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再唱一首訣別詩

我想讓故事在此時終結。霧氣彌漫的冬夜街頭，應接不暇的出租車觸目驚心地空著。晚風羈絆行人的步伐，大藥房外塑膠長凳上有歇腳的老人三兩個。廣場上正在回旋歡樂的圓舞曲，灰藍夜霧中，人們忘卻時間共舞。我們站在燃燒的紅綠燈下，說完所有的離別和祝福，到了各自轉頭的時候。

我們一直騎下去

相框嗶一聲開了叉，阮天明抱著它從沙發(fā)上跳下來，口中嚷著，嘿，你看這貨脆弱的！

我愣在剛剛裝修完畢的客廳中間，心里突然涌起一絲懊惱。

婚紗照放在儲藏室，也許是干燥劑擱置太多，也許是裝修工人不小心碰撞，不管如何，它好端端地裂了個口子，這個意頭不好。阮天明倒是不知不覺，他用袖子仔細擦擦油畫布面上我們依偎的臉，對著照片說，乖，哥哥一會兒帶你去換件新衣裳。阮天明嘴巴嘟起，眼神專注地落在畫面，我被這哄孩子似的天真神氣打動，走過去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不是累了，嗯？阮天明輕拍我的背，身體中間隔著我們的婚紗照，感覺離他有點遠。

我不說話，扶著他的手將照片慢慢放到地上，然后深深地只要擁抱。

阮天明向我求婚是在夏天的一個傍晚，天陰陰的，仿佛醞釀著一場傾城暴雨。我正在廚房里用涼水冰鎮(zhèn)一盆煮好的稀飯，他打電話過來，聲音沉沉的：米筱拉，十分鐘以后下樓，我有點事。說完便掛斷了。我拿著手機怔怔地對著窗外的樓群后面灼熱發(fā)白的天空，手執(zhí)勺子在盆里毫無意識地攪動，阮天明的口吻使我不安，他很少用這種不帶商量的陳述句。

經過整日的暴曬，水泥地面燙得像要把我的塑料拖鞋融化了。在樓下焦灼地走來走去，過了好久好久，旁邊有玩耍的小孩指著遠方，哇，好大的風車！遠遠地，阮天明騎在一輛單車上，穿白T恤，藍短褲，身后一架呼啦啦轉動的五彩風車。他像是長了翅膀，千山萬水朝我飛來。

太豪華了。我在驚喜中尚未來得及回神，阮天明已在我身前停下，他長腿撐地，一手伸給我問，要不要上來。周圍的小朋友開始歡呼，不知是誰吹出一串彩色的肥皂泡泡，我暈暈眩眩地跳上單車后座，風車在我們身后呼呼旋轉，有點亮晶晶的東西晃進眼睛，阮天明的后背竟用紅色絲線反掛著一枚戒指。

爪形戒指隨著車轱轆滾動在他的背上跳躍，小鉆石閃耀著讓人心碎的光芒，我伸手捏住它。

天色漸漸暗下，玉林西路兩邊亮起燦爛的街燈，晚風中阮天明問我，筱拉，我們就這么一直騎下去好不好？他的柔軟衣衫隨風拍打著我的臉，沿途很多人對我們華麗的風車行注目禮，那一刻我心里無比寧靜。好。我篤定地回答。

有些事情發(fā)生了

約好三天后去取影樓拿修補的照片。三天時間有很多事情需要忙碌，印喜帖，包裝喜糖，訂酒席和確認菜色。阮天明為了我們的蜜月之行在公司拼命地加班積累更長一點的假期，我獨自完成這些事的時候，心情甜蜜而傷感。

母親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女子待嫁，總有憂戚。她手掌溫柔地捋過我的頭發(fā)，眼神慈愛。我們坐在新家的書房里疊糖盒，這房間形狀不規(guī)則，腰果形的大桌子是阮天明自己動手做的，桌腿處是純榫頭結合的原色木條，每接攏一根，他都要得意揚揚地對我邀功——嘖嘖，天生一對。

現在桌子上堆滿了我們的喜糖，紅紙盒，金色錫箔，銀色絲帶，看起來熱鬧非凡。

正忙著，阮天明從門外探進頭：筱拉，岳母，我?guī)Я艘瓜?，你們先出來歇歇?/p>

米酒湯圓很香甜，吃了三五個，才覺得阮天明進房間換衣服已經很久。走進去看，原來困乏得在小沙發(fā)上睡過去。拉開一張薄毯，被他扔在旁邊的手機卻嘀嘀嘀地響起來，我怕驚擾他，趕緊摁下接聽鍵走到陽臺。還未開口，電話那邊便有個女人的聲音很哀怨地說：你終于肯接電話了。

