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青絲】
她十六歲嫁入許家,只因一頭秀發。
她自出生時頭發就比平常幼兒黑亮,待到十二歲,青絲及地,油光水滑,玉梳自頭頂插下,順順當當滑到發梢。
彼時許氏只是間頭油小作坊。許公子癡愛青絲美人,湊足豐厚聘禮來提親。她父親掂量一陣:女兒樣貌雖清秀,但也只中人之姿,好只好在一頭烏發。除了許氏,旁人斷不會拿這么闊綽的手筆娶她,何況長子正進京趕考,需要花費。這樣一算計,也就應允了。
他待她極好,雖沒有綾羅綢緞,但也時時添置新衣,各色脂粉絡繹不絕,更叫她暖心的,是她的夫君肯日日為她調制最好的頭油。嫁入許家半年,她的一頭秀發更顯烏亮如漆,光可鑒人,臨鎮女子亦慕名來購許氏頭油。
她也曾疑心自己只是一塊被妥善對待的招牌,由他帶到店里招攬客人。
一日爭吵過后,她忍不住將這猜疑說出來。
他面上顯出哀傷,指尖冰涼拂過她如瀑青絲,眼里放出亮光:“我不料,你會這樣想……我拿真心待你,時時希望你陪在身邊才帶你去鋪子……”
他說的是真話。
但她陷入魔障,居然分辨不出,這情話究竟是對她說的,還是對那一頭傲人青絲說的。
她這塊招牌的效用一傳十十傳百,顏氏頭油本就有秘方,烏發確實有效,因此鋪面越做越大。他亦十分有生意頭腦,找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在外放風,吹噓頭油不但可烏發亮發,更可白發轉黑,生發止脫。一時方圓百里,許氏頭油風頭無兩。
正是福之禍所依。若沒有這一場急來的富貴,她縹緲的幸福或許還能長久一些。
那夜陰雨不斷,雨打芭蕉,窗下的花兒紅得滲出血來。她在家中守候外出的夫君,直至三更也不見人影。一夜焦灼,靠在床柱上昏睡過去,噩夢連連。但她的夫君居然一去不回。一日,兩日,三日……她心中慌張,面上卻強做鎮定,對外只說夫君去南蜀采購原料。自己挽了滿頭青絲,去鋪子照看生意,私下四處找人打聽。
半月之后,等來他的一紙信箋:速帶白銀千兩來魔梁山,勿報官。
魔梁山是附近一幫悍匪的老巢。她只當夫君生意做大,遭匪徒眼紅,綁了他去勒索,想也未想即變賣嫁妝與家中古玩,湊足一千兩,照信中所說,獨自前往魔梁山。前來接應的悍匪將她綁進山中,丟進一間空屋。
夜霧彌漫時,門突然被推門。進來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子,約莫二十七八了,頭裹紅綢巾,盯住她看了一陣,吃吃笑起來:“好,果然名不虛傳,好!”
她嗅到這女子身上的血腥氣,腦中電光石火一閃:傳聞魔梁山那位羅剎般手段兇殘的壓寨夫人,就是眼前的女子無疑了。她惦念他,按住心中恐懼道:“銀子已經給你們了,何時放我們走?”
那女子一怔,捧腹大笑:“你可知我抓你夫君是要做什么?”
換她怔住。做什么,不是要錢?她略一思量,心中忽然騰起一股極不祥的預感,尚未開口,見面前的女子已將裹在頭上的血色紅巾,一圈圈解下來:“我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呢,與你一樣,一頭亮麗烏發,遠近馳名。十六歲那年嫁入夫家,因與他寵愛的侍妾不和,一次口角后,他居然命人將我的頭按到滾燙的沸水里……”
她倒吸一口冷氣。
“于是,成了如今這樣——”方巾已解到最后,女子的頭顱呈現出來。經年累月,傷口已經完好,但疤痕依然是殷紅的一塊一塊,猙獰可怖。
“我四處求醫問藥,但后天燙傷與先天又不同,所有大夫都說,皮膚結痂后已無毛囊孔,不管怎樣的藥物,都生不出頭發來了。”女子將頭巾又緩緩包回去,“他索性一紙休書休了我,我再無去路,之后機緣巧合,做了相公的壓寨夫人。”
“這樣……豈不是好事?”她戰戰兢兢。
“好?寧不知傾城與傾國,美人難再得!相公是娶了我,待我是真心,但哪個男子不愛美人,他現在忍得了我滿頭猙獰,誰知明日還忍不忍得?”
