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宮殿中,紅燭照亮一壁紅光斑駁,極靜的琉璃屋瓦上忽然噠的一聲,卿染月拂開膝上的小皇帝慕容夜白,拉開通天徹地的垂簾,就瞧見了走廊上立著的人,沉黑的陰影里,月光流淌到地面上,雕出玉樣的光澤。
他回頭瞧她,目光復雜,怎能不復雜呢,見到青梅與別的男子同宵春帳卻不能改變,縱然慕容夜白年僅十四。從宮筵過后,躲到更深露寒,顧曼殊不顧犯忌只為多見自己一面。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了無人煙的御花園,顧曼殊拂過來的發(fā)梢上染有植物的冷香。
卿染月側頭避開,顫了顫睫:“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別來見我了,很危險。”
顧曼殊猛然止住,回頭一寸寸瞧她:“如你所愿。如今災后流民大舉起義迫近京畿,我被派去鎮(zhèn)壓,竟不曉得如何對百姓下手……我這一去,說不定會死。”
“曼殊!”
“好了,我們不吵。”
顧曼殊抬手遮住她的眼,陡然就暗下來,良久良久她緩緩睜開,空蕩蕩的花徑上只剩下風,攪動乳白色的迷霧。
她知道他走了,甚至不敢讓她看。
是害怕舍不得嗎?
她走著走著,忽然看見霧中竟暈開一盞微醺光芒,搖搖曳曳地朝她飄來,她心底覺得詭異,轉身想避開,卻不料那燭火速度極快,眨眼就躥到身前。
跟著,一迭蒼老的聲線曼聲傳來:“皇后,您新婚之夜不在深宮服侍皇上,在此做什么?”
卿染月眼看著霧中浮現(xiàn)出的臉,刻繪有皺紋,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低聲道:“太后……”
二
卿染月之所以能坐上皇后的位置全依仗姑媽,也就是當朝太后,她還小的時候,家住在恒城,卻常有達官貴族往家里送禮。
記得有一次姑媽來,伸出寇丹紅長指甲掐住她的下巴,瞇起的眼縫里,像菱花鏡映出她的臉,是極清秀的五官,眉梢細細地往上飛,帶有一絲入骨的媚。
姑媽便笑道:“這孩子以后有用。”笑得卿染月徹骨生寒,從此對這個看起來很厲害的姑媽再沒有半分好感。
她家隔壁是諸侯顧家。
聽父親說,本朝開朝皇帝本是姓顧的,然而先皇死后,并沒有傳位于太子,而是傳給了一同打江山的慕容兄弟。所以說,要是歷史沒有發(fā)生意外,這皇帝,本該是顧家的。
卿染月打從六歲起就認識顧曼殊。那時的男孩們在空地上舞刀弄槍,偏不要她參與,嫌棄她是女孩子,氣得她一路哭回家。入夜后,屋脊上忽然一陣磚石滾動,她驚得往外沖,開門就瞧見騎在圍墻上的顧曼殊。
始終不忘那晚他細眉細眼的,在一輪淡金色的圓月中一上一下地墊石子,像只銀灰色的狐貍。
記得那晚他帶她去的燈會,整整燃燒一整條街的墨絹紅燭,斑斕絢爛,好似天上的星河都墜落到地上,燭火在勾藍繪金中跳動,穿梭的人們頭戴猙獰的惡鬼面具。她又喜又怕,任由顧曼殊牽著走。
也記得當時的顧曼殊皺了眉,說:“要不是看在你今天哭,跑去跟我爹告狀,我才懶得哄你。”
頓時卿染月滿臉的歡喜都僵住了。
“騙你的啦。”顧曼殊折了一盞燈籠,兜了她滿懷,失笑道,“反正我們住得近,要你喜歡,我們年年都來。”
“年年?”
