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1905年宣布重大業務改革,意味著華董力量的崛起,延續到整個席子佩時期,至1912年張謇、趙鳳昌、史量才接辦,直到1916年《申報》完全轉歸史量才個人所有,這十年多的時間里,《申報》一直處在過渡階段。在此過渡階段,有三股勢力頗值得關注:其一是經理席子佩代表的報業團隊;其二是蔡乃煌代表的官方力量;其三則是張謇為代表的立憲派勢力。以往新聞史對這一階段較為忽視,但從文化的角度看,它關涉到晚清報業、書業以及立憲派與官方等多種力量的博弈,對《申報》而言,則具有關鍵意義。
關鍵詞:《申報》;席子佩;過渡時代;史量才;張謇
“《申報》這個名詞,在中國境內,沒有人不曉得”。特別是信息閉塞地區、婦孺及不識字的下層民眾,對任何報紙都稱為“申報紙”,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申報》在中國內地幾乎成為“代表任何新聞紙的一個總名稱了”。作為一份延續了七十多年的名牌大報,《申報》的發展歷史、社會影響及學術價值已久為學界關注。
從經營的角度看,《申報》大致經歷了五個階段:美查時期(1872-1909,包括美查主事及西董大班主事兩階段)、席子佩時期(1909-1912)、史量才時期(1912-1941,包括1934年史量才被刺后史詠賡繼承時期)、日偽時期(1941-1945)與國民黨統治時期(1945-1949)。實際上,在本文看來,從1905年《申報》宣布重大業務改革,延續到整個席子佩時期,至1912年張謇、趙鳳昌、史量才接辦,直到1916年《申報》完全轉歸史量才個人所有,這十年多的時間里,《申報》一直處在過渡階段。對《申報》過渡階段的許多細節,以往新聞史的關注不夠,本文希望在這方面做些鉤沉工作。
一、美查時期
《申報》創刊于1872年4月30日,為英國人美查(Ernest Major)等洋商所辦。主事者在《論本館作報本意》曾明確申明:“夫新報之開館賣報也,大抵以行業營生為計。故其疏義以僅謀利者或有之,其謀利而兼仗義者亦有之……若本報之開館,余愿直言不諱焉,原因謀業所開者耳。”《申報》是近代上海報紙民間經營的代表,商業化是其顯著特征之一。張默說美查辦報紙,“不過視為營業之一種,兼便其商業上之宣傳而已”,認為它沒有“操縱輿論”、“侵略文化”之意。戈公振也說:“美查雖為英人,而一以營業為前提。”報紙言論不受政治束縛,因經濟獨立而帶來了言論的相對客觀。綜觀《申報》的歷史與性質,《申報》的確可謂是“謀利而兼仗義者”。
美查時期以《申報》為中心,還開創了報業集團綜合經營的模式。1872年11月11日《瀛寰瑣紀》創刊,此為我國最早的文藝性綜合刊物。后改稱《四溟瑣紀》、《寰宇瑣紀》,連續出版達三年多,得52冊。此外,1876年3月26日,《申報》還添創了一份通俗性新聞紙《民報》,以擴大閱讀群體,“俾女流、童稚、以及販夫、工匠輩,皆得隨時循覽”。同年5月,《申報》開始印售由西籍畫師繪制的海外風景畫,匯訂成《寰瀛畫圖》出售,第二年定名為《寰瀛畫報》,前后共發行了5卷。這為1884年《點石齋畫報》的問世埋下了伏筆。而發行達14年之久的《點石齋畫報》,更是早期《申報》的又一輝煌成果。在報刊之外,《申報》館的書籍圖畫出版事業也迅速拓展。如鉛印《申報館聚珍版叢書》,有申昌書局繼承其事;石印的《康熙字典》,開啟了點石齋書局。在此基礎上,又有合鉛印與石印兩種印刷技術的圖書集成局之設。總之,美查主持時期的申報館整體運作非常成功,蒸蒸日上。
1889年美查兄弟雖事業有成,卻因思鄉心切決定回國。其在華事務交南美查有限公司股東以董事會的形式主持。美查有限公司股東大會基本維持了美查時期的運營模式,在“戊戌維新”以前基本是平穩前進。但在遭遇社會變故后,其應變與革新能力的不足大大限制了自身的發展,以致發行量不斷下降。困境中的申報館被迫接受了華人主筆們的強烈建議,決定進行改革。
1905年2月7日,《申報》第一版發表《本館報務舉例》,開啟了《申報》的新時代。這次報紙業務改革,一變此前陳舊的腔調,為適應“世界進化,理想日新”的新形勢,在內容方面努力擴大信息來源,強化時事評論。增加新聞報道(包括國際、戰事、政治、經濟、地方新聞五個方面),同時,報館還革新了設備與技術。改革后的《申報》重新確立了它在上海新聞界的前沿地位。以這次改革為標志,華人力量大為增強,西董勢力受到挫折,便起意要轉讓申報館。
