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和海德格爾盡管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但他們都對“技術”,尤其是對技術的本質,這一對社會起重要作用的現象進行了深入思考,故從技術的存在論視野和技術的異化與座架兩個角度來比較二人的技術本質觀,能夠促進對二者技術思想的比較研究。
關鍵詞:馬克思;海德格爾;技術本質觀
中圖分類號:B08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15-0028-03
在當今這個“技術時代”里,技術已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社會發展的巨大力量,人類所具有的一切也都打上了技術的烙印。針對技術的巨大作用,馬克思和海德格爾對技術都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因此,進一步對他們關于技術本質思想進行比較研究,以期尋找他們的共性與視角的差異之處,有著重要的意義。
一、技術的存在論視野
馬克思的技術本質觀是立足在實踐技術基礎上的,這一實踐活動將人、人的對象以及實施的工具囊括其中,由此表明技術活動作為物質生產活動,并不是一種簡單的人與事物之間的對象性關系,即要通過工具來揭示出人的世界是如何構成的。最能體現工具這種生存論分析的一個理論是馬克思所提出的“工具是人肢體的延伸”的觀點。這表明,人與其世界中的物,特別是工具在某種意義上是渾然一體的,某物之所以是人的世界中的物,就在于其與人發生著某種關系,而我們通過工具活動所展示的世界則是與對象性活動相比具有背景性意義的世界,是在非對象性層面上來理解的,而工具活動也就成了我們進入生活世界的入口。馬克思正是通過對勞動資料在人們生產過程中的中介性作用來闡明技術的存在論意義的。
馬克思指出,“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1],正是表明了工具活動對人類社會生活世界的改變作用,并揭示出勞動資料作為社會形態指示器的意義:“勞動資料的遺骸對于判斷已經消亡的經濟的社會形態也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2]。馬克思還指出,“盡管直到現在,歷史學對物質生產的發展,即對整個社會生活從而整個現實歷史的基礎,了解得很少,但是,人們至少在自然科學研究的基礎上,而不是在所謂歷史研究的基礎上,按照制造工具和武器的材料,把史前時期劃分為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3]。正是在此基礎上,馬克思詳盡地分析了機器大工業生產與手工業生產和工場手工業生產的不同,從而高度贊揚了機器大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促進作用和對社會生產關系的巨大變革。這就充分揭示了技術對人的現實生活的存在論意義。
相對于馬克思對技術活動在人的實踐過程重要意義的認識,海德格爾關于器具、關于上手狀態的描述,盡管比馬克思論述的更為細致,但并未從根本上超出馬克思的理論視野,仍可視為馬克思理論的某種“借用”,他對器具的理解一般只從手工工具進行描述的,而缺乏馬克思所具有的那種開闊的歷史視野。
海德格爾認為從“目的”和“手段”的角度無法觸及技術的本質,因為,他們沒有揭示這種脫離之前的領域以及這種領域是如何發生的。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通過對此在的“周圍世界”的分析表明,工具在上手狀態下其實并沒有與此在分離,而是為此在打開一個世界,只是在不上手的情況下,才突顯出來而成為被審視的對象[4]。正是立足于這一“敞開”領域,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本質進行了探討。在《技術的追問》中,海德格爾說:“技術是一種解蔽的方式。技術乃是在解蔽和無蔽狀態的發生領域中,在aleetheia即真理的發生領域中成其本質的”[5]。海德格爾的“上手狀態”力圖要說的是發現和展示未區分、分化之前的領域。這是海德格爾一貫堅持反對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而這種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正是形而上學的特性,從而也構成現代技術作為形而上學完成的理論根基。從馬克思和海德格共同反對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來看,二人具有了相同的存在論視野。但與海德格爾揭示形而上學思維方式不同是馬克思是通過對人類實踐活動的歸屬來闡釋人類的技術活動的。馬克思反對舊哲學以“理論的”方式理解人與對象的關系,而主張將其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理解為“實踐”;反對將人與環境對立起來,主張將人與環境的一致理解為“革命的實踐”[6]。
相對馬克思“實踐”概念視野中的技術本質觀,海德格爾對技術本質的理解是與形而上學結合起來的,認為技術的本質是與形而上學相同,形而上學是對存在的遺忘,所以技術本質也是對存在的遺忘。由此看來,海德格爾對這一問題的“思”是以一種更為根本的方式使人和技術重新歸屬于存在,使漂浮無根的現代人重新獲得根基。“遺忘的主題在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思想中占有主導地位,存在是歷史性的,存在的歷史就是它對技術性的歸屬。他之所以從遺忘出發來思考真理本身,是因為就去蔽的意思而言,他對真理的定義是對柏拉圖式的回憶的回應,這種回憶的意義取決于它和記載記憶的對立,而記載記憶作為存在的遺忘即是存在的命運”[7]。
在存在之思中,技術的解蔽展露了“存在之天命”的蹤跡,而對“存在之天命”的不察,愈加遮蔽了存在。存在的遺忘是西方形而上學史的根本特征,也是當下現代技術統治的根本原因。因此,海德格爾將“真理”思為“去蔽”,把形而上學史“思”作存在的遺忘史,“這實際上就是把處于原始技術性背景中的時間作為對起源的原始性遺忘來加以思考。這種原始性的遺忘體現在兩個方面——此在的生存性構造,即此在的器具性或用具性以及由用具體現的計算……[8]
