(一)
一卷史書在握,讀什么?至少三項:史料、史述與史識。這就像造房子:史料是建材;史述是建構;史識便是驅動著者治史的卓見或創意。史識是史著之魂,因為選何資料入史,如何述此史料,皆受制于史家的眼光與價值取向。這個“眼光與價值取向”,即史識。故亦可說,與“史料”、“史述”這對專業概念相比,“史識”是更具精神意味的關鍵詞,它有超學科性。
這大概就是筆者格外期盼《北京大學中文系百年圖史(1910—2010)》(下簡稱《圖史》),早日問世的緣由。北大不僅僅屬于北大。百年中國只有一個煌煌北大。自京師大學堂1912年改名北大,1917年蔡元培主政北大迄今,北大紅樓的每聲吶喊,1952年后未名湖的每道波折,都曾撞擊現代中國的敏感心弦。若就一所大學,晚近百年來,與其民族國家命運的榮辱與共而言,恐怕世界上沒有一家學府能與北大媲美。而1910年就分科獨立的“中國文門”即后來的北大中文系,又偏偏屢次在此歷史舞臺編導重頭戲。正是在這點上,假如說北大是標志現代中國文化起源的重大符號,那么,北大中文系可謂“符號中的符號”。也因此,《圖史》之魅力,與其說是源自中文同仁為其“學系品格”(即“系格”)的首次史學敘事;毋寧說,它是在更遙深的視野,激活了海內外讀者對北大的文化記憶與傳說。這是筆者從《圖史》讀出的第一“史識”。
一座學府,若無口傳數代乃至播撒社會的美麗傳說,也就無所謂魅力。這既是大學之高貴所誘發的民間想象,也是北大師生與國人在價值認同層面所呈示的文化共享。《圖史》所以值得一讀,且頗多回味,是首先在這方面用力不淺。具體而論,即能以文獻鉤沉來豐潤學界記憶,以翔實考辨來校勘坊間傳說。
(二)
北大在國史上的最大榮耀,莫過于五四。學界大體認同周策縱說有兩個五四:一是1916年《新青年》雜志為精神前驅的“五四啟蒙”;二是1919年北大學子為組織核心的“五四示威”。前者是文化史事件,因為它直接啟動了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型;后者是政治史事件,長年來被統編教材宣示為中國現代革命史的開端。
先說前者。似乎學界皆知自1917年1月陳獨秀受聘北大文科學長,北大實質上已成“五四新文化”的策源地,而包括胡適、劉半農、轉玄同、劉文典、魯迅、周作人在內的《新青年》同仁,不僅皆執教北大,而且他們本就是中文系師資,就在本系開課,比如錢玄同講古代音韻學,劉文典講“溫李詩”,魯迅講中國小說史,周作人講民俗學等。但很少人知道1917年秋任北大教授、主講中國哲學史的胡適,竟曾兩度出任中文系主任:一是在1931—1937年任北大文學院長兼中文系主任;二是在1946—1948年任北大校長,再度兼任中文系主任。這就一下夯實了北大中文系在“新文化”營壘的中堅地位。這純然印證了《圖史》的文獻功夫。
見證《圖史》的文獻功力的另一實例,有涉傅斯年(1896—1950)。學界對傅不陌生。現代文學史教程追述“五四新文化”,不會不提北大新潮社,而1918年該社第一發起人即傅。1919年5月4日因巴黎和會爆發了學生示威(史稱“五四運動”),其領袖便是傅斯年與新潮社同仁羅家倫:羅起草學生游行《宣言》,傅則任現場總指揮。多少年來,學界僅模糊記得傅、羅叱咤風云時尚系北大學子。《圖史》核實羅當年就讀外文系,傅則被確認是國文系(中文系前身)1916級本科。亦即傅發起新潮社時是大二(22歲),領導“五四運動”時是大三(23歲)。“自古英雄出少年”,信然。
耐人尋味處,還有《圖史》把傅列入“100位知名校友”錄,其簡歷為:“歷史學家,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之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創辦者。曾任北京大學代理校長,國立臺灣大學校長。”其中“中央研究院”和“國立臺灣大學”這對番號,未被例行帶引號,看似平淡,實屬不易。這表明,《圖史》不僅恪守實事實說的史述規則,且始示雄跨海峽的“文化中國”意識。蔡元培校長“兼容并包”之垂范隱約可鑒矣。
由此再回到胡適。《圖史》專設“系主任胡適”章節,此當說明著者胸無芥蒂,筆未避諱。然其史述“來龍”尚可,“去脈”不足,恐亦事實。畢竟胡適不是小人物。無論作為兩度主掌中文系的資深前任,還是與陳獨秀聯袂揭開“新文學”序幕的啟蒙巨匠,《圖史》皆有責任對胡適1948年冬訣別北大后的履歷,略作交代。既然承恩在前,理當善待于后。孝道久弛,然公道猶存。尤其是胡適最后倒下,是倒在1962年2月24日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會議演講現場,亦算是在海峽彼岸,為中國的科學文化鞠躬盡瘁。若補上這一筆,則不論對北大先賢,還是對《圖史》著述,亦算有始有終,慎終若始了。
(三)