“你叫我夫君,幫你生發?”她明白過來,“許氏頭油烏發確實有用,但生發……據我所知并沒有多大效果。”
女子咯咯嬌笑:“你夫君亦是這樣講,哀求我放他回去。他每求我一次,我就把他帶的隨從殺一個,四五天后,隨從殺完,他也就不敢再說回去的話了,潛心替我研究——你看,辦法,終于叫他想出來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名端著托盤的女子款款走進來。她看了一眼盤中各色銀亮的利刃,一眼瞥見跟在女子身后一襲素衣的大夫,脊梁一陣冰冷,踉蹌著倒退兩步,眼前一陣暈眩。燭火里的迷香此時發作,她絕望地號叫一聲,昏了過去。
她的整頭秀發,被連皮剝了下來。
他蔣她帶到魔梁山腰的小鎮。三個月斷斷續續高燒,她本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但不知幸或不幸,居然茍延殘喘地活了。第四個月終于能外出,已是秋風徐徐。涼亭里,她將頭探出去看滿池凋敝的蓮花。這年秋來得太早,花兒還來不及綻放最盛大的光華,已遭冷霜覆滅了生機。
細風掃過,包裹在頭上的紗巾輕盈地飄蕩起來,跌落水面。
微微的漣漪里,她見到了自己的臉。
傷口結的痂尚未脫落,那是一顆比魔梁山的妖女更丑陋的頭,且失去青絲的裝點,她平淡的面容一眼看去蒼老了不止十年。青春韶華,才剛剛開始,已殘忍結束。她踉蹌著跑回房中,仿佛自此才醒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何等悲慘,號啕大哭。夜深時她終于哭到虛軟,打開門,見他一臉倦意自地上站起來,忍不住撲過去,“是你叫他們剝我頭皮的?”
“不是。我只想出了剝皮做假發的辦法。但你的頭發太過有名,方圓百里,她只看中你的。”
“所以你寫字條將我騙來?”
“字條不是我寫的,有人模仿我的筆跡,我已被他們打暈過去。”
“你不覺得愧疚嗎?”
他垂下頭:“我被逼無奈,不知會牽連到你。”
她只覺頹然無力,第二日,搬到了山上的庵堂。
他將病中照顧她的仆婦遣散到百里之外,將她失去秀發的事情,妥善保密起來。時常就帶些果蔬到庵堂看望她。他只說一句話:“待你心結解開,我就帶你回家。”
時光荏苒,半年多過去,初雪降臨時,清冷冷一片,她的心緒果然冷凝下來。
許氏的生意在那之后不但沒有垮下,居然做得更加有聲有色。他卻不常來找她了,只說生意忙。她等了半月不見人影,心中思念他,自己收拾了包袱,一身素服下了山。是了,頭發又有什么要緊,不過是給他看的,若他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自苦。
府邸越發氣派,她剛一上前,門口便有丫鬟過來一把扯住她往里走:“您是做法事的大師吧,怎么現在才來……”
她直到被扯進一間大堂,重重帷幔之間,一位妙齡麗人回轉身來:“大師來了,法事這就開始吧。”
她愣愣地站住。
丫鬟不耐煩:“夫人都說了開始,還磨蹭什么?”
夫人?
她看過去,麗人濃妝艷抹,但面孔十分平淡,只一頭烏發,綰成一個光亮的髻子,秀美異常。
那女子盯住她看了一會兒,唇邊忽然綻出一抹笑,將丫鬟打發下去,掩上門。
“姐姐坐吧。”女子語氣十分自然,悲憫地笑了笑,“若我是姐姐,就不會回來。”
她心口冰涼,喘不過氣。已經想明白,卻又一片混沌。“他,他在哪里?”
“姐姐還指望他嗎?”
