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雖是我學生,但我與他的結識還有一個緣分。2005年3月,吉林大學文學院張福貴教授請我與陳曉明教授去參加那里的博士論文答辯。答辯之后,自然有能夠想象的一個節目,即和文學院的博士生碩士生座談。我記得那天的主題是“五四與中國現當代文學”。這卻令我為難。盡管我博士階段念的是中國現代文學史,對這一話題應該尚能對付,但又非常清楚五四在大陸學界是怎么生產出來的,況且我近年來對人們仍然固守1980年代生產出來的這個“五四觀”相當不滿。覺得照著統一口徑背書,實在沒意思,如果說出我的真實想法,那就為難了主辦方。好在曉明兄口才一流,我樂意作壁上觀,只串演了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也不知胡亂說了一通什么。
教授分別講完,該輪到研究生提問題。這時,從會議室擁擠的人群中站起一個白皮膚、高個頭的年輕人,他自報家門叫黃平,接著問了我幾個文學史研究方面的問題。在吉大這種國內一流大學,能夠向老師提出含義新銳、觀念超前問題的學生,應該不在少數。不過,那天黃平卻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一是他口齒清晰、表達能力極好;二是提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很自覺,不像有的學生經常頭重腳輕,問題似乎很大,但落腳點在什么地方,卻不甚明了。憑著在大學任教20多年的經驗,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是個可造之材。回人民大學后,黃平陸續給我發來幾篇文章,我也與他在網上有所討論。大概幾個月之后,我寫信希望黃平報考我的博士生,他欣然同意。這是我們師生緣的開始。
從2005年開始,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給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博士生開了一門名曰“重返80年代文學”的討論課。最初只是火力試探,討論題目經常變換,目的是實驗出一個適應我們大家、同時又能對1980年代文學存在的文學史研究問題,合適的研究角度和方法。黃平這一屆,可以說是我在人民大學帶博士生的“黃金一代”(自然,前后屆也有一些出色的學生)。他們清一色是“80后”的男生,黃平之外,還有楊慶祥、白亮,他們幾人,現在已在國內當代文學研究圈子中小有名氣。容我打住,在討論課上,黃平果然沒讓我失望,有一段時間,他和楊慶祥兩人一唱一和,竟然積聚了不少人氣,使課堂討論的質量和水平大為提升。在講授過程中,黃平雄辯滔滔,且配以聲情并茂,結果差點令我這個師傅黯然失色,因為女同學中會不時發出欣賞的尖叫,狀如今天的粉絲。從他們對問題精彩的辨析、推理中,我也受到啟發,對我選定下一學期要討論的問題,起到了進一步豐富和擴充的作用。
黃平為討論課寫過《新時期文學的發生——以<今天>雜志為中心》、《再造“新人”——新時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調整及影響》等文章,在學生中頗得人緣。但他另外兩篇文章更值得重視。一篇是《“人”與“鬼”的糾葛——<廢都>與八十年代“人的文學”》,另一篇是《從“勞動”到“奮斗”——“勵志型”讀法、改革文學與(平凡的世界)》。前者探討80年代到90年代文學轉型中賈平凹長篇小說《廢都》的歷史位置和牽涉的問題,實際打破了自《廢都》1990年代遭受文學知識分子批判、否定之后所形成的文學史的困境。黃平激活了由于激烈批判而被遺棄的一些有意思的話題,以后的“重評《廢都》”如果接著他的思路做下去,也未必沒有收獲。作為“80后”的博士生,黃平事實上為當年圍剿《廢都》這部小說和賈平凹本人的批評家們,提供了如何重審自己在文學轉型期的歷史狀態、知識結構的一個新視角。《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先生有識,他不僅果斷發表了這篇文章,還富有遠見地授予了該文“2008年度優秀論文獎”。
