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一次會議上,王家新說:“詩人是與語言獨處的人!”此言一出,會場上所有的眼神都有一些變化。有的驚異;有的贊嘆;有的疑惑;也有眼中流露出的,是抗拒。
王家新是優(yōu)秀的詩人。他以詩人的方式,把詩歌與語言的關系表達得十分尖新,所以讓人驚異、讓人贊嘆,讓人疑惑,也讓人抗拒。其實,同樣意思的話,前輩作家中,已有不止一人講過。孫犁在寫于抗戰(zhàn)時期的《文藝學習》中,說:“從事寫作的人,應當像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孫犁的表達方式,某種意義上比王家新更“雷人”,更驚心動魄。汪曾祺則說:“一個作家應該從語言中得到快樂。”汪先生的話說得平易些,但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
“獨處”也好,“真理”也好,“快樂”也好,都在強調,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語言是第一位的,語言是最根本的,語言甚至就是文學的全部。孫犁也好,汪曾祺也好,王家新也好,都是在強調一個老得像木乃伊的道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從寫下第一個字,到畫上最后一個標點符號,都應該處于“語言意識”的明確支配之下。世間不存在語言很好的壞作品,也不應該有什么語言很差的好作品。
如果我們承認“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這句雖然老舊但仍然正確的話,如果我們認可孫犁、汪曾祺、王家新關于語言的看法,我們就不得不思考這樣的問題:批評家應該如何面對作品?批評家應該從哪一條道路進入作品?回答只能是:批評家首先面對的,是語言;語言是批評家進入作品的唯一正道。如果一個作家傾注了全部心血去經(jīng)營語言,如果一個作家的才華、智慧、性格、氣質,甚至思想,都滲透在語言里,而批評家在評說他時,卻像跨過一道門檻一樣跨過語言、像扔掉一層包裝一樣扔掉語言、像拂去一層灰塵一樣拂去語言,那豈不是太不合理嗎?如果這樣對待作品卻又想獲得對作品的真正理解,豈不是炙冰使燥、挑雪填井嗎?
所以,完全可以從批評的角度,對上面幾位創(chuàng)作家的話做些改寫。如果說,一個作家應該像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那么,一個批評家就應該像領會真理一樣去領會語言。如果說,一個作家應該從自己的語言創(chuàng)造中得到快樂,那么,一個批評家就應該從作家創(chuàng)造的語言中得到快樂。如果說,作家是與語言獨處的人,那批評家就是與語言相處的人。這樣,我們就自然得出語言是評價作品之標準的結論。如果按照上面幾位創(chuàng)作家的說法,語言就是評價作品的唯一標準:一部作品如果語言好,那它就是好作品;同樣,一部作品如果語言平庸,那它就是平庸的作品;而一部作品如果語言低劣,那它就是低劣的作品。
由于語言與思想等其他因素的關系,在具體情境中有十分不同的表現(xiàn);由于語言的重要程度在不同體裁的作品那里也或有不同,我愿意把“唯一”換成“基本”:語言是評價作品的基本標準。當我們面對作品時,首先感受到的是語言,并且始終通過語言感受其他的一切。所謂批評,無非是對感受的表達,無非是感受的條理化、概念化、理論化。因此,當批評家試圖對一個具體作品做出評價時,首先應該掂量的,是作品的語言。如果作品語言不好,如果作品不能提供鮮活的語言美感,如果作品不能在語言上給我們以快樂、享受,那就不可能是頂好、頂優(yōu)秀的作品。同樣,如果一部作品語言很好,在遣詞造句上常常讓我們驚嘆,讓我們回味再三,那就不應該是很差、很糟糕的作品。
一定有人會從“思想”的角度提出質疑。有人會說,如果一部作品語言很尋常,但卻有著獨特、深刻的思想,那這樣的作品也不能算“好”嗎?就算這樣的作品確有可能,但這種有“思想”而無“語言”的作品,只能算是有缺陷的“好作品”,離杰作、離完美,還差得遠。