二、席子佩時期與《申報》的過渡時代
1909年5月31日(宣統元年四月十三日),席子佩(裕福)與美查股份有限公司正式簽訂轉讓合同,以7.5萬元銀價接辦《申報》,《申報》轉歸國人。1912年10月20日,史量才與張謇(季直)、趙鳳昌(竹君)、應德閎(季中)、陳景韓五人以12萬元銀價,從席子佩手中購得《申報》產權。這種資本轉移與產權轉讓都有案可查。其間的三年多。一般被認作席子佩時期。《申報》轉讓的過程頗為復雜,尤其席子佩時期,總體上屬于《申報》的過渡階段。在過渡過程中,許多力量的博弈情形很值得考察。
席子佩,江蘇青浦人,為望族洞庭席氏之后。他從青浦珠里來到上海,1897年繼席子眉任申報館會計,兄弟二人都是《申報》頗有影響力的華人。席子佩熱心圖書出版,曾主持圖書集成局,不惜巨資,校刊《九通》、《廿四史》等書,還與沈師徐編輯了《皇朝政典類纂》。全書22大類,凡500卷,上溯清初,下迄光緒年間,從清代諸家著述中匯集政治、經濟方面的資料。包括清代歷朝圣訓、會典、則例、奏折、方志、全集、筆記等,1903年由上海圖書集成局鑄印。1905年底,上海重新組織的書業公所成立,席氏因在上海書業的重大影響被推舉為總董,直到民元辭職以前一直主持其事。他還關注地方教育事業,1905年5月上海私塾改良總會成立,他積極為之捐款,任會計董事。可見,他在上海圖書出版界、教育界和商界都頗有地位。
席子佩為收回《申報》主權醞釀了三年多,并且部分產權已先購得。出于利潤優化的考慮,美查有限公司打算將《申報》資本轉投,去擴充利潤更高的江蘇藥水廠。當時,《申報》的華人股東和主筆們也指出,輿論機關與純粹的商業經營不同。加之官方在推行《大清報律》時希望各報辭退外股,種種原因都促成了《申報》的轉讓事宜。時為《申報》經理的席子佩抓住時機,及時開始了收購工作。從1906年起,他逐漸得到了《申報》館所屬資產,最初主要是圖書經營。1907年,席將先期取得的圖書集成局、點石齋印書局、申昌書局等《申報》所屬圖書公司,加上開明書店,合組為集成圖書公司。
在產權轉讓以前,席子佩已接辦《申報》。“1906年以營業不振。由該館買辦席裕福(即席子佩)墊款維持,對外為英商美查公司企業之一。”另一說:“一九〇七年《申報》營業不振,約于同年五月三十一日由該館買辦青浦人席子佩(裕福)與英人勾結合約借款接辦,但名義上仍屬外人。”“其時間雖不確鑿,但《申報》在1909年以前已然由席子佩維持應是事實”。
席子佩取得《申報》產權的背后,有多種力量的支持。除了以上所述席子佩在《申報》既有的優勢地位,以及書報業巨頭的社會地位、經濟實力等個人綜合實力外,還包括《申報》既有全體華董及華人職員的鼎力支持。而更有力的幕后推動者,則是官方力量。
從資金的角度來看,據1909年10月(宣統元年九月)《南洋官報》透露的材料,單是宣統元年二月一個月內,江寧財政局就為《申報》墊款達銀一萬八千九百余兩。席子佩因財力不支,接受了上海道臺蔡乃煌的建議,由南北洋共同津貼,《申報》此時實際已改由官商合辦。不久,“革除官營商報案”發。江蘇省咨議局甫成立,就對蔡乃煌收買上海各報提出異議。1909年11月16日(宣統元年十月初四),江蘇省咨議局會議決定:“近年上海報館,往往為本省行政官所開。初以為官自解其私囊,雖官冒商名,淆亂清議,情理大有不合,然人民無擔負義務之關系,業已隱忍相安。今既知官營商報,仍用本省官款,明見報銷”,乃“議定為不可行事件,呈請更正施行”。要求《申報》等停止“官冒商辦”,同時清算借款,且“應繳納官息”。為退還官股事,席子佩經營的《申報》重又陷入危機,而這時他還沒有結清前期款項。