她心神巨震,眼中霎時浮起兩汪水霧。
“我并無惡意。如今姐姐這個模樣,他會再娶,也是意料之中。”
“所以你不知我還會回來!”她醒悟過來,恨得咬牙切齒,“我不怕別人講閑話,如今我回來了,許氏的家母,依然是我。”
女子看住她,遙遙嘆息一聲:“姐姐為何看不穿……”
他很晚才回來,推開房門見到她,驚駭半晌,紅燭嗞嗞爆出一個火星,殷紅的燭淚滾滾落下來,要燃盡了。
她第一次細致打量她的夫君。冷峻的眉,冷峻的眼,冷峻的唇角,他原本就是個冷冰冰的人,缺乏感情。
那女子說——
“姐姐為何看不穿。他娶你,只看中你一頭秀發,你早該明白。”
那女子說:“他拿千兩銀子自我繼父手上將我買回來,看中的就是我一頭烏發,自他洞房花燭夜只將我的頭攬在懷中輕吻,我心中就十分清楚了……唉,我索性去大昭寺上香,明晚回來。姐姐你若不信,就留在這里親自問他吧。”
是,他從未親吻過她的唇,她的眉眼,他的吻,永遠只落在她的發絲上,她卻從未發覺。她滿心凄涼:“我已失去秀發,從魔梁山下來,你何必還要救我,讓我死了不是更好?”
他盯住燭火,眼神癡迷似在夢中:“你去魔梁山時,我得到消息,你哥哥在京城中了進士。我唯恐他知道你被剝掉頭皮的事,追查下去牽扯出我,暫且把你安置在山下養傷。不過,前兩日又有消息從京中來,你耿直的哥哥得罪朝中權勢重臣,已被找了個名目砍頭了。你爹爹聽到噩耗一口氣沒喘上來,已魂歸地府……”
她心如刀絞,垂頭下去,吐出一口鮮血,忽而凄然笑了:“我只不明白,你既不喜歡我,新婚之時又何必對我那么好呢?”
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一個奇異的笑:“醫書上說,女子心情舒緩,經絡靈活通暢,發質才能更顯柔潤光滑——”
“呵。呵。呵。”她連笑三聲,聲嘶力竭,“我只盼以我心血,咒你生生世世,心愛的女子都沒有一根青絲!”
他連連倒退,她已仰面倒下,汩汩的心頭熱血,順著匕首蜿蜒下來,宛如某個神秘哀怨的圖騰。
【悼青絲】
她生得極美,尤其一頭長發,柔潤絲滑,烏黑亮澤,在女校中是鼎鼎有名的,所以許氏護發用品公司的新品推廣派對請兩名女校女生去參與試用,理所當然就有她。
那時國難當頭,學生隔三差五去游行一回,憂國憂民群情激奮,她平素都沒有多少心思裝扮,此刻不免緊張,發型整理完畢后,悄悄找到后院一輛汽車旁,就著窗玻璃審視自己的妝容。
十八歲的少女自有一股輕靈之氣,何況她這樣的美人。興趣所致對著玻璃自顧自做一些嬌嗔的鬼臉,已足夠傾倒眾生。她不自知,但轎車中的兩位男子,早已神魂顛倒。
他即是其中之一。
他是許氏二公子,不必似大哥一樣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性情十分內斂。但他相當聰慧,寫一手好字,字字蒼勁有力。喜讀書,對中醫藥學十分感興趣,在自家大宅閣樓有一方小小的實驗室,研制各種天然花草萃取物,融入到公司的各種新品中。
平素他都埋頭在閣樓里,只這一次,鬼使神差地,出門來,見到她。
命中注定的糾葛,早晚都要遇上。
派對當然拋之腦后,他們邀請她去參觀公司,三人在西餐廳吃了一頓完美的午飯。她笑起來更漂亮,眼波清亮,烏發動人。兩位男子有心相約,她又是爽朗的人,一來二去即成了朋友。
他尋找她的資料。中產家庭出身,父母都是教師,家中三女一子,她是次女。他迫不及待想去求婚,又怕遭到拒絕,只得央求父親去提親。誰知父親回來說,已有人先一步去求婚了,那人,就是與他一同坐在車里的、他的發小、現英領事館的翻譯,密斯特黃。
他急急跑到女校去看,密斯特黃開了車去接她放學,手捧大束百合花,十分羅曼蒂克。他從來不敢單獨約她,密斯特黃卻是西洋做派,大膽奔放。
他悶在家中三天不吃不喝。
還是密斯特黃來找他,自閣樓里將他拉出來:“許,我們可以公平競爭,她喜歡誰,我們另一個就退出。或者她誰也不喜歡,我們還是朋友。”
對方的坦誠,更顯出他的自卑與懦弱。他惱羞成怒:“我不需要你故作大方。”
“許,我只是說了想說的話。”
“出去!請你出去!”他氣急敗壞,將好友趕出門。
過了片刻,門鈴又響,他正要翻臉,卻見她站在門口。
“黃給我掛電話,說你身體不適,約我一起來看你,你哪里不舒服?”
