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目前的輿論界和學術界,經常把網絡文學和“傳統文學”相提并論,相互對照,把通過印刷出版呈現的文學作品歸于“傳統文學”,那些作家叫做“傳統作家”。中文“傳統”,英文tradition;convention都是指代過去的從前的某種事物,完成時態的事物,比如明清小說傳統,五四傳統。“傳統文學”就等著后人的懷念或者繼承,傳統的文學工作者也只是在發揮余熱了。這顯然是一種很不準確的而且已經引起混亂的命名。
網絡文學如果強調的是其傳媒的互聯網屬性,那么它對應的命名應該是印刷出版文學。正如,網絡新聞對應的是廣播電視新聞、報紙新聞。我們能把廣播電視報紙新聞叫做“傳統新聞”、把這些從業人員叫做傳統新聞工作者嗎?那我們將每天生活在“傳統新聞”中。
如果網絡文學是指在互聯網上傳播的,特別是在小說原創網站上,以付費閱讀版權經營為主要產業方式組織生產的網絡小說,那么它的屬性是大眾文學,它對應對照的是嚴肅文學、“純文學”——也就是不以市場為導向的,致力于社會文明和民族文化的發展,以發現人類公共文明價值為主要目標的文學,它是公益事業的一部分,往常,它有一個名字叫做中國當代文學。
中國網絡小說產生只有十余年,似乎顯示出無窮的可能性。人們賦予了它太多的期望,希冀它承擔它不可能承擔的功能。把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相互比照,就暗含了希望“傳統”的對面,是一個孕育先鋒、創新、自由的新天地。而那原本是“先鋒文學”的使命。
人們要求網絡小說進行藝術創新,要求它反映現實,要求它具有嚴肅深刻的思想內涵,要求它具有趣味橫生的語言。
當人們發現網絡小說特別是付費閱讀小說,在小說形式上與既往的章回小說,與五四新文學之前的傳統小說更像是近親,所反映的大眾價值觀,具有明顯的保守色彩,與預期的“先鋒”角色不符,因此而失望。人們還經常批評網絡小說“反映現實不足”。顯然是將對當代文學的要求移植到了網絡小說頭上。那么網絡小說能夠承擔“嚴肅文學”或“純文學”的使命嗎?
除非文學已經整體移栽到了互聯網上,網絡文學中,大眾文學與嚴肅文學或純文學并存,并且嚴肅文學也已經找到了生存發展的可用模式,否則,這些期望都將落空。而且,這些期望還會引起網絡小說家的反感與對抗情緒,因為這是角色錯位的要求。
網絡小說的付費閱讀、讀者選擇的生產方式,決定了它必然要贏得大眾的喜歡,反映大眾價值觀和審美趣味,營造大眾式快感模式,作品成敗的主要標準是在讀者中的受歡迎程度,網絡作者很難追求“獨到的深刻”,文化的先鋒意義怎么能夠體現呢?即便有個別作家作品,做了先鋒的事業,又怎能去要求網絡小說家置讀者需求于不顧,置自身的生存于不顧,奮力充當先鋒?
而在西方近現代文學、蘇俄文學的影響下產生的中國新文學及其繼承者中國當代文學,其主流“嚴肅文學”或純文學,正是追求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是否能夠實現,另當別論),對社會生活與文明趨向進行思考和追究,寫作者追求獨到的深刻和審美趣味,評論研究者對此進行命名、價值發現和推介,形成社會評價系統。同時他們的生存與再生產,并不依賴讀者的即時反應,當然可以、也應該“目光長遠”,對整體人類文明發言。
既往,我們言說中國當代文學時,很少把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納入考查范圍,后二者不會成為重要研究評論對象,更不會對此進行評獎與社會倡導。它們只是一些野花寂寞地開放。也許,我們錯失了一些什么。
網絡小說的蓬勃發展,提醒了人們,它們也可以引起文學潮流,甚至在某些語境下,顯示出它自己的話語權和命名力量。——它把“傳統文學”的標簽,貼在了對面的座位上。
你坐不坐?