后來每年元月初五,顧曼殊都信守承諾,再后來顧將軍逝世,顧曼殊世襲將軍位,動輒數(shù)月不見。那一年的元宵節(jié)格外冷,隔壁顧府冷清清的,一絲喜氣都沒有。卿染月攀在墻頭的指尖一寸寸生寒,心想今年他不會再來了吧。她早早臥到床上,輾轉間忽然聽到屋梁上一陣亂石滾動,出門竟見他連戰(zhàn)衣都沒換,笑得一臉燦爛:“染月,我沒來遲吧。”
她的眼淚轟然落下。
也是從那時起,她感受到一種外界的力量,在冥冥中將一切撕扯得漸行漸遠。
姑媽太后的立后旨意便是最大的轉折。
當今天下新帝尚幼,先帝任命的兩位顧命大臣顧曼殊與鐘曜,一位被太后派往邊疆征戰(zhàn),一位被太后遣去封地行政,而自己則是被太后用來監(jiān)視日漸長大的小皇帝的。太后有意獨攬大政已非朝夕。
而現(xiàn)在,顧曼殊在御花園失蹤后,她一尋覓,就撞到了太后,御林軍都喝西北風去了?
卿染月的冷汗簌簌地往下掉。
太后的眉眼肅殺至極,拂袖就有嬤嬤上前,扯起卿染月的頭發(fā)往地上猛磕。
她一錨眼,方才瞧見太后身擋的涼亭里,有好幾個華衣貴服的男子的黑影投到地上。
是什么人?
三
懿榮宮里,一架子滿滿的水盆詭異地擱在屋中央。
太后倦倦地躺在軟榻里,寇丹紅的指尖轉著一只琺瑯黑彩細頸瓶:“哀家不管你昨晚有沒有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你自己記得你的目的。這只瓶里的藥無色無味,你每日給夜白服下零星,日久夜白就會體弱力衰而退位。”
這真是身為母妃該說的話?不過她不敢問,嬤嬤也不知被她的沉默驚動了哪根神經(jīng),忽然揪起她頭發(fā),猛一扎子往水盆里溺去,淹得她快窒息的時候拉起來,然后又按下去,反反復復嗆得卿染月半死,她掙扎著想說我?guī)停沂裁炊紟停欢化B聲已從門邊傳來——“慢著。”
十四歲少年的聲音還稚嫩,宛如竹笛上的最后一個韻。
千條珍珠絲絳垂簾外,慕容夜白眼里有一千種一萬種琉璃的光芒,他徑直走到太后跟前,不由分說拿起琺瑯黑彩細頸瓶,一飲而下。
“母后何必大費周折呢,您養(yǎng)育兒皇長大,生與死還不是您說了算。“慕容夜白苦笑道。
啪,瓶子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太后蒼白著臉,從榻上一躍而起,叫道“太醫(yī),太醫(yī)。”
一時間,整座懿榮宮都亂了,人影晃動,沒人注意到跌在墻根的卿染月,忽然被一只手拍上,然后在她吃驚發(fā)聲時捂住了她的嘴。“是我。”來人偽裝成太監(jiān),聲音使她一下子安靜下來,猝不及防,淚水滾滾往下落。
“帶我走。”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扯住他的衣袖。
她隨著顧曼殊走到外面,明晃晃的天光刺得眼睛生疼。
顧曼殊轉身,揭袖小心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嘆道:“幸虧昨晚我沒走,一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就去告訴皇上了。”
聞言,卿染月陡然緊張起來,寸寸賺緊了指尖:“救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慕容夜白不能死,否則太后再沒人能管了。”
顧曼殊剛想說什么,忽然殿堂那邊走過來朝上共事的朝臣,顧曼殊只得避開。
眼見他們擦身而過,都往寢宮行去。
當晚,太醫(yī)傳言,皇上病危。
四
紫金香爐內燒著剝了皮的小松枝,一縷縷暖香,繚繞著榻上枕衾擁背的少年,粉頸嫣頰,面泛微紅,要不是四下里的太后及老臣們表情陰寒,如此景致,只怕會讓旁觀者以為又是一個春夜了。
卿染月卻發(fā)覺那十幾個朝臣依稀有幾分熟悉,她想著想著,猛地想起起霧那夜高樓重閣中的黑影,一時間越看越像,冷汗淋漓。原來剩下的朝臣竟都是太后安插在朝中的黨羽,此時太后拂袖讓卿染月出去。
別說是她,連顧命大臣鐘曜都被阻攔在外。
冷風敷面,卿染月覺得心像被一根針細細密密地縫
是他們太弱,真的太弱……無權無勢無心機,在這深宮中就是案上魚肉,任人宰割的!