總算他有點良知,此時才知道果真誤會了好友。送走她后,思前想后心中不忍,硬著頭皮前往黃宅致歉。
用人替他開門:“是許先生啊,約好的吧,他們兩位已經在樓上書房了。”
他想一想,明白是哪兩位,頓時滿臉通紅。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態,他獨自上樓,卻沒有敲門,站在門外,竊竊偷聽。
“你喜歡他嗎?”是黃的聲音。
“喜歡。”她的聲音。
他愣住,喜歡誰?
“不,他不適合你。我坦白說,似我這樣,即使你不喜歡我,我們依然能成為朋友,但許不行。他氣量太過狹小,你又漂亮,性格又爽朗,這樣受人歡迎,必定會有許多異性朋友,他受不了。”
“不,許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不善言辭,但心地善良,天真可愛。”
“唉,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恐怕連你在屋內與朋友談話,他都會在外偷聽……”
“黃,你太過了,你們是朋友。”
“我與你也是朋友,必須為你的幸福著想。”
他不知當夜是怎樣回家的,心里只反反復復篤定一句“喜歡”,她說她喜歡他。自此他終于找回一絲勇氣,一鼓作氣,第二天去她家求婚,她并不扭捏,當下就答應了。半年后他們即辦了結婚典禮。他不想邀請密斯特黃,但她十分堅持:“他是我們的朋友。”
他脫口道:“哪里是朋友,原本還打算拆散我們!我可記得他說了我多少壞話!”
她怔怔地看著他,似看陌生人。他心里怕起來,趕忙應了。
婚后她即去報社上班。他心中不滿她出去拋頭露面,許氏家業豐厚,足夠她在家養尊處優做少奶奶。但他深知她的性情,她不會做籠中的金絲雀。
一切果真如密斯特黃所說,她漂亮大方,頭腦又好,不日即升為副主編,人脈更加寬廣,友人越來越多。節日時經常有人送來鮮花,堆滿半個客廳。最叫他不解的是,她與密斯特黃依然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你既選擇了我,就該與當初追求你的人斷得干干凈凈!”
她在梳妝臺前摘下耳環:“我們只是朋友。”
“他一直對我心存偏見,你還覺得他是你的朋友?”
她轉身看他,似第一次那樣陌生的眼神,末了,喃喃道:“真是偏見嗎?”
“你什么意思?”
她神色突然疲倦:“我要去鄂豫皖戰地做兩個月采訪,明日出發。”
他走上去雙手扳住她的雙肩:“為什么突然決定要走,都不與我商量?你一個人去嗎。還是與那幫男人一起?”
她似倦怠至及,用力推開他的鉗制,轉身走出客房,在臥房睡了整晚。
他兩個月埋頭在閣樓的實驗室,又與當初一樣,閉門不出。直至兩個月后,她被人自戰地抬回來,受了重傷。她正在采訪,敵軍突襲,炮彈在身邊炸開。他望著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她,呆愣半晌,雙手掩住面孔,突兀地哭出來。只是哭著哭著,唇角居然泛起一絲莫名其妙詭異的笑。
他安排她在最好的醫院靜養,每日在身邊衣不解帶地照顧她,替她一遍遍擦身,換衣,梳頭,似照顧幼兒般悉心。時常帶來不同的鮮花,玫瑰,康乃馨,百合,茉莉,梔子……連前來探望的密斯特黃都說他轉了性,當初她選了他,果然沒有錯。
醫生給她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單,但不知是不是他的真誠挽留住了她,最后她居然挺過來,漸漸好了。最初能睜開眼,后來能吃流食,在病床上躺了近兩年,她居然康復,如同正常人一樣能下地行走了。
但后遺癥還是有的。
她的心臟功能嚴重受損,以后再不能劇烈運動與勞累了;她的雙腿肌肉萎縮,需要長期復健或可完全恢復,但影響最大的,卻是她的一頭長發,大概是由于藥物的作用與昏迷中缺乏營養,居然掉得一根都不剩了。
雖然也有朋友邀約,但當年風采已經不在,徒添傷心。她自此沉靜許多,安心留在許宅陪他。
他將她掉落的秀發一根根撿起來,好好護養,做了一頂完美的假發。她戴在頭上,雖然與真的一模一樣,但仔細看來,總有些怪異,透著莫名凄涼的味道。
【斷青絲】
夜色濃稠似墨。
我漫無目在許宅行走,焦躁不安。正是夜半,走道廊燈散出微寒光芒,照出無數半明半暗的影像。許慎的二十三歲生日宴會剛剛結束,他喝得酩酊大醉,此刻早已沉入夢境。
兩年前隨母親住進許宅那一日,我正在窗前嗅一株水仙,柔軟黑亮的發絲自臉邊垂下來,遮掩住我的面容。我的頭發十分漂亮,素來是我的驕傲。
窗外突然有人問:“你是誰?你的頭發太美了。”
我抬起眼簾,看住他。站在我面前的男子,有一張少年般稚嫩的面孔,眼眸清亮。他也正看住我,眉頭蹙著,猶疑地問:“我在哪里見過你?”