但我的這樣一種“退讓”,汪曾祺不會認可。針對語言與思想的二分法,汪曾祺說過這樣的話:“語言不是外部的東西。它是和內容(思想)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語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樣,可以剝下來,扔掉。世界上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也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往往有這樣的說法: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能成立的。我們不能說這首曲子不錯,就是旋律和節(jié)奏差一點;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我們也不能說: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們有時看一篇小說,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語言太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同樣,語言的粗糙就是思想的粗糙。我們無法想象精美的思想?yún)s用粗糙的語言表達。還可以說,語言的粗糙就是情感的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觀察的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體驗的粗糙。我們還可以繼續(xù)說,語言的凌亂,就是思想、情感的凌亂,就是觀察、體驗的凌亂;語言的平庸,就是思想、情感的平庸,就是觀察、體驗的平庸。
因此,對文學作品的語言挑剔,就是文學批評的題中應有之義。當批評家試圖對一部作品進行評說時,首先考量的,是作品的語言。這并不是說,所有的文學批評,都應該成為語言批評,而是說:哪怕批評家的評說只字未提語言,對語言的感受也已經(jīng)融化在他的評說中;哪怕批評家只字未提語言,對語言的感受也是他全部評說的根據(jù)和支撐。當批評家贊美或貶斥一部作品的思想時,實際上也就是在贊美或貶斥作品的語言。當批評家肯定或否定作家的觀察和體驗時,實際上也就是在肯定或否定作家表達觀察和體驗的語言。我們不能說,一個作家用很差的語言把人物刻畫得很好,一個作家用很差的語言把風景描繪得很好。因此,當我們說一部作品人物刻畫得好時,就是在說刻畫人物的語言運用得好;當我們說一部作品風景描繪得好時,就是在說描繪風景的語言運用得好。
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是兩種不同的工作方式。但是,文學創(chuàng)作家和文學批評家,卻必須具有同樣的基本素質,這就是:對語言的敏感。一個對語言的感受能力在平均水平以下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像樣的作家的。同樣,一個對語言很遲鈍的人,一個對語言的感覺不能超過平均水平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合格的文學批評家。也是在王家新發(fā)表尖新之論的會議上,《光明日報》的朱暉先生,對今日批評界表示了他的鄙視。他說,即便是一個五流作家,他也對其懷有敬意,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作家是可以成批培養(yǎng)的。而今日的許多大學,卻在成批量地“培養(yǎng)”著批評家。朱暉先生說,他曾看過一位著名批評家開給他所指導的博士研究生的書單,上面全是理論著作,五花八門,卻沒有一部文學作品。對這樣一種“培養(yǎng)”批評家的方式,朱暉先生大惑不解。朱暉先生的發(fā)言,令我十分傷感。如果文學批評就是依據(jù)某種外在的、文學的或非文學的(哲學的、政治學的、文化學的、社會學的)理論去“套”作品,那這樣的批評家,的確是可以批量生產(chǎn)的。從已有的一些批評家的批評實踐來看,依據(jù)某種外在的理論框架去“套”作品,是并不需要對這理論本身有多么深入準確的理解的。只要對某種理論似懂非懂地“懂”一點,就可以對著文學作品施展拳腳。如果只要似懂非懂地“懂”一點哲學的、政治學、文化學的、社會學的理論,就可以從事文學批評,那這樣的批評家不但可以成批量地“培養(yǎng)”,而且也并不比成批量地培養(yǎng)木工、瓦工更為復雜艱難。