有關1949—1978年間的北大傳說,海內外也流布甚廣。此傳說不純屬美麗,其中有夢想也有屈辱,有激情也有荒唐。這些斷斷續續刻在世間口碑上的蒼茫國史,真偽莫辨,卻又幾乎融為數代知識者的共同生命記憶,揮不去,亦磨不滅。《圖史》追述如上30年的第五章《五六十年代及院系調整時期》與第六章《“文革”時期》所以耐讀,根子是在:它以確鑿的史料,不甘遮蔽的史述,回應了萬千讀者心底那顆憂傷了半世紀多的“北大情結”。
比如筆者心頭就曾懸兩件有涉北大中文系的疑案,一是1955級“紅色文學史”,二是1970年鯉魚洲“干校”,渴望《圖史》能給說法。《圖史》果然未負吾望,一一道出本相。
用今日學院派的眼光打量“紅色文學史”現象,幾近匪夷所思。中國文學史,若從孔子刪定《詩經》始,歷經楚辭、兩漢魏晉駢散、唐詩、宋詞、元曲,再至明清小說,少說兩千余年。其古籍匯積浩瀚如煙海。一班青衿弱冠,若無名師指點、提攜,哪怕一個個皓首窮經,到頭來也只是折騰而已。學術最忌搞運動、大呼隆。然生逢1958年舉國“大躍進”的中文系1955級學生(也有一些青年師資),偏豪氣萬丈,“只用了暑期及其后不到兩個月時間”,突擊編寫了兩卷本70多萬字的《中國文學史》。因其封面為紅色,觀點又極“革命”,主張以“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的斗爭”作主線,且奉民間文學為文學史主流,故稱為“紅色文學史”。交由國家級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58年9月推出。出版如此神速,或許也是那年代才敢玩的奇跡。近乎魔術。然魔術終究不是學術。曾幾何時,連中文系自己也看不過去,遂讓游國恩、林庚、吳組緗等原挨“紅色文學史”批判的教授,轉而參與指導原書的修改,“篇幅由原來70多萬字拓展為120萬字,兩卷本變為四卷本,‘紅皮書’變為‘黃皮書’。”事態才算平息。堂堂北大競生此荒誕,《圖史》當不可不記。
《圖史》所實錄的“鯉魚洲事件”,因字字皆親歷者血淚凝成,故讀后不由悚然。“鯉魚洲是鄱陽湖的一處圍堰,是趁冬季枯水季節圍湖造田開辟出來的,原本是勞改農場。據說地址是當時中央辦公廳一位負責人親自選的。該負責同志認為江西省推薦的地點過于便利,不利于知識分子改造,故而選定了血吸蟲病高發區、方圓七十里沒有村子的鯉魚洲。”這是《圖史》為正文所附的一個腳注。沒想到眼含敵意的權力意志,還真能邪到反人性。接下來的恐怖,便是讓軍事化建制的中文系(與校醫院、圖書館系整編為“第七連”,此屬“北大江西分校”前身),以青春、生命為代價,去親證何謂悲劇與慘劇。這就是:在用半年時間干農活,半年時間講“延安講話”、魯迅、“樣板戲”、批“四條漢子”的日子里,不斷有師生病倒。“1971年6月江西分校查出有二百多人染上血吸蟲病,此外化肥廠的236名北大職工有157人查出血吸蟲病。清華大學農場三干多人則共計有一千多人染病。7月20日校黨委決定:撤銷鯉魚洲北大試驗農場。”嘆掩埋在鯉魚洲的北大冤魂再也喚不回。
(四)
無須說,有關北大的傳說,其主角皆有活生生的原型人物:比如從民主廣場走來的北大圣女林昭;又如在“文革”大起大落的政客聶元梓與謝靜宜;更有為中國學術留下大師級實績,或雖有大師級潛質,卻因故未成為“大學者”的教授。或許后者的平生故事,更具史訓意蘊。
1952年院系調整后的北大中文系幾近星漢璀璨。《圖史》欣悅地追述了1954年后的中文系,實由清華、燕京、北大、中大四校資深名師薈萃而成。其中,王力的漢語語言學本屬中大;高名凱的語言學、林庚的楚辭研究來自燕京;吳組緗的小說研究、王瑤的現代文學史學則原系清華。30年風云過去,心神稍定,學界發現:有的已留下名垂史冊的大師級業績。比如王力《古代漢語》、旃國恩《中國文學史》;也有人如王瑤至80年代初,其聲望亦如日中天,榮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首任會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文學評議組成員,《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首任主編,中國民主同盟中央文化委員會副主任等。然其內心卻未必踏實。尤其1986年后,王瑤不時與其弟子私議,北大同仁誰有可能成為“大學者”?其弟子詫異他議論時,臉上分明有掩飾不住的蒼涼與悲憫。
《圖史》旨在通覽北大中文百年,當無暇刻畫王瑤的瞬間表情,更難以沉潛到心理發生學水平,去深入體悟且解析此表情所蘊藉的心史密碼。這有點強人所難。然無此文化層的發生學意識,又不免影響對王瑤的學術業績與學術思想的整體史述。
王瑤一生著述,擬可用“三史”來概括其貢獻。
一是“學術史”。其標志是1948年脫稿的《中古文學史論》,堪稱王瑤這輩子文質俱精的專著。特別是他對“竹林七賢”不得不隱、又不甘于隱的文化心態寫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恐至今仍為學界專攻“魏晉風度”者所難以逾越。