“不……”我心中一片迷茫。
此前我們決計沒有遇見過,但我們卻完全不陌生。自情竇初開時,我心中就一直有個戀人的影子,并且我篤定他是存在的,為此不接受任何男同學的追求。母親還嗔怪我有臆想癥,她錯了,我的戀人果然就是存在的,只是之前我沒有遇見,現在,我見到他了,只一眼,就知道是他。
他完美地填進了那個影子里。
我與許慎迅速墜入愛河。
這種戀愛的感覺時常叫我戰栗,我們無比契合甚至到了莫名詭異的地步。我正想要撥電話給他時,他的呼叫已經傳到我手機里;我還在回味綠茶慕斯的味道,他已經提著糕點來敲門;情人節他送我的外衣與我前一天購進的靴子是絕配;就連他第一次輕撫我發絲時的溫暖觸感,都熟稔得叫我心跳停止半秒。
我把這些快樂地講述給母親聽。
我與母親似朋友多過母女,是以父親去世后,我十分支持她為了幸福再嫁初戀情人。為他人幸福著想是沒有錯的,若母親沒有再嫁,我就不會遇到許慎。母親那位初戀情人,即是許慎早年喪偶的父親。
母親卻并不高興。
我說:“我與許慎在一起,并不會妨礙你們。現在的人比過去開明很多,沒人會在意這些。”
“不……”母親擺擺手。
“那是什么?”我轉念一想,笑出聲來,父親去世后,母親吃齋念佛,腦中一些因果緣由的念頭越來越深,她時常說:“萬般自作還自受,因果輪回,遠在兒孫近在身。”大概我與許慎的契合太過傳奇,她又有了莫名的聯想。我安慰她:“不要多心,現在我很快樂,這些已經夠了。”
母親不再多說什么,只囑咐我一句:“不要進許宅頂層的閣樓。”
“是。我知道。”
許宅頂層的閣樓自我住進來就是鎖住的,最初我還找用人打聽過,皆是一臉諱莫如深,但八卦向來是人類所長,我也聽到只言片語。
“近百年的往事了……”
“門是太老爺鎖起來的,似與他妻子有關,我依稀聽老婦人提過。”
“小姐,不要再打聽,好奇害死貓。”
我不害怕,但始終也查不出什么線索。加之與許慎約會耗費我所有精力,閣樓的事情暫且丟下。我太愛許慎,一分一秒的相處時間也不愿錯過,唯恐不陪在他身邊他的心就會飛向別處。現在想起來,也許是我早有預感他會變心,才總是忐忑不安。
是,今天的派對,我在洗手間與那位年輕貌美的女郎擦肩而過,最初并未注意,但她自鏡子里,極其輕蔑注視我的眼神,叫我立刻敏銳起來,清楚地嗅到了她頭上熟悉的香氣。
許慎家族做的是頭上生意。幾百年前先祖從制頭油起家,后來發展至假發以及毛發護理產品,因研究專一加之百年聲譽,企業做得很大。許慎是繼承人,早早開始接觸基礎事務。他學習他的太爺爺,在辦公室套間內置一間小小實驗室,學習調配護發產品。我每周與他相約吃飯,都要去那里聞一聞他調制的精油。
那位女郎頭上的精油香氣,我記得最清楚,因許慎給了它一個浪漫的名字:海誓山盟。
我恍然抬頭,竟不知不覺走到閣樓門前。一股奇異的情愫在心里升騰起來,似乎無邊的黑暗里有人在呼喚我:“進來吧,進來啊……”
我伸手握住大銅鎖,自口袋里掏出幾根細細的鐵絲,一根根自鎖孔插進去。開鎖的技術是父親在世時教我的,他做機械,閑時研究機關之類,開鎖是他與我的小秘密,母親亦不知情。
“咔嗒。”
機括旋開的聲音在寂靜暗夜里清晰異常。不待我用力,鐵門已“吱呀”一聲滑開來,若有似無的清風自黑暗中卷來,似有什么掃過臉頰。我尚來不及分辨,就見樓下隱約有亮光透來,似是誰醒了。再沒有猶豫,我一步踏入黑暗,返身關上門。
眼前徹底歸于黑暗。
再睜開眼,已經是躺在臥室柔軟的大床上。
我掙扎著起身,腦中混混沌沌,母親自床邊站起來,一手將我按回去:“躺好。”
事情已經敗露。
我依稀記得我進入閣樓,打開手電,立時驚呆:高低錯落的木架,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里各種色澤的液體……神秘的禁地,居然像是一間實驗室。我迷惘地在其中穿行,漸漸悟過來,這應該,就是那位許氏太爺爺的實驗室了,但為什么,居然要鎖起來?