依據(jù)某種哲學的、政治學的、文化學的、社會學的“理論框架”去“套”作品,作品的語言是被完全無視的。因為語言是不能被這些“框架”所“套”住的。再精密的漁網(wǎng),也只能網(wǎng)住大大小小的魚蝦,卻不能網(wǎng)住魚蝦賴以生存的水。再精妙的理論,也只能“套”住作品里的所謂“思想”、“觀點”,卻并不能“套”住傳達這些“思想”、“觀點”的語言。當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習慣了手持某種外在的“理論框架”去“套”作品時,離開了這種“理論框架”,他就會失語,就會不知所措,就“拔劍四顧心茫然”。而當他手持某種“理論框架”去“套”作品時,就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價值趨同與價值錯亂。當一種“理論框架”只能“套”住某種“思想觀點”時,所有似乎是表達了這種“思想觀點”的作品,便都具有了同等的價值,這就是價值上的趨同。例如,手持“后現(xiàn)代理論”的“框架”去“套”作品,所有被認為是表達了“后現(xiàn)代思想”的作品,便都是等值的。毫無疑問,這些被批評家從其中發(fā)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思想”的作品,在文學性上是各個不同的。有的語言或許很精美,有的語言一定很粗糙。但所有這些差別都被忽略不計。更有甚者,語言很粗糙、文學性極差的作品,還可能得到更高的評價,而語言精美、更富有文學性的作品,獲得的評價卻更低。這就是價值上的錯亂。當批評家手持“后現(xiàn)代理論框架”去“套”作品時,滿目只有“后現(xiàn)代思想”。那種語言粗糙、文學性極差的作品,完全可能把所謂“后現(xiàn)代思想”表達得最強烈,而那種語言更精美、文學更強的作品,其中的所謂“后現(xiàn)代思想”,也完全司。能很隱晦、很稀薄、很微弱。對于手持“后現(xiàn)代理論框架”這張漁網(wǎng)的批評家,前者是網(wǎng)住的大魚,因而大為贊美,后者則不過是小鮮,不會得到怎樣的重視。這樣,錯亂,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
當批評家依據(jù)某種外在于作品的哲學的、政治學的、文化學的、社會學的理論去“套”作品時,他的興趣是并不在作品而在那理論本身的。與其說他是用理論闡釋作品,毋寧說他是用作品來印證理論。作品中的細節(jié)、情節(jié)、故事,他信手拈來,用作解說那理論的材料。在真懂那理論的專家看來,這樣的解說,又難免是牽強附會、亂點鴛鴦。這樣的文學批評,哪怕通篇都在稱頌作品,也是極其粗暴的。這是一種與文學無關的“文學批評”,胃,子里是對文學的輕慢、輕賤、輕侮。這種滿紙理論話語,看似極莊嚴的“文學批評”,表現(xiàn)的恰恰是一種輕浮、輕佻、輕薄的態(tài)度。“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隔靴搔癢”式的“贊”,往往是對對象的羞辱,而“入木三分”的“罵”,則完全可能源于對文學的敬重。這種談文學而離不開理論框架的“框架批評家”,是一種“兩棲動物”。在真正的理論專家面前,他是文學批評家;而在文壇上,他又以理論專家的面目出現(xiàn)。因為是文學批評家在談那非文學的理論,理論專家也就不必與其計較,他的郢書燕說,他的指鹿為馬,也就少遇質疑。理論,總意味著莊重嚴肅,總容易讓人感到莫測高深。當他背負著沉甸甸、光燦燦的理論框架,煞有介事地立足文壇時,還是頗有威懾力量的。索颯的《豐饒的苦難——拉丁美洲筆記》中說,在歐洲人征服美洲的過程中,馬起了很大的作用。美洲本沒有馬。在歐洲入侵入前,印第安人從未見過馬,便以為歐洲人胯下的馬是神物,而馬背上的人自然也是天神。索颯說:“從其他非印第安史料里,我們得知,一旦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誤認為天神,殖民者便借助這種心理毫無羞恥地欺詐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以為馬是和騎兵長在一起的神物,他們就故意用馬的狂奔、嘶鳴制造心理威懾。”那種憑借西方的“理論框架”評說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家,有些像當年用馬來嚇唬印第安人的殖民者。這種批評家騎著西方時髦理論的高頭大馬在文壇上馳騁時,也會被一些人認為是與馬長在一起的天神。他每一勒馬肚,每一揚馬鞭,都不難令人敬畏。