盡管海德格爾比馬克思更為詳盡地論述了人生活于世界的這一狀態,但由于他只是從“人的日常生活”進行了分析,并沒有認識到人對物質生產需要的基礎性質。而馬克思則是將物質生產活動作為人的世界的“第一活動”,來理解其對人生活世界的優先地位。馬克思實踐概念所內含的一個最基本的內容就是物質生產活動,而這一物質生產活動也正是人的“第一活動”。正如馬克思所談到的,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而且,正是這樣的歷史活動,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人們單是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去完成它.現在和幾千年前都是這樣。正是這樣的活動才使人能夠生產,從而使人能夠生活下去。所以,即使海德格爾認識到:“對于馬克思來說,存在就是生產過程”[9]。看到了生產在馬克思那里占據重要的地位,但是他仍然將“生產之實踐性概念只能立足在一種源于形而上學的存在的概念上” [10]。進而將馬克思的“實踐”概念與黑格爾的理論等同起來,認為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仍然是局限在黑格爾的理論思想之中,最終將馬克思技術本質的思想納入形而上學的傳統中。
也正是如此,海德格爾對馬克思實踐概念的狹隘的理解造成馬克思技術本質觀的含義縮小,從而也就將馬克思的這種意義上的生產也理解為一種強制性的力量,對于他來說就是現代技術本質的完成——座架,對馬克思來說就是技術的異化。
二、技術的異化與座架
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海德格爾,都沒有明確地提出技術異化的思想,但是技術異化的思想都深刻蘊含在他們的思想之中。
馬克思明確地把18世紀末以來機器出現的時代稱之為“機器大工業時代”,以區別于“手工業時代”。這一時代的特征就是機器產生機器,但還處在方興未艾的時期。馬克思在通過對社會生產工具、機器等的論述,區分了生產工具和使用生產工具的活動方式的不同,從而把技術活動本身和經濟制度區分開來。這一直接斷言的理論貢獻,就是對技術活動本身在生產方式所產生的一系列后果的觀點。馬克思也對機器對自然和人的產生的嚴重后果,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下,工人所遭受的機器的奴役,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從馬克思對技術異化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對技術作用所作的理論的最終的落腳點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這是馬克思的技術本質思想中,對社會與技術關系考察的一個方面。但是如果僅僅看到資本主義生產這種異化方式,那么勢必就會把馬克思的技術本質觀局限在一個很狹隘的范圍之內。因為馬克思不但論述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積極方面和消極方面,而且他更在人類根本的生產方式上看到人的物質生產的必要性,人類始終處在必然王國領域中,而在此基礎上才能不斷地接近和實現自由王國。
海德格爾生活在一個技術橫行的時代,明確指出技術的統治是大工業時代的根本現象,把自己的時代稱為“技術時代”,并認為不是機器產生技術的時代,而是技術產生機器的時代。這一時代就是不斷促逼人們向自然、人類開展,技術的本質已經成為“座架”了。海德格爾把座架對人的促逼擺置理解為一種存在的天命,因為,現代技術正是形而上學的本質完成和最后的形態,所以他對座架本身的理解也勢必歸屬于對存在的理解。存在的歷史天命就是存在的澄明。在現時代,座架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人的無家可歸狀態,無家可歸狀態也就成為了世界的命運。由此,可以看到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異化作用的批判,他認為“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義上從黑格爾那里作為人的異化來認識到的東西,和它的根子一起又復歸為新時代的人的無家可歸狀態了”[11]。海德格爾也看到馬克思對技術異化的批判是深入到歷史的維度,這里的歷史就是馬克思把技術本質放置到資本主義社會歷史中的分析,所以他贊揚馬克思之所以比胡塞爾、薩特等人的思想深刻,是“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的觀點比其余的歷史學優越”[12]。但是由于海德格爾把馬克思的實踐概念等同于勞動,從而技術也就毫無疑問的成為異化勞動的另一種代名詞。
既然海德格爾把唯物史觀僅僅視為是形而上學的一種,那么他也就會順理成章地認定馬克思不可能認清技術的本質。在《什么叫思想》中,海德格爾更是做過一個難得詳盡的分析,把馬克思與黑格爾相提并論,認為他們均生活在技術本質的陰影籠罩之下:
我們大家還不知道,現代的人在技術世界中必須從事什么樣的手工業。黑格爾和馬克思還不知道這一點,不能問一下,因為他們的思想必定也還活動在技術本質的陰影中,因此他們也決沒有達到自由的地步,以便對這本質進行充分思考。就技術的手工業方面所討論的經濟的、社會的、政治的、道德的和甚至宗教的問題或許是如此重要,但它們都決沒有達到事情的核心。事情隱藏在如下方式方法的還未思考過的本質中,即處在技術本質的統治領域中的一切東西究竟以何種方式方法而存在,至于這東西迄今還未被思考,這在事實上首先在于行動的意志(即制造和創造的意志)淹沒了思想[13]。
在這里,海德格爾把唯物史觀有關技術的諸多方面的思考統統置于技術本質之外。因而,在他眼里,盡管馬克思對技術作了諸多考察,但他終究不察技術世界之真相,從而對技術的異化原因何在不能很好地解釋的,但事實果真如海德格爾所理解的那樣嗎?