二
我們說網絡文學的主流是大眾文學,是基于事實的判斷。至今為止,能夠產業化,因而能夠不斷再生產的網絡小說,主要形態是類型化小說、玄幻小說、武俠小說、都市言情小說、歷史軍事小說等等,它們是以大眾閱讀興趣為依歸,反映大眾價值觀,以“讀者選擇”為運營模式而存在的。它用小說的藝術形式為廣大讀者提供心理補償、情感滿足和娛樂消遣的功能。
網絡小說橫向與縱向比較的坐標系,是包括東西方神話、傳奇,中國明清小說,現代武俠小說,西方玄幻、魔幻小說,市場化類型化電影等等為藝術譜系,它是以傳統的故事情節寫作手法為主的類型化小說新軍。事實上,玄幻小說、都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歷史軍事小說,這些小說的樣式,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歐洲,都有幾百年的發展歷史,網絡小說正是在繼承發展了這些小說傳統的基礎上,才得以迅速成長起來的。而這個藝術譜系中的明清小說,一直被中國現當代知識分子稱作是“舊小說”,“傳統小說”,它的再生產,是幾十年來被文學界有意無意遮蔽和抑制的種類,在網絡世界里似乎是忽然之間就重生與復活了,而新出現的文學現象,就比較容易引起“先鋒”的期待。
很多網絡玄幻小說受到西方玄幻小說《哈利·波特》、《魔戒》等小說以及電影的影響,血統特征很容易發現,比如很受讀者推崇的《盤龍》(作者:我吃西紅柿)、《神墓》(作者:辰東)、《惡魔法則》(作者:跳舞)、《傭兵天下》(作者:說不得大師)等作品,其人物成長的主題,人物的“神力”來源,修煉方法,玄幻元素的運用,折射出的社會背景,乃至善惡觀念,與西方玄幻藝術一脈相承,近年來,一些網絡小說作者很注意吸收中國神話傳奇、仙道方術、傳統文化觀念,使得玄幻小說具有了更多的中國元素,如《陽神》(作者:夢入神機)等作品,是以中國古代仙幻小說,現代武俠小說為藍本,儒道佛觀念為演進根基,開發出來的想象世界,具有顯著的東方氣象。而一部分武俠小說、歷史小說,受金庸等新武俠小說家的影響也很明顯,在人物和人物關系的設定,推動故事情節的手法,處理歷史事件的方法等方面,和金庸作品頗為神似,如《回到明朝當王爺》(作者:月關),《極品家丁》(作者:禹巖)等作品,其主人公的人生目標和權力核心(皇帝,公主)的關系,為人很淫邪但是很“愛國”又講義氣,頗有金庸《鹿鼎記》主人公韋小寶之神韻和運氣。——因為它們面對的閱讀愿望是一致的。
三
幻想和想象,是有傳統的,而想象的方向總是朝著人的愿望延伸。人的基本愿望,古今相似,讀者在小說作品中尋找愿望的“實現”和心理情感補償,是大眾小說發展的根本動力。
人類的基本愿望催生了網絡小說門類,形成了各種細分市場。財富、權利、美色、超能、長生、成仙成神,現實生活中,越是不可能實現的愿望就越是需要補償,而閱讀過程就是讀者情感代入、心理補償的過程。讀者跟隨作品主人公,去克服困難,不斷取得人生成功,經歷情感高潮,作者與讀者以作品主人公為紐帶,結成了快樂共同體。主人公每一次勝利都是一場高潮體驗,最終的勝利伴隨著最強烈的高潮。高潮感帶來讀者的情感滿足,情節跌宕起伏,只是為高潮鋪路,這種暢快的感受是讀者追捧作者寫作的主要原因。這是一種心理依賴。
在數十年當代文學發展史中,在我們熟知的期刊出版體系中,這種閱讀愿望是難以實現的,而近十年以來,在讀者主權的網絡世界,滿足人的愿望的作品比較容易直接呈現、群聚,作者與讀者彼此迅速發現,相互激勵,市場定位鮮明,因此也刺激帶動了手機閱讀與類型化文學圖書的出版市場。這樣大規模的文學變遷,需要適配的研究方法和評定標準,不能以既往文學界慣用的標準來從事批評工作,比如真實性標準問題,它是現實主義文學所標舉的準則,但顯然不適用于網絡小說。
