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是快是慢,并不取決于主觀愿望和評價,而取決于改革進程是否快于問題的積累。從這個角度可以說,改革正在與危機賽跑。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新老問題越來越盤根錯節地和政治體制改革連在一起。政治體制不改,那些大問題都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
在一些人的思維里,似乎經濟發展足以解決一切問題。但從前蘇聯、日本、臺灣地區的經驗來看,經濟發展并不一定能夠使執政黨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更何況,經濟改革的深入、市場經濟的發展,也對政治體制改革提出了迫切要求。不推動政治體制改革,其他改革成果很難被鞏固,說嚴重一點,甚至有可能“為他人做嫁衣”。
有的學者提出,中國當前應優先推進社會改革,所謂“先經濟改革、再社會改革、再政治改革”三步走策略。這種觀點認為,社會改革也可通往完善的現代國家制度,并由此通往“好的民主”。我不認為有這樣一種人為“排序”。人對利益的追求是社會變革最基本的動力。人們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必然會促生人們的權利意識、自主意識。從這個角度講,民主發展是大勢所趨,誰也改變不了,誰也阻擋不住。
如果非要給各個領域的改革排序,也只有經濟改革先于其他改革行得通。事實上,正是經濟改革推動著政治、社會、文化體制的改革。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的歷程,也并非“經濟改革一枝獨秀”?,F在的問題是,政治改革是明顯滯后的,已妨礙了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
滯后并不一定是貶義詞。我們也要承認,政治改革適當滯后于經濟改革是允許的,所謂“上層建筑”的變革在某種程度上總會比“經濟基礎”的變革來得晚些。關鍵是政治改革較之于經濟改革不能過于滯后。理想的狀態是經濟改革“拖動”政治社會等領域的改革,而不是政治改革“拖住”經濟發展的步伐。但是,它拖的時候,你總得動,拖不動的那種滯后,一定會帶來執政合法性的流失。
社會改革和政治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是并行的。社會改革本質上也是政治改革。目前,社會改革包括收入分配體制改革、公民社會的發育等。要在二次分配中體現公平,必須有利益相關者的參與。要參與,就有了民主問題、政治問題。而民間組織的發育,不正是最大的政治問題嗎?
我認為,現在必須加快政治體制改革的步伐。應爭取在10年時間內,構建起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求的政治體制基本框架,在幾個關鍵領域上有實質性的推進。只有這樣,中國才能有一個比較穩定的政治體制,才能有一個與經濟發展相協調的政治體制,保證國家長治久安。
目前當務之急是深入到政治體制運行的每個環節,研究具體怎樣改的問題。比如,應研究執政黨的領導方式和執政方式如何改善,黨政關系如何理順,政府職能怎樣轉變,黨內民主怎樣推進,社會民主怎樣落實,現有的政治參與平臺怎樣利用,怎樣搭建新的平臺,如何促進公民社會的發展等等。我們不能浮在表面,籠而統之地談政治體制改革。在這個方面,我倡導“少說多做”的方針。畢竟,政治體制的改革是個復雜的系統工程。
謹防政改“意識形態化”
客觀地說,當下中國,“政改”一詞有點過于“意識形態化”了。只要有人一提“政治體制改革”,一些人就把它直接等同于照搬西方政治模式,直指多黨制、三權分立等,似乎主張政治體制改革就是要完全否定我們的過去,向西方政治模式看齊。
這樣一種片面認識,弄得我們的主流聲音在觸及這個問題時,不是去思考怎樣改革,而是強調“絕不”這樣、“絕不”那樣。
之所以出現上述現象,說明我們有“政治體制改革恐懼癥”。這個恐懼癥和無知癥緊密相連,還和意識形態化、一旦改革就會淪為“在野黨”的思維緊密相連。
為什么在中國,一談到政治體制改革,就會被貼上“多黨制、三權分立”的標簽?這和國際政治舞臺上西方國家處于優勢有很大的關系。目前,社會主義處于劣勢,西方發達國家處于優勢。通觀近現代史,你會發現,誰處于強勢,誰就會向世界強調、推廣自己的意識形態。同理,當社會主義處于強勢的時候,也一定會強調自己的意識形態。從這個角度講,西方發達國家在發展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方面,客觀上比我們先走了一步。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套與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政治體制。當然,這種體制更多根植于西方國家的文化和歷史傳統。
應當承認,各國人民在為政治權利而斗爭的過程中,對民主、人權、自由等普世價值存在基本的共識。我們一方面不能放棄民主、人權、自由這些基于人性的共同價值追求;另一方面,也要把一些西方發達國家根據自己的經驗塞進來的內容(包括西方的意識形態)剔除出去,構建我們自己的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政治制度框架,有效地使用權力和制約權力。