事情的發展最終落入了江蘇省咨議局領導核心張謇等人的控制之中。處理《申報》“官冒商辦”事的江蘇省咨議局,議長為張謇,趙鳳昌等人則為議員,而這些人又恰是接替席氏獲得《申報》產權的新董。曾任江蘇都督府顧問的章士釗回憶過這段時間《申報》的轉手。他首先指出,蔡乃煌“用庫銀八萬兩收買《申報》”,并且認為:“席氏子眉、子佩兄弟畢生經營之偌大報業,一轉而為清運告終之機關刊物。”這個判斷雖然有些夸張,但基本上表現了《申報》此時“官冒商辦”的事實。而他關于民國元年江蘇都督府民政長應德閎請他管理《申報》的親身回憶,應該較為可靠。應德閎說:“《申報》屬本省民政管理,連不得當,因執管無適當之人故。”有意請章士釗負責管理。章堅辭不就,才改任史量才接管《申報》,章因此“敢斷言《申報》乃官物,量才不過任監守之責”。可以發現,張謇等人接辦《申報》,是“綜合運用經濟力量和政治力量的結果”。張謇等立憲派力量之所以能夠控制《申報》,則根源于《申報》曾接受前清津貼這一事實。這筆為數不少的津貼,賬目雖不清楚,卻很可能是經江蘇咨議局最終轉給了江蘇民政。
再就人事關系而言,張謇、趙鳳昌等人與席子佩并非敵對關系,他們在社會活動和圖書業務上素有來往,并且堪稱為親密的合作伙伴。最著名的合作成果就是中國圖書公司。1906年4月25日,《申報》刊出《中國圖書有限公司招股緣起》作為本社代論。中國圖書公司公開的領銜發起人為張謇、曾鑄、李平書等社會名流,而實際主事者則為席子佩、傅子濂、狄葆賢等書業巨擘。也就是說,它實際上是由政治、教育與出版、商業等多方勢力組合而成,要與商務印書館爭高低,亦有創為國人書業托拉斯之勢。1908年2月,中國圖書公司總發行部正式開業,張謇被推舉為總理,由林康侯(《時報》職員)等立憲派主事。可惜,聲勢顯赫一時的中國圖書公司經營并不成功,內部分裂,虧累重重,1913年(一說1914年)以8萬元轉給了商務印書館。但在1909年席子佩的《申報》館危難之際,與張謇合作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并且,雙方在圖書出版方面的協力,也會為共同管理《申報》提供便利。
1910年10月,蔡乃煌正式退出了《申報》。值此之際,申報館不僅沒有緊縮的跡象,反而開始營造新屋。直到1911年7月12日新館舍落成,《申報》刊出了《本館遷移大擴張廣告》:“六月二十日為本館新屋落成遷移之期,若內部之記載,若外觀之形式,一俟部署既定,當大加擴張,以副變通通久之義。”為什么席子佩在危機中反而能夠擴張實力?合理的解釋就是報館“新屋”的落成與報紙“內部”、“外觀”的改革是新資本與新力量進入的現實表征。因此可以說,在1910年10月蔡乃煌退出《申報》時,《申報》的產權表面上復歸席子佩執掌,而實際上,張謇、趙鳳昌等立憲派勢力已經介入其中了。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知,從1905年《申報》的重大業務改革開始,《申報》的產權開始出現脫離西方董事的傾向,直到1916年《申報》產權完全轉歸史量才個人所有,這之間的《申報》產權一直是不穩定的。而在此過渡階段,有三股勢力頗值得關注:其一自然是經理席子佩,他曾一度有可能掌控《申報》;其二就是蔡乃煌代表的官方力量;其三則是以張謇為代表的立憲派勢力。《申報》這十年左右的時間,以前的新聞史不大認真追究,事實上它關涉到晚清報業、書業以及立憲派與官方等多種力量的博弈,對于厘清《申報》在晚清由外資轉為國營的經營情形尤為關鍵。
所謂“席子佩時代”的《申報》,就產權而言,要大打折扣,但就經營而言,卻是事實。并且,席子佩對《申報》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在席子佩執掌《申報》期間,也曾順應報業發展趨勢,進行了不少業務改革。新聞史上值得一提的有:文字運用了改良圈點法:報紙由單面印刷改為雙面印刷:改變了過去書冊式版式等。實際上,1909年前后。席子佩一度處于非常有利的地位,大有獨攬大局之勢,終因能量不支、決策不力,被迫接受外援,直到最終將《申報》產權拱手相讓。
三、史量才時期與《申報》后期
史量才結緣《申報》,最初只是作為立憲派的一位執行代表。這位后起之秀,卻是報界寵兒。史量才(1880-1934),江蘇青浦人,祖籍江寧,名家修,清末杭州蠶學館畢業,先后在南洋中學、育才學堂、江南制造局兵工學堂、務本女校任教。1904年在上海創辦女子蠶桑學校。為反對清廷向列強借款筑路,曾參加收回路權運動。因與陳景韓等人的關系,史常出入《時報》息樓,并曾任主筆。后與張謇等來往密切,在1910年南洋勸業博覽會上,共同發起全國農務聯合會,并被推為總干事。而在辛亥革命中,史被任命為江蘇都督府民政廳科長,受命清理海關款產以及松江鹽政。史量才辦事精明,以“思慮之敏銳,治理之精核”受到張謇等人的贊賞,并最終出任《申報》經理。新聞史上一般認為是史量才、張謇、趙鳳昌、應德閎、陳景韓五人購得《申報》產權。至于具體股權情形并不明晰,較大的一種可能是他與陳景韓二人主要是以勞動或者技術能力參與《申報》,并且因此被認作股東。