她從來沒有這般強烈的想要不擇手段,只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甫踏上朱紅門檻,忽然有一介戎裝的將軍從階下奔上來,長跪到她腳下:“啟稟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這偌大的宮中,還從未有人這樣瞎過眼地求她,身后的太后自是不滿,一眼殺來,卿染月弱弱地退到旁側。
那將軍恍若未覺,繼續(xù)道:“旱災流民大肆入京,臣不知如何對百姓下殺手,導致京畿慌亂一片。”
“廢物!下去!”太后拂袖,這本不是大事,災民鬧騰無非是想要錢糧,大不了縮一縮國庫,何須在圣上病危時稟奏。大概將軍也是這樣想的。因為他不但不離開,反倒抬起頭,眉眼細致精巧,然回鋒不絕,是藏不住的兵刃肅殺。
太后陡然覺得不對勁,急召侍衛(wèi)。
卻有侍衛(wèi)跌進來,滿臉慌亂地稟報:“那些流民不是普通的流民,而是顧將軍手下的士兵。”
“什么?”太后驟然臉色大變,卻是驚慌更多,見此,顧曼殊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錚然抽出腰間的劍,寒光一影影地晃動。
緊跟著,逗仄的門口黑沉沉地暗下來,無數(shù)鐵甲銀盔的軍將涌了進來,挺劍橫到太后脖子上,太后試圖掙扎,尖叫,被一耳光扇翻在地,打散了的鬢發(fā)里夾雜著數(shù)根銀絲,纏倒了燈盞,所有燭火都像滿懷了怨恨,照破卿染月的四肢百骸,如火焚燒。
她不知道這場混亂是何時過去的,不知道潑天的血光是如何淌過的,只是麻木地踏過滿地狼籍,走到慕容夜白床畔,她跪下來,微顫指尖觸在慕容夜白的臉頰上,慕容夜白皺了皺眉,卻怎么都醒不來。
忽然就有一壁陰影擋下,卿染月仰頭就瞧見顧曼殊逆了光影看不清表情,手執(zhí)的劍刃上淌著鮮血走過來,鮮血一步一滴。
卿染月陡然覺得害怕,破口而出:“你退下吧!”
顧曼殊勾了唇線詭異地笑:“染月,你說什么呢,我們還有退路嗎?”
轟——卿染月只覺得腦海炸開了,她展臂攔住,凄厲地喊道:“夜白他救過我!”
顧曼殊滯了一下,只一下。然后沖上前蠻橫地推開她,舉劍不管不顧狠狠地扎進慕容夜白的心窩里,那么狠厲,遇神殺神遇魔誅魔,控制他心神的全是無窮無盡的野心!倘若不是歷史出現(xiàn)意外,這皇位本該是顧家的,卿染月不由得想到父親曾說過的話,噗的一聲,一簇心尖熱血濺到樂她手上,她抑制不住手腳亂顫,一股股寒意蛻皮般流竄至全身上下。
顧曼殊扶她,她用力掙開,近乎瘋狂地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五
得償所愿的執(zhí)政,可是她總在落雪的夜里夢見慕容夜白,逶迤一地的大紅喜服臥在她的膝頭,然后歡喜地說:”染月姐,朕的皇后,朕會好好待你的……“是一片紅光飛濺,血腥魘住她的口鼻,卻不得轉醒。
那日清晨,卿染月起床撩起宮紫紗帳,忽又退回去,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抽出枕下的剪刀,一用力將紗帳鉸成條條碎碎。
她將宮紫紗布罩在籠起的篾條上,打翻朱砂,細筆勾勒出一只妖灼桃花,然后在燈籠里放上一只紅蠟燭,滿掌心的小小溫暖。
空蕩蕩的大殿里,沒有一個人。
她執(zhí)起燈籠去御書房。
描紫金漆的案上堆了如山高的奏章,顧曼殊坐在后面的身影是那么小,盞里燭火攏起微弱的光,在晨曦里淡薄,她走到案前,俯身道:“曼殊,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顧曼殊道:“等會兒再說。”
卿染月滿臉的笑容驟然凝住,起身就走,身后的顧曼殊趕緊喚道:“皇后,等等。”
她止步。
只聽顧曼殊道:“等會兒垂簾聽政,你別像往日一樣遲到。”
噗的一聲,燈籠滾落到地毯上,搖曳而滅。
她想起六歲那年去燈會,在燈火闌珊處顧曼殊微笑著說,要是她喜歡,年年都去燈會游玩。
曾相濡以沫,也經(jīng)歷過急風驟雨,卻在風平浪靜中相忘……
許諾,或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的背叛吧!