后者則將文學轉型問題做更宏大的展開,分析經歷了中國社會結構重組和文化轉換之后,曾經被人們所歌頌的“勞動者”形象是如何異化為“勞動力”的。它們都不是從問題到問題,而是以作家的一部長篇小說的主題、主人公為具體考察對象,從人物與歷史復雜的關系討論關乎整個當代文學轉變和走向的大問題。它們是從具體作品的分析中產生的,而不是從某部理論著作或學界時髦話題中摘引下來的,所以發表后,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大概這篇文章超出了文學史問題,前一段時間遇到作家李洱,他還專門提到《從“勞動”到“奮斗”——“勵志型”讀法、改革文學與(平凡的世界)》一文,以極為欣賞的口氣表示,這篇文章觸及并深入研究了當前文學創作中遇到的一個重要問題。我也自覺這是黃平近年來當代文學史研究的可觀收獲,他通過認真思考,精準的作品研讀,以及逐層的問題展開,顯示出把握較大文學史問題的眼光和能力。
連續的成功,使黃平頗感高興。黃平人很聰明,領悟問題快,加上能言善辯,有自足的問題意識,他的發展前景,遠甚于我的當年。尤其是博士畢業的2009年,華東師大中文系的陳子善、羅崗、倪文尖等教授慷慨接收這個剛剛踏上學術道路的年輕人,為他提供了極好的發展空間與學術平臺,黃平的幸運,有賴于這么多幫助他的學界前輩。不過,他在我面前一直表現得非常低調,時刻保持著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革命本色。這當然能夠理解。在我年輕時候,不也曾有因暫時成功而得意忘形的情形?人畢竟有年輕的時候嘛。但據從他師兄弟處傳來的小道消息,黃平為人之熱情、助人之誠懇,在同學中早已久享盛名。我還聽到,在上海朋友中,有如果你再介紹學生來,就介紹像黃平這樣的“好學生”的說法。這是我在看到學生逐漸取得學術的成績時,最感快樂的地方。
也因為他在賈平凹研究中出手不俗,經過我們反復商量,最后確定“賈平凹小說論”作為他博士論文的選題。我記得批評家雷達先生說過,賈平凹是一個寫得好、但不好談的作家,此言甚是。等到黃平非常辛苦地讀完賈平凹的全部小說,也幾乎閱讀完最近十幾年的研究文章后,我們突然意識到,在文學史研究的各個部門中,看似最容易的“作家作品研究”,卻實際是最難的。因為做文學史研究,可以順手找一些問題搪塞;或對作品各個部分望文生義,做盡量多的想象的發揮,反正即使與作品不符,作家也沒有辦法。而所謂“作家作品研究”,首先就得知人論世,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得扣住作家創作時的時代背景,不能忽視他的作品與時代之間錯綜復雜的糾結、關聯和復雜的聯系。一部真正有見解有沖擊力的以“作家論”為對象的博士論文,實際上不僅可以大大推動已陷停滯的作家研究,也有能力質疑已有的文學史結論,最終促使作家與研究者展開對話。
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純粹的小說創作,而所謂的小說,所記錄的大都是作者那個年代的歷史故事。為避免將所研究的問題泛化,經討論后,決定把討論賈平凹小說創作與歷史語境的互動關系,確定為研究的基本思路。在論文框架和各章節的具體論述中,黃平下了很大的工夫,從賈平凹的處女作寫起,直到新世紀以來的最新作品,提出了許多新鮮的見解。他的文章,在敘述風格上,秉承了他文氣沛然、一氣呵成的寫作特點。他對賈平凹小說創作豐富性的把握,也能做到細致周全,持論公平,并秉持對于一個研究者來說難能可貴的批評性的狀態。更值得一提的是,黃平在論文中充分發揮了他所擅長的“細讀”,以作品帶問題,往往從一個對話、一個細節人手,討論其特殊的歷史隱喻;而且他以一種“癥候式批評”的眼光發現,歷史在某種時候,又經常是以一種文學化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存在。讀者對此自會明辨,無須我再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