現在的問題有二:一是自覺不自覺地用西方國家對于這些價值的定義來思考問題,結果許多好東西都成了人家的;二是這樣一來自縛手腳,沒有給自己對現行政治體制的改革留下空間。這種束縛是過去的傳統觀念和既得利益在作怪,說到底還是“在野黨”思維在作怪。
我國的政治制度,特別是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內在地包含著上述所有基本價值。我們要按照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則和邏輯來重新梳理人大制度,讓它良好地運行起來。首先是要進一步健全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人大制度從原則上說是很好的制度,但現在一有人進行把它落到實處的嘗試,反倒好像是違反了什么,這就是一種思維定勢。是科學的制度就應該有創新、突破的空間,不能把基層的探索、創新視為洪水猛獸。我們設計人大制度,是因為中國有自己的國情,不能照搬西方的議會制,但其中民主運行的基本原則是相通的。
作為執政黨,一定要使自己構建起的制度框架得以踐行,并使本國公民明白,我們的政權到底要干什么,我們執政到底能給國民哪些好處?這個道理必須要講清楚。
黨在民主原則下管干部
通過人民代表大會賦予政府權力,政府為老百姓服務,再由老百姓評價政府,并決定對政府是否信任。黨組織在政府和人民代表大會的整個運行過程中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我們的問題在于把黨組織作為公共權力的一部分,使它和政府之間有一種事實上的上下級關系。這就造成了政府向人民代表大會和黨組織雙重負責的狀況。當黨組織直接掌握著政府人員的任命權時,政府服從黨組織指令,以及由此帶來“以黨代政、黨政不分”的問題就不可避免了。
那么,如何堅持黨的領導和人民當家作主相統一?我認為,人民當家作主,首先是保證人民及其代表把權力授給自己信任的人。一旦公眾參與了掌權者的選擇,那么公眾和被選擇者就都有了相應的責任和義務。這相當于在選舉者和被選舉者之間建立了一種契約關系,這種契約關系使得執政具有極強的合法性。
黨怎么領導?在我看來,堅持黨的領導,不是黨代替人民當家作主,而應是領導和支持人民當家作主。黨能為人民提供可供選擇的政治精英,并尊重人民的選擇。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提出的推進和擴大差額選舉的指向,反映了黨對這種規律性的深刻認識,需要我們高度重視,并在實踐中加以落實。
那種把“人民當家作主”和“黨管干部”對立起來的說法是錯誤的。一種深受西方民主影響的觀點認為,要真的讓人民當家作主,就必須取消黨管干部。另外一種說法則是,強調人民說了算,就表明不能再由黨委和書記說了算,甚至是“放棄黨管干部原則”“削弱黨的領導”。
其實,“黨管干部”天經地義。哪個黨不管干部?但“黨管干部”不是管具體人頭,而是管政策方向,提供人才。執政黨遵循民主原則,既對整個選舉過程施加影響,又能為公眾提供足夠可選的人才。
從這個意義上說,黨的領導必須堅持,黨管干部的原則必須堅持。但是,執政黨應當遵循民主政治的規律,應當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黨管干部,應當符合民主政治運行的基本原則。
盡快厘定改革之“序”
中共中央關于“十二五”規劃“建議”中提出,改革要有頂層設計和總體規劃,反映了中央對當下“按下葫蘆浮起瓢”、政改滯后導致的深層次問題的深刻認識。這需要我們從整體上、從規律上把握政治體制改革的節奏和步伐。改革一要主動,二要設計。如何做?必須要有獨立的機構從國家民族的整體利益出發,制定若干種整體改革方案;由決策者從戰略高度作出選擇并切實推行,和地方此起彼伏的改革嘗試相呼應,上下互動,共同推動改革。
什么是整體改革?就是不停留在制度要素建設層面,而是按照民主本身的運行邏輯,從制度的連接方面,而且是從有機連接方面入手,連接成系統。觸動了這個系統的一個點,整個系統就會馬上活動起來應對。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制度,而不是現在“頭疼醫頭、腳痛醫腳”的思路和做法。這種整體改革的方案,就是公民有序參與政治之“序”。這個方案并非一個詳盡無疑的方案,而是給地方和基層的改革探索劃定邊界,賦予他們在邊界內的自主探索權。中央對地方和基層改革、探索的成功經驗加以總結,予以推廣。當然,規避地方改革沖動越界的風險,還需要實質性地推動授權民主,使得地方領導者“權責對等”。
現在,地方有探索改革的沖動,這種沖動和上層制度化改革的要求相結合,將有力地推動改革。在這一過程中,學界應以專業而負責的精神深化研究,多給他們一些“正”的力量,而不是“負”的斥力。否則,改革就會出現“進一步退三步”甚至裹足不前的問題。因此,就整體改革方案達成共識相當重要。
對中國未來的改革前景,我一方面謹慎樂觀,一方面也有緊迫感。改革是快是慢,并不取決于我們的主觀愿望和主觀評價,而取決于改革的進程是否快于問題的積累。從這個角度上說,改革正在與危機賽跑。
(摘自《中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