二是“學科史”。其標志是1949—1953年間成書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以下簡稱《史稿》)兩卷,那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奠基之作。然亦同時開了用《新民主主義論》的政治規訓來詮釋現代文學史的先河,即在總體上視現代文學史是中共主導的革命史的分支。現代文學史本身所藉結的審美一文化脈絡也就被壓抑。誰知歷史的戲謔后又耍了王瑤。毛澤東不久主張放棄“鞏固新民主主義秩序”,要加快進入社會主義,這便讓原想以《史稿》來擁戴紅色政權的歷史合法性的王瑤,轉眼有了“問題”。而今再看,此當無損于《史稿》應享有的“學科史”地位。
三是“學術思想史”。其標志是王瑤晚年所申報的國家社科重點課題《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其間提出了極具反思性的“學術史”概念。表面看,此課題旨在通過論述20位不同經歷的學者(從王國維到王元化)的治學道路即得失分析,來勾勒百年學術史的一個側面。然究其質,則是在價值層面,覺悟到學術史本是可作為異質于政治史的獨立脈絡來爬梳且珍惜的。有此“學術史”概念,不僅可以針砭學界流行的虛無主義狂熱,總想“破”字當頭,重起爐灶,結果總在低層次上浮動;而且,更重要的是,若真將“學術史”當一回事,這就可能讓學人有勇氣,更有底氣,在一片迥異于歷代儒生的生存空間活出純正,而不再將各色“修齊治平”奉為神圣。可以說,百年中國人文學統意識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再度覺醒,是以王瑤為里程碑的。后王瑤雖不幸病逝于1989年寒秋,未能在生前圓滿結題,但其課題所昭示的“學術史”意識,無疑是值得當代中國人文學界銘記的“精神事件”。
可惜《圖史》敘述王瑤時,注重了《中古文學史論》和《中國新文學史稿》,對其晚年那個課題申報報告,則漏了。遂使“三史”縮為“二史”。對王瑤學術一思想的史述,缺了一塊。
所以不敢輕言史述王瑤的完整性,是因為筆者想把王瑤視作一枚全息隱喻北大百年的人格符號。滄桑百年,有輝煌,也有蹉跎。或許洞悉了昔日蹉跎的歷史一人格成因,才可能讓明日減少蹉跎,重鑄新的輝煌。否則,真怕百年北大為其蹉跎所付的凝重代價,廢了。
我們究竟是誰?我們曾在哪里?是什么讓我們走到現在?……這是天問,也是自省。
相信《圖史》主編能體恤這片良苦。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11)(12)溫儒敏主編:《北京大學中文系百年圖史(1910—2010)》,10、252、252、84—85、118、119、119、140、141、96—97、106頁,北大出版社2010年版。
⑩《圖史》對震驚中外的林昭冤案著墨不多,近百字.在117頁刊其一幀青春倩影,長辮垂肩,端麗雅秀,胸側有玫瑰一束。那是“拒絕遺忘”的心香一瓣嗎?
(13)陳平原回憶:“王先生也喜歡以是否具備‘大學者的素質’,來品鑒師友乃至晚輩。偶然聽他感嘆‘某某本來具備成為大學者的素質’時,一臉惋惜與悲憫,頗有代上蒼鳴不平的意味。先生當然清醒自己已經達到什么學術境界,也明白自己在多大程序上實現了年輕時的理想。我常常猜想,先生晚年面對眾多恭維時的心境:志得意滿中,定然不時掠過一絲蒼涼。”見《大學者應有的素質》,載《光明日報》1997年2月12日。
(14)《圖史》106頁這般敘述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1951年《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出版,使許多大學開設‘新文學’課程有了依據,該書可謂適逢其時。大受歡迎。同年下半年王瑤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被‘拔白旗’,重點批判.使該書下冊的寫作(1953年出版)受到干擾。”未提上冊“適逢其時”,下冊被“拔白旗”的深層背景。“撥白旗”三字,在此擬作文學修辭,而非史述語式。“拔白旗。插紅旗”,是1958年頒布的口號,其含義是,拔“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白旗”,插“無產階級”的“紅旗”。王瑤作為與游國恩、林庚、王力、朱光潛一樣的北大“白旗”被撥,是1958年的事。見《圖史》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