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傳統是不可能被拋棄的。因此要在新時代承繼并革新傳統,就有必要從傳統中尋找并發揚未被實現的潛能。在孔子的思想中,從“天命不可違”到“人能弘道”之間,無疑存在著人的主體自由選擇。而人的自由和天命之間究竟有著什么樣的關系。人對天命的認識需要經過怎樣的過程。天命和天生之間又蘊含著怎樣的沖突,沖突的結局如何,這些都是需要整理和分析并加以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孔子;論語;天命;主體自由
中圖分類號:B222.2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15-0046-02
關于孔子思想中“天”和“天人合一”思想的研究是一個已經充分討論過的話題。但是,僅僅分析“天”的多層含義、形成過程和比較“天人合一”與西方思想的同異,并不足以構成對儒學新的建構和發揚,換句話說,還不足以對新時代的傳統文化的集成與改革做出建設性的貢獻。因此有必要從義理角度,對孔子體系中空缺的環節進行發現和填補,并從此引出新的路向。
孔子對天道所言甚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5:13)在《論語》中,天的概念出現了19次,除去明顯當做天空意義使用的1次,……子貢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19:25)
還有18次;命21次,其中與天命、命運概念相當的只有10次;天命連用3次。關于“天”的統計和楊伯峻略有不同,應該是對(17:17)一條中兩次出現的“天何言哉”中的“天”字理解有著分歧所致[1]。馮友蘭將中國文字中的“天”剖析出了五層含義:物質之天(即天空),人格之天,命運之天,自然規律之天,還有義理之天,并認為孔子所言之天皆為人格之天[2]。
上文子貢所言物質之天是平常話,與《論語》的哲學體系無關。
而勞斯光則將天分別為人格天與形上天,其形上天的概念涵蓋有馮友蘭所謂義理、規律和命運之義。牟宗三認為孔子的“天命”兼有形而上的實體和人格神的雙重含義。勞斯光則認為孔子尚未有形上天理論,但是以天命為客觀限制,并不崇信天命,孔子守義命之分,強調主體之自覺,“知其不可而為之?!保?4:38)[3]
按照一般的理解,形而上的實體,應該具有本體論和知識論的雙重意蘊;在本體論意義上,天應該是一個生育萬物的化生之天;就知識論而言,天和天命又成為認識的對象。而人格神則意味著有意志力的主宰,亦可以作為認識的對象。這三重意義在論語中皆有體現:
一、化育之天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保?:19)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17)
天生之為性: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7:2)
二、人格之天
1.天有意志,不可欺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聞,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9:12)
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保?:13)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6:28)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14:35)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11:9)
2.天有命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保?6:8)
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保?2:5)
儀封人請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3:24)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弊勇勚唬骸按笤字液??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9:6)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有斯疾也!斯人也有斯疾也!”(6:10)
3.天命難違
子曰:“天生德於予,恒魋其如予何?”(7:23)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锶似淙缬韬巍!保?:5)
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14:36)
三、客體之天
1.天命可知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4)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保?0:3)
2.人執天命,以德配天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值焉,億則屢中。”(11:19)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8:6)
孔子曰:“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16:2)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保?0:1)
如果再加上: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保?:1)和,“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5:13)
我們就列出了《論語》中全部關于天、天命、天道和性的條目,并對其做出了整理和安排。
這樣的一個安排當中,能夠明確證明孔子相信人格之天的話頭有:天厭之,天喪之,欺天,天知我,這樣幾句。勞斯光認為此為賭咒發誓的平常話,不可作真。這樣的論斷是有問題的。