是與他的妻子有關嗎?
我在玻璃器皿間穿行,走到最后,手電的細小亮光里,赫然是一排塑膠模特,模特無一例外背對著我,頭上戴著一頂一頂各色的假發。我將手電逐一掃過去,假發不知經過多少年,在手電與玻璃的反光里,依然流瀉出瑩潤的光澤。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模特的面孔呈現在眼前,所有模特都是一樣的面孔,是個非常漂亮的少女……
“我聽到閣樓有響動,發現鎖已經開了,拉開門,你倒在地上。”母親盯著我,“你動了什么?”
“我走到塑膠模特面前,有細細的風在面孔上拂過……”
母親打斷我:“閣樓里密密實實,哪里來的風?”
我悚然一驚。
是了,原來閣樓里是不應該有風的,但那掃過我臉頰的淡淡的觸感,不是風,又是什么?我瞪大眼睛,不知怎樣解釋。
母親忽而問:“你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嗎?”
“不可怕。”我搖頭,只是……“那里面是干什么的?”
“我只是聽許慎父親提過,他的爺爺,就是許慎的太爺爺,十分疼愛她的妻子。她的妻子做戰地記者時遭炮彈炸傷,昏迷兩年,因藥物作用整頭發絲都掉落了,此后太爺爺一直為他的妻子做假發,做得好的就留下來,不好的就毀掉。他做了一輩子的假發,最后只留下七套,據說就存放在閣樓里。那是他與妻子的愛情誓言,是以不許其他人進去打擾。”母親怔怔地望進窗外的黑暗里,似在回憶這么浪漫的愛情。
我打個哈欠:“母親,我困了。”
“是。你早些休息,與許慎的訂婚宴下月就要舉行,務必養足精神。”母親退出去。
訂婚宴……母親一提,我的眼淚又要掉下來。許慎,我拿一片真心對你,你不該辜負我!我將床頭的臺燈擰到最小,緩緩將手心里捏的東西展開來。是,我騙了母親。我一頂一頂輕輕翻看了那些假發,在其中一頂黑色披肩發里,找到了這張卷成牙簽粗細的布條,正要看時,發現門縫里的燈光,不知怎樣應對,干脆倒在地上裝暈倒。
老天憐我,發現我的人是母親。
小小的布片上是一排蠅頭小字,應是男子的筆跡,字字蒼勁有力。我湊近燈光,慢慢讀出來:“我必須懺悔……”
我沒有向許慎攤牌。
但他與我在一起的時間明顯變少,以前我們一周至少要吃五間餐廳,現在兩次都是奢侈。我去他的辦公室等他,在里間實驗室,那瓶海誓山盟,比之前又少一些。她大概十分喜歡這個氣味吧,又或者只是固執地喜愛這個名字,與我當初一樣,妄圖得到長長久久的愛情?
我聽他手機響起。
“是,是……不方便說話……明日再談……嗯,拜拜。”
我走出去,問:“誰?”
他皺眉:“你以前不似這樣八卦。”
我看住他的雙眼:“以前我也探聽電話,你說我好奇心強,頑皮可愛,如今顛倒乾坤了,變成八卦婆、惹人厭煩?”