這種手持某種理論框架去“套”作品的批評家,甚至并不諱言自己只是在以作品印證理論,這是讓人十分驚奇的。在我看來,他們應該極力掩飾這一點才是。用作品去印證某種非文學的理論,決非文學批評的正途,這是僅憑常識便能判斷的。而他們居然不諱言這一點,說明他們并不認為這樣一種文學批評的方式有所不妥。同樣讓人驚奇的,是他們又不斷地變換手中的理論框架。如果一直堅持用同一種理論框架去“套”作品,也還算是有某種“定見”。然而,“框架批評家”總是與時俱進的。80年代用一種理論框架“套”作品,90年代又用另一種理論框架“套”作品。到了新世紀,他們手持的家伙又換新了。這些理論框架往往是相互沖突的。被80年代的理論框架肯定的作品,完全可能被90年代的理論框架否定;新世紀的理論框架,又與90年的理論框架枘鑿不入。他們的“文學觀念”也就隨著手中框架的變化而變化。——他們手中的理論框架是先“套”住了自己的。
這種“框架批評家”,對于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是頗有吸引力的。這有兩種原因。一是那炫目的理論容易讓青年人敬佩。“是真佛只說家常”這種道理,青年學生很難懂得。文學批評文章如果句句能懂,他們反而并不佩服。那種他們讀來似懂非懂的文章,才讓他們仰視。這種“框架批評”吸引他們的另一種原因,是具有極大的可仿效性。用某種哲學的、政治學的、文化學的、社會學的理論去“套”作品,這種方式掌握起來卻又并不難,肯定比考大學、考研究生容易。這些青年人,連大學都考上了,連研究生都讀上了,花點時間讀幾本時髦理論的譯本,然后到文學作品里找些細節(jié)、情節(jié)、故事,找些觀點、思想、情緒來印證,又有何難?令人敬佩卻又可以仿效,當然會讓青年人著迷。對于青年學生來說,這種“框架批評”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也能至,故“心向往之”。讀研究生的文章,讀青年教師的文章,常常可發(fā)現(xiàn)“框架批評家”對他們的影響。——“框架批評家”,的確是可以批量生產(chǎn)的。
“框架批評家”既然無視文學作品的語言,他們自身的批評語言也必定是糟糕的。文理不通、用詞不當,在他們的文章中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甚至很低級的語文錯誤,也時有所見。讀他們的文章,翻他們的書,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懂得許多艱澀的理論,卻不懂一些并不生僻的成語。他們的批評文章,像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哪里都在響,因為所有的螺絲都是松動的。語文水平很差卻從事文學批評并聲名顯赫,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壇的一種有趣現(xiàn)象。
我也常被稱作“文學批評家”。這總讓我羞愧,覺得自己實在不配。我并不因為自己“理論視野狹窄”而羞愧,更不因為自己“不能在新的理論框架中”看待文學而羞愧。我以為,要當一個“框架批評家”,要不斷地變換手中的“理論”,中智之人便可做到。我之所以羞于被稱為“文學批評家”,是因為深感自己語言上的天賦很不夠。對語言的敏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共同的先決條件,對此我深信不疑。后天的努力,固然可以提高對語言的感受能力,但對語言的敏感,同其他許多事情一樣,僅有后天的努力是遠遠不成的,先天的稟賦起著很大的作用。在這個上意義上,批評家同作家一樣,也是不可能完全靠培養(yǎng)的,更不可能批量生產(chǎn)。我最初的人生理想是當一個詩人。胡亂寫過許多“詩”。這理想之所以破滅,就因為自己語言上的天賦實在達不到一個詩人所需要的水平。發(fā)現(xiàn)這一點,曾讓我悲哀不已。而近些年,我更發(fā)現(xiàn)自己語言上的天賦也遠不夠支撐起“文學批評家”這樣的稱號。我之所以越來越少談文學,我之所以越來越想“退出批評現(xiàn)場”,就因為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配對文學發(fā)言。
如果從此不當批評家,我不會感到多么遺憾。沒能成為一個詩人,我將遺憾終身。
[注釋]
①《孫犁文集》(第3卷),15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②③《汪曾祺文集·理論卷》,14、l一2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④索颯:《豐饒的苦難——拉丁美洲筆記》,34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