以網絡小說中的穿越與架空歷史小說來論說.其志向顯然不是為了反映歷史事實和歷史發展的規律。現代人穿越到了特定的歷史時期,經過努力,取得了個人的成功,讓歷史按照個人愿望發生了改變,避免了歷史災難。網絡歷史小說中的“歷史”,是作者運用歷史材料而編織的個人夢想史。讀者在現實生活中,在取得權力、財富、愛情等等基本人生愿望方面常常有很多缺憾,人生挫折,高潮缺失,卻可以在這樣的歷史小說中得以補償。同時作為民族國家的個體成員,“歷史”的榮耀卻又由自己認同的人物來創造,從而得到個體的和“同類”的雙重歡樂。
《回到明朝當王爺》的主人公穿越到了明朝中葉,國勢下降之際,憑借現代人的知識優勢和對歷史的“預知”,逐漸憑軍功政績得以升遷,終于當了王爺,并且以一己之力提升了火槍火炮的水準,從而使明朝中原政權對北方游牧民族的騎兵不再是消極防御,而是具有戰略優勢,又因為主人公的現代工商理念,使明朝得以繁榮富強,避免了明朝亡于落后的清朝,歷史徹底改變。
《1911新中華》(作者:天使奧斯卡)的主人公穿越到了晚清,以西方現代軍事方式編練新軍,組織人群,推翻了腐朽顢頇的清朝,與日本軍隊的戰爭中,取得輝煌勝利,以強國的姿態介入了歐洲戰爭,這一切與真實的歷史完全相反。
它們的根基是一種愿望——改變“我們”的歷史,同時改變普通人無足輕重的人生,是一種投身于古代社會的假定,把愿望創造成真切的“事實”,把閱讀變成一個移情代入主人公行動的體驗過程,顯然不符合最低限度的真實性標準,但卻是對中國當代讀者愿望的最大程度的滿足,個人與家國都很輝煌,因而很受讀者追捧,并且顯著影響了其他作者的寫作。
玄幻小說更是個體愿望的載體。對身體和靈魂的無窮可能性進行探索,并展開幻想,是玄幻小說的首要內容,即如生長期的青少年對身體和生命意識抱有極大熱情一樣,玄幻小說對應著讀者的超能,超強,長生,成仙成神的強烈愿望。這些愿望,過去、現在與可預見的將來都是不可能成為事實的,但它們是人類個體的終極愿望。
玄幻小說的主人公渴望著生命能量的最大化,通常故事會從主人公的幼年或少年開始,渴望在力量、武功、法術等方面不斷升級,從武師、斗氣師、魔法師等等臺階的低級,迅速攀登到高級,直至人類和神仙的頂峰,與之相應的,是不斷獲得財富、權力、愛情,乃至個人成就的各方面。《盤龍》的主人公兒時獲得了一枚神秘的戒指,里面隱藏著一個古老的靈魂,在它的指引下,一路修煉、戰斗,戰勝越來越強大的敵人,介入越來越復雜的各種力量的糾葛,保護幫助了親人友人,直至成為宇宙間最偉大的神靈。令讀者的閱讀成為不斷翻新的高潮體驗,因而《盤龍》成為影響廣泛的玄幻小說。
青少年處于身體力量和社會地位的起始處,升級或成長是他們對等級社會的本能反應。這應該是青少年對玄幻小說瘋狂愛好的主要原因。所以表達這些愿望的玄幻小說、修真小說、武俠小說,就擁有最多最熱誠的青少年讀者。
網絡小說反映的主要是人類的個體愿望,而不是物理事實、社會事實和社會運行的規則。因此,很難要求網絡小說具有現實主義文學的“認識功能”和“教育功能”,要求網絡小說反映現實并符合常規的“真實性”標準,將是南轅北轍的事,那將動搖網絡小說的立身根基。這是進入網絡小說世界的關鍵人口,是網絡小說身份與角色功能定位的關鍵因素。
那些違逆網絡小說功能的命名、期望與“引導”將是不利于網絡小說的發展的。正如同期望一匹馬,像牛一樣勤懇嚴謹地耕地,而那匹馬心懷不滿不安于田。那么,何不讓馬匹去奔馳,給牛多一些草料,讓牛安心耕地?
[注釋]
①夏志清在《中國小說、美國評論家——有關結構、傳統和諷刺小說的聯想》(載《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一文中說:“五四時代的中國學者(更不用說今天在大陸上的研究工作者了),立論都是從反傳統著眼的。在此大前提下,難怪他們對大部分的傳統小說都口誅筆伐了。即便是我們肯定了的經典小說,他們稱贊之余,還是有許多保留的。治中國小說的西方學者情形就大為不同。他們不但對中國舊傳統沒有什么惡言,反而覺得處處輕視傳統中國社會和思想的五四學者見解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