終于。我心下一沉，不知如何作答，而那邊還繼續(xù)問，怎么不說話，你在聽嗎？阮天明。

徐徐轉身面對著落地玻璃那邊睡著的他，一只腳倦倦地搭在床邊，褲管挽起露出瘦瘦的小腿，菱形格子邊的棉襪，是我欣賞的款式。電話那端的人大概發(fā)覺了異樣，突然掛線，空洞的忙音中，初秋的第一片落葉從樹梢刮到我的腳下。我想一定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有些事情，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發(fā)生了。

去影樓取照片時我執(zhí)意讓阮天明再試穿另外一套禮服，他瞪我一眼，隨即拿著那套麻煩的騎士裝乖乖走進更衣室。我拿起他的手機翻看短信，那個號碼剛剛發(fā)過來一條信息：對不起，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所以才在這時候來找你。收件箱只此一條，其余的想必已經被阮天明刪掉。退回發(fā)件箱，他發(fā)出去的最后那則還在，他說：安晴，不要再打給我，我和筱拉就要結婚了，我們很相愛。

這內容使我眼眶陡然一熱，順著那條信息回給叫安晴的女孩，問：到底什么事。

見面談吧。安晴留下一個地址。

阮天明穿好衣服走出來，我趕緊將手機擱回桌面，掩飾著慌亂迎上去。他做深情狀俯視過來，哥哥英俊嗎？嗯！我由衷地點頭。不禁踮腳在他鼻梁輕輕一吻，旁邊的攝影師按捺不住笑出聲，相機咔嚓拍下這一幕，正好我穿著白色洋裝套裙，和他的騎士裝很和諧。

連傷心都沒有

小天竺旁邊有一排黑糊糊的地下室，是為去華西醫(yī)院就診的病人家屬設置的廉價房。我和阮天明曾經在散步時經過，感嘆那房間只有一點露出地面的窗洞，從外面看過去如同地獄入口，成都本來長年陰霾，里面的人決然看不到天亮，單是想想都夠絕望。

然而安晴就住在那里。

門嘎吱拉開，一個瘦瘦的女孩，眼眶深陷，骨架細得像會從寬大的T恤中滑出去，她望著我，迅速了然。窄小的屋內有個電熱杯在咕嚕咕嚕冒熱氣，安晴蹲在那里往沸水里面加什么，我拿起包裝袋，是兒童米粉。

洞穴一樣的房間，安晴為了節(jié)電沒有開燈。我們坐在黑暗中煮著米糊，她對我說了和阮天明的往事。

他們是高中快畢業(yè)的時候在一起的。短暫的戀愛，年少激情。后來阮天明考上成都的大學，落榜的安晴則南下打工，兩人被生命的河流分開到不同的方向，自然斷了關系。秋天時安晴知道自己懷孕，卻已過了手術最佳時期，幾番猶豫拖延，最后生下孩子?，F在孩子七歲，被發(fā)現嚴重的肝病，可能需要換肝，安晴說，血緣親人是最好的供體。

我不愿意相信。安晴便帶我去醫(yī)院。那個小男孩靜悄悄地躺在華西兒童醫(yī)院住院部三樓的走廊上輸液，一張簡陋的推床，小孩的肚子腫脹得非常明顯，看來是積滿了大量的腹水。他枕頭邊上有一只臟兮兮的灰太狼，安晴對我解釋，小天在覺得痛的時候就用力抱著這個娃娃。

他叫小天。心里銳利地一痛，阮天明。

盡管小天有和阮天明一模一樣的濃眉，我還是忍不住問：你當初為什么沒有找阮天明……負責？

爸媽也為此說過很多次。安晴嘆了口氣，她說，但你相信嗎，我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我愿意生下小孩并撫養(yǎng)他，我不想因此找誰的麻煩，更不想——讓留在彼此心里的美好記憶變得很……安晴思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我想她是像說，不愿意讓美好的記憶變得狼狽不堪。

從住院部走下來，穿過大群等著看病或陪著看病的人。某個窗口前有人排號暈倒了，引起一陣小小的騷亂，不一會兒，大家就很快恢復隊形各自為陣。我心情異常煩悶，本來以為會遇到一場狗血的爭斗，甚至做好了唇槍舌戰(zhàn)的準備，但都沒用上，安晴說，我想盡最大努力爭取給孩子治療的機會。她幾乎沒有正面提及阮天明。