即使如勞先生所說,孔子興趣不在天道,還沒有形上天的理論,那么傳統的思想一定會在孔子那里有所體現。雖然傳統上的天帝觀念在周朝已經轉化為天命有常,以德配天的天道觀,但是對人格天的信仰仍然會有所體現。這在“天有命”和“天命難違”兩節中可以看出。
孔子之道的行廢,個人的生死命運,全都由天決定。我們不能把這樣的天命看成是自然規律,例如:“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币痪洌覀內绻烟炖斫獬勺匀灰幝苫蛘叩赖卤倔w,那都會陷入到荒唐可笑的境地。所以牟宗三和勞斯光兩位先生都只說孔子之天有形而上的色彩或者趨向,但是絕不敢斷言孔子的天沒有人格意味。不過勞斯光先生認為孔子不崇信天命,還是稍有偏頗的。
孔子盡管不談天道,但是他還是把天看做是具有意志力的主宰,并對自己的命運有所自信。同時,他也把天看做是化育萬物的本體。這也是傳統。“唯天為大”和“天何言哉”兩則中的“天”不能被看做是天空,因為它是被效法的對象也是生育的主體。同樣這兩則也不能被看做是純粹人格的存在,因為它被動不言,但卻天行有常。而《堯曰》一章里的“天之歷數在爾躬”,更是繼承了《尚書》的傳統,肯定天的運行不能夠離開人的作為。可以把這段材料同《尚書》中“乃命羲和,欽若昊天”一段合并起來看。
蓋原始宗教中認為巫術可以制天而用,到了周初,人們意識到巫術的不可靠,遂以天為認識對象,并認為德行與天道相應,因此天便成為混雜人格意志、道德價值與客觀規律的實體,單純把孔子的天看做是人格的有意志的天也是不夠的。
有趣的是,孔子并不以人格天與化育天為不可調和的矛盾,如果說孔子在前半生沒有深思這一問題,那么在50歲以后,他應該對天道有了明確的認識,但是他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論述。那就是一件意味深長的事情了。
所以,人格天與化育天的關系,天命與人的自由選擇則成為值得討論的問題。在牟宗三先生看來,人格天和化育天分別對應“超越的遙契”與“內在的遙契”[4],于是,天就成為既在我之中又在我之外的存在。正因為如此,人的性由天生,姑且不論性的內容,孔子但言“性相近”,就是以同出于天作為理論前提。因此人的道德自覺成為可能,人的知天命亦成為可能。
孔子本人志于道、志于學、志于仁、志于和,這是道德的自覺,也有著天命的先天根據。在孔子看來,道德本質的實現,由內在超越的化育之天所決定。
但是孔子以此作為自己得天命的根據,并由此斷定“恒魋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何。”則是以內在的超越者同時為外在的超越者,以意志干涉世界了。實現自身的道德本質則是應天命,既獲天命則天必佑之。這無疑是為以德配天的思想做出了理論上的證明。只不過天的概念經歷了一個從人內心深處向外部力量的躍遷。
內在的超越者使得世界萬物都獲得了自身存在的價值和合理性。所以事各有道,人各有道?!吧洳恢髌ぃ瑸榱Σ煌?,古之道也?!?3:16)“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19:4)“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4:20)“道不同,不相為謀?!保?5:40)
但是天也同時給予了萬事萬物以內在的規定性。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保?5:42)這種規定性能否實現,依靠的是人對自由意志的運用。有人能夠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有人則降志辱身。因此孔子以志為人的自由選擇,“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保?:26)即使在行為不自由的情況下,人也可以保持意志的自由?!案冈?,觀其志;父沒,觀其行?!?/p>
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志,所以天道的貫徹存在著人擇的制約。所以道可偏可廢。然而天畢竟又是一個外在的超越者,不可能使世界成為人類做主的世界。所以人志不奪天命。道的存廢也在于天,“公伯寮其如命何!”
既然人志不奪天命,惑志如此,明志也未必不如此。這樣孔子終于認識到,自己所得之道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夠獲行于世,“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8:7)“天喪予!”“命矣夫!”要么承認自己已得天道,但是天又可能廢掉這個道,要么承認自己的道可能并非天道??鬃訉@兩個結論都不愿意承認。這種矛盾實際體現了內在超越者和外在超越者之間的矛盾沖突。
因此,孔子不得不退守內在的道德心,徹底舍棄對外在世界的希望,把道德主體的成就當成唯一目標,不患無位,患無所立,求仁得仁,不怨天,不尤人?!绑K不稱其力,稱其德也?!保?4:33)
然而這畢竟是個體的自由選擇,不能人人做到以道德的成就作為自己的真實收獲。所以孔子感嘆:“知德者鮮矣!”(15:4)可見孔子承認外在超越者的意志力量對事物運行的干預,但是卻通過自由意志選擇了遵從內在的超越者。這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意義。
但是,孔子“五十而知天命”這個天命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呢?恐怕孔子終于認識到外在的天命是人自由選擇的舞臺,而內在的天命則是舞臺上的主角。真正的天命就是人的自我實現。換句話說,天命把人當猴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第五章》),而人卻只能通過自由意志去做一只有尊嚴的猴子?!叭四芎氲?,非道弘人?!保?5:29)“以自覺主宰在自然事實上建立秩序”(勞斯光:103頁)因此孔子也就可以從心所欲,“無可無不可”(18:8)了。
參考文獻: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馮友蘭.中國哲學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0:35.
[3]勞斯光.新編中國哲學史[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61,102.
[4]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