最初接任《申報》的史量才面臨著許多挑戰,其中與席子佩的交鋒為一關鍵。史量才五人購得《申報》產權后,南史任總經理,陳為總主筆,原報館經理與股東席子佩留任經理,張蘊和(默)留任副總主筆,此外《申報》原班人馬基本全部留聘。席子佩在史量才接辦《申報》后留任經理,一方面是因為他業務熟悉,另一方面也因為史量才等人并沒有按時將轉讓款付清。《申報》于他來說,還有點自家人的感覺。但一山不容二虎,史、席之間的矛盾不斷加深。席子佩實際也有其他產業,主要是圖書出版方面的中國圖書公司和集成圖書公司。集成圖書公司在民國后改組為中華圖書館,先后出版了《白南雜志》、《游戲雜志》、《女子世界》、《禮拜六》等刊物,并大量印行圖書,成立了編譯所,其勢頗盛。受到排擠的席子佩于1914年離開《申報》館,并憤憤不平,于1915年冬向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控告史量才等不能如約按期還款。席子佩重新解釋了原轉讓合約,認為僅起作用于《申報》館同定資產,而不適用于《申報》的無形資產,因此向《申報》索賠。租界當局袒護席子佩,史量才等敗訴,《申報》被判分期賠償24.5萬兩銀子。之所以出現這種結果,本文以為是《申報》產權在轉讓前、轉讓時和轉讓后交割未清之故。至于席子佩,在這次轉讓過程中大概頗受打擊,才出此狠招。席子佩贏得訴訟還不肯善罷甘休,立即籌備成立《新申報》,籌備處就在望平街158-159號,正是原《申報》館址。《新申報》于1916年11月20日開張,總主筆為原《申報》主筆孫東吳,副刊主編為原《自由談》主編王鈍根,因資本充足,也熱鬧一時,卻終因經營不善,蝕本而停。席子佩打贏了官司戰,史量才卻打贏了經營戰。
史量才自1912年10月左有主持《申報》事務。直到1934年去世,其間不斷改革,維持了《申報》在報界的領先地位。他得到陳景韓和張竹平兩位報界奇才的支持,使《申報》事業日益興盛,報紙銷量大增,1916年增至2萬份,到1928年增至14萬份。后又購進《時事新報》和《新聞報》股份,成為舊中國最大的報業資本家和真正的報業巨擘。史量才時期的改革,得益于經營比得益于編輯方面要多,如開辟國內外新聞網,擴大消息來源;擴大廣告范圍,完善發行工作;增添新式設備等一系列改進措施。編輯方面值得稱道的是黃遠生、邵飄萍的“北京特約通信”。
史量才的政治態度穩健而不失正義,“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后,史量才發表了明確主張用武力抵抗日本侵略的社論。在1932年《申報》創辦60周年之際,又出版了《申報年鑒》、《申報月刊》、《申報叢書》和《中國分省地圖》等,還主辦了“申報流通圖書館”和多種學校,幫助廣大青年進修,宣傳抗日救國,為社會服務,進一步擴大了《申報》的社會影響。他的輿論影響力和不合作遭到國民黨忌恨,1934年被暗殺。
史量才被害后,其子史詠賡繼承父業,聘馬蔭良為總經理,負責經營管理。迫于形勢,《申報》言論復趨保守。1937年“八一三”以后,上海淪陷,《申報》于1937年12月15日停刊。1938年1月15日在漢口復刊,同年7月31日又停刊。其間,1938年3月1日增加了香港版,出至1939年7月10日停刊。上海成為“孤島”后,《申報》于1938年10月在上海以美商哥倫比亞公司名義復刊。1941年12月8日,日軍進入租界,以外商名義出版的華文報紙也被迫停辦。之后,《申報》淪入日偽的控制。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申報》南國民黨政府接收,成為一張維護國民黨統治的所謂“民間報紙”,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時最終關閉。
[責任編輯 孟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