一個女人可能是軟弱的，但母親的力量卻極為強大。

和安晴見面之后，我并不傷心。我沒有傷心的立場，可是非常茫然。

愛是一首訣別詩

阮天明做手術時只有我陪著。我們預支了一星期婚嫁說去外地辦事，不敢告訴任何人。

配型很成功，阮天明切出一小部分肝給小天，解決了他先天肝臟發(fā)育不全所引發(fā)的一些問題。他們的病床并不相鄰，但謝天謝地，手術之后終于等到兩間室內床位。我買飯回來時阮天明不在床上，病友說他自己搖著輪椅出去了，找過去，果然人在小天床前。

小天，肚肚還疼嗎？阮天明那么溫柔，簡直叫人落淚。

病床上的小天搖搖頭，不諳世事的澄澈大眼定定地停留在阮天明臉上。

小天，聽媽媽說你不乖哦，要好好吃藥，才會身體倍兒棒知道嗎？

小天想要吃什么，我打電話叫阿姨帶給你。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頭。

我想……小天囁嚅著，忽然下了決心，叔叔，你是不是我爸爸？

阮天明僵在那里，瘦小的安晴不知從哪里像一陣風卷過去，她重重地打了幾下孩子的胳膊，說，沒禮貌，媽媽說過有些問題不準問，小天難道忘記了？小孩嗚嗚地哭起來，阮天明趕緊俯下身去安撫，他口中說著什么，我聽不清，只是十分無力地癱靠在門外的墻上，像一堆被稀釋的水泥。

推著阮天明在樓下散步，植物有了枯萎的顏色，我們坐在纏滿葡萄藤的走廊下休息，他拉著我的手認真地說，筱拉，謝謝你。我看著他，我說你知道嗎？我很怕你客氣地對我說謝謝，我不是外人。阮天明慚愧地低下頭，他的手緊緊覆蓋住我的手。我蹲下來趴在他的膝蓋上，他的手一遍遍拂過我的頭發(fā)，我只想這樣抱著他，一直抱著。

安晴的家人在一個上午不期而至。我們隨即被洪水淹沒。不，也許不是我，是阮天明。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辦法在任何時候都和他一起面對?？粗荒切┸浤ビ彩┑墓闷艂儓F團圍住，我像個路人膽怯地遠遠退開。

多年固執(zhí)地保持單身，為了給小天治病負債累累，這些成為安晴那端的天秤上越來越重的砝碼。但最最沉重的一塊，是阮天明被圍攻得陡然生氣，他轉動輪椅準備離開那間嘈雜的病房時，從角落里傳來哇的一聲大哭，小天抱著那個臟兮兮的灰太狼堅決地喊著，我不要爸爸，他不是我爸爸。

大家都沉默了。我在那一刻全面落敗。

給我一雙眼，送你離開

決定從成都走的那幾天，地鐵開通了。這條線從南邊的天府軟件園直達火車北站，像一根貫穿體內的血管。血管里流淌著的，是每天上班下班的城市人，平淡無味的神情下無堅不摧的俗世的心。阮天明打電話給我，說，筱拉，我陪你去坐地鐵好嗎？你等了好久好久。

是很久，我們的新家在地鐵南沿線，買的時候號稱緊鄰一號線，其實足有三公里。

阮天明在地鐵入口處等我，好些天不見，他還穿著那件去年夏天我買給他的長袖格子襯衣，但天分明已經很冷了。我們坐地鐵到城里，在我曾經住過——也是他向我求婚的玉林西路附近那家太婆稀飯莊吃晚飯，不約而同都吃得很少，因為要把肚子里的空間留給下一餐。

樂山火鍋店，良木緣意式肉醬飯，東北餃子館……難以置信，我們竟然一樣一樣吃了下來。華燈初上，兩個人捧著肚子喝完兩盅玉米粉圓，坐在路邊的長凳上心滿意足地喘氣。阮天明伸手摸摸我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快樂地唱著：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大肚腩，你是否會愛我依然？我搖頭晃腦地接過去：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黃臉婆，你是否會嫌我又老又啰唆？

阿牛的口水歌其實很難聽。我半點也不喜歡。我愛的是王菲，阮天明愛陶吉吉。背對背坐好，頭抵頭，我哼唱著：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下一句是啥呢？我考他。阮天明自信滿滿地答：給我一雙眼送你離開。一如既往分不清粵語和國語，想著阮天明很笨，我覺得有些傷感。

還是我送你離開吧，阮天明。雖然還有很多話沒說，還有很多浪漫的事沒有同你做。但我總想著有一日也許我們都老了，你的小孩長大，你的責任已經完成，你能夠再回到我身邊。那時我們會有滿滿的全部屬于自己的時間，多浪漫。

照片我已取走，好好生活，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