“不,”他勉強笑一笑,“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挽住他的胳膊,同他撒嬌:“請我吃大餐,我便信你。”
“嗯嗯。”他只應兩聲,沒有似平常一樣,輕柔撫摸我的發絲。
我辭了工作,在家中準備訂婚宴。
我向花店訂了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預計將草坪上鋪滿。母親閑來無事,幫我扎彩帶,粉色的彩帶自乳白的樓梯扶手上一路蜿蜒下來,十分嬌俏,透出愛情的味道。
“快樂得有些不真實。”我對母親說。
許慎的父親在看報紙,自眼鏡里對我笑:“以后就真正是一家人,你叫了我這么久的叔叔,是時候改叫父親了。”
我羞澀地垂頭,眼底已沒有淚,只剩怨毒。
許慎,我已做好準備,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直至訂婚宴的前三天,我正在婚紗店試穿婚紗,母親突然打來電話:“你回來一趟。”
“我正試穿婚紗,不知選白色還是粉紅,傷腦筋……”即便已經料到是什么事,心還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幾乎無法喘息。
“總之……你先回來。”
我聽出母親的哭腔,掛斷電話。
家里已經鬧成一團。
許慎果然攤牌:他不能與我訂婚,他喜歡了別人。他將女孩子的照片丟在玻璃茶幾上,就是她。圓圓的眼睛,一頭烏亮短發,嬌俏動人。
他的父親當場賞了他幾個耳光,暴跳如雷。
我的母親是繼母,不方便說什么,但始終為我感到委屈,見我進門,就一把將我抱在懷里。
我瞪住許慎,眼里的淚水漸漸涌出來:“許慎,你怎么啦?不要開玩笑啦,昨天我還在辦公室等你一起吃飯,說起婚宴的菜色……你,是不是喝醉了?”
“對不起。”他垂著頭,“我并不想瞞這么久,只是我們家這種關系,我實在無法開口……我不想因此傷害爸爸和阿姨的感情,爸爸十分愛阿姨,我知道……”
“我就不愛你了嗎?!”我聲嘶力竭地吼出來,“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訂婚宴的前三天,才告訴我你愛的是別人,那你之前與我的溫柔都是逢場作戲嗎?你把我當什么?馬戲團的小丑嗎……”
這些話,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我已經哭得頭暈目眩,積壓的委屈忿恨一起爆發,我軟倒下去,“許慎,我只是愛你而已,憑什么你要這樣對我……”
我見到用人咋咋呼呼朝我奔過來,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他終于還是與那個女孩在一起。
這是必定的。
母親帶我去歐洲列國游,散心。我們說好,等回來我就搬出許宅,或者到日本游學,總之不再與他們一同住。
收拾行李搬出去后,出發到日本的前一周,我去看望母親,為她搬去富貴竹,長壽梅,杜鵑及兩盆茉莉,放在臥房與客廳。
那晚亦見到許慎,以及那個女孩兒。
她的頭發上,依然是那股淡淡的香味,海誓山盟。
許慎看住我:“希望你一帆風順,學業有成。”
我掃他一眼:“我與你無話可說,你這樣對我,是會有報應的。”
那女孩子不料我這么囂張,臉一冷拉住許慎就要走。他又說:“我會好好照顧阿姨。”
“你若虧待她我不會像這次輕易放過你。”我轉身走開。
我義無反顧地去了日本。
母親一周打來兩次電話,我從不過問許慎的事情,直到兩三個月后,有一日,她突然說:“許慎的那個女友,不知生了什么病,一頭好好的頭發,居然漸漸掉去了大半,怎么治都治不好……”
“報應來了!”我暢快地笑起來,“他那樣對我,這是他應得的。”
母親深深嘆息。
我自行李里將那張小小的布條翻出來。
“我懺悔。我心胸狹隘。我懺悔,我唯恐失去她。我懺悔,只有這樣,才能將她永遠留在我身邊。我懺悔,是我將調制的精油涂在她頭發上,加之茉莉的香氣,成為無法可醫的脫發病。我深深懺悔。”
母親說:“萬般自作還自受,因果輪回近在身。”
我深信這是命運給我復仇的啟發。
因為我已經想起來,那晚在閣樓里,擦過我面孔的風,其實不是風。
那是一束,柔軟的,凄清的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