海德格爾認為,相對于機器大工業,手工業保存著人與存在的原初關聯,因而從事手工業,對于技術時代的人來說,是一種重新體會存在的真理的難得經驗,而馬克思和黑格爾一樣,也為技術本質的陰影所遮蔽,對手工業在技術世界的本質一無所知。存在者在技術本質統治下究竟以何種方式存在,即存在者的存在以何種樣態出現,海德格爾認為這個問題從未進入馬克思和黑格爾的視野,因為他們的思想仍然是在技術本質的籠罩下進行的,所討論的僅僅是手工業的非本質性問題,諸如其經濟的、社會的、道德的和宗教的問題。要追問這個問題,首先要做的就是追問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之謎。在技術本質的陰影下活動的馬克思,尚未到達自由的境地,因此,其對技術統治下手工業的本質性發表重要的意見也就成為不可能。
與海德格爾這種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技術本質,不是看做一種社會現象,而是理解為存在之真理的解蔽運作方式的不同,馬克思高度贊揚了機器大工業對人類生產力的促進作用。他首先將大工業的發展與人的本質結合起來,將“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看作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14]。并且馬克思還認為機器大工業所帶來的生產資料的不斷豐富和發展,必將為人類的解放提供必需的條件。
從馬克思和海德格爾關于技術本質觀的比較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技術的探討都是直接進入到了現代文明的深層,都對技術與自然、技術與人的本質的生成作用以及技術對人的異化作用進行了透徹剖析。但是由于他們的立足點不同,在現實的解決方案上就有了根本的不同。對于馬克思來說,他是將物質生產領域作為通向人的自由的必備條件,而海德格爾將“思”作為通達藝術活動領域的方式來期待上帝的救贖,最終讓人蹈入虛空。這也正是由于海德格爾把現代技術的本質和形而上學的本質直接聯系起來的結果,從而將馬克思的批判隸屬于近代形而上學。所以,海德格爾才認為“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學標示為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隨著這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而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15]。很明顯,馬克思的實踐哲學并沒有進入海德格爾的視野,才使他對馬克思的技術思想進行了形而上學的評判。因此,當馬克思將機器大工業發展作為人類解放的潛力,當作實現自由的現實物質基礎的時候,海德格爾卻沉溺于中世紀手工業傳統,這便決定了他只能對現代技術進行的文化意義上的批判,而不可能找到一條現實的解放之路。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42.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10.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11.
[4]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等,譯.北京:讀書·新知·生活三聯書店,1999:80-83.
[5]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下卷[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926.
[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4-55.
[7]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愛比米修斯的過失[M].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5.
[8]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愛比米修斯的過失[M].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5-6.
[9]F·費迪耶等輯錄,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J].丁耘摘,譯.哲學譯叢,2001,(3):53.
[10]F·費迪耶等輯錄,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J]丁耘摘,譯.哲學譯叢,2001,(3):53.
[11]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上卷[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383.
[12]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上卷[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383.
[13]海德格爾.什么叫思想,[C]//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科技.宋祖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141.
[14]馬克思海德格爾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06.
[15]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