此朝開國皇帝列土封諸侯,凡是貴族手里都有幾千兵權,破宮后顧曼殊不敢稱王,此一舉,必然引起眾親王倒戈而起,天下縞素。
北方蠻夷見大巽國動蕩,借機襲擊邊疆,顧曼殊顧之不及,便將手中兵權交付大部分與其他兄弟,自己安心處在皇宮里,挾皇后以令天下。
卿染月每天都要參加悶悶的垂簾聽政。
那日散朝后,卿染月走到殿外,見二三朝臣圍聚在交談,一見到她紛紛行禮,獨有先皇留下扶持的顧命大臣鐘曜挺直了腰桿,目光極冷地審視卿染月。讓卿染月感覺很不舒服。
“倘若讓先帝知道,我朝居然被一對奸人內外串通奪的位,不知會有多寒心。”
“你!”卿染月柳眉倒豎,但見那兩個朝臣都面向自己,不得不忍聲道,“鐘大人誤會了。皇上微巡出訪,臨行前交代本宮暫理朝綱,竟也不知皇上為何久久未歸,本宮也焦慮得很呢。”
“那樣最好!”鐘曜一抖花白胡子,遞上一封蠻夷戰(zhàn)亂的折子,道,“天網(wǎng)恢恢,要真如你所說,那流言也該消歇了。”
卿染月冷冷地道:“這是自然。”
鐘曜剔骨般的瞥了她一眼,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一路目送他上轎,卿染月忽然轉頭對御林軍說了幾句話,然后冷冷地朝鐘曜離去的方向一指。
甬道盡頭,不知何時憑空生出一襲清瘦單薄的影子,煙似的,卻幽幽抬起了臉,冰消雪融的面容清晰得很。
噩夢的觸感鋪面襲來,卿染月尖叫一聲坐倒在地,宮人們來攙她,她近竭瘋狂地叫道:“慕容夜白,是他!”
怎么會?那晚明明一把火燒了尸骨的!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宮人們隨了她顫抖的指尖望過去,沒了,反射白光的空地上什么都沒有。
六
那晚天上無星無月,半晦半明的大殿上她與顧曼殊相對靜坐,蓽撥燭火爆裂,一方艷紅燭火落到墻壁上,從墻壁上緩緩浮動出慕容夜白死在床榻上的模樣,風一吹,燭火搖曳,忽又消失。
尖叫死死地哽在喉嚨里,卻止不住肩頭發(fā)顫,抱著她的顧曼殊皺了皺眉,捧起她的臉,揭袖細致地擦過她嘴角溢出的血珠,嘆笑道:“活人不怕,反倒怕鬼了。”
卿染月頗為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撇開頭,這時珠簾外有人走到:“啟稟娘娘,那只埋在假山下的骨灰盒……不見了。”
顧曼殊按住彈坐而起的卿染月,道:“你退下吧。”
“是。”
一陣極輕微的腳步摩挲之后,一切都靜了。
她從未覺得宮殿的盤龍舞鳳姿態(tài)這般扭曲,從未覺得高梁大柱這般空洞,從未覺得這么冷,卿染月伸手穿過顧曼殊的下腋反抱過他的背,將臉放在他的肩頭,嘆了口氣,重得她心怯。
“我要走。”她乞盼,“我們出去逍遙江湖,吃遍天下,游遍山水。”
顧曼殊斬釘截鐵:“不好。”
卿染月推開他:“為什么?”
顧曼殊坐直身,眺望窗外蒼穹,高冠束發(fā)如山崴嵬,銀灰蟠龍緞袍煞氣極重。
“有了這權力,江湖,天下,山水,統(tǒng)統(tǒng)都在我手上,你向往的,不都有了?”
只這一句,卿染月陡然聽見心中有個東西落到地上,嘭地碎了。
她眼眶澀得厲害:“你會后悔的。”她說,“你會后悔的。”
顧曼殊有些厭煩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推開她,拂袖離去,將門摔得很大聲。
穿堂風撲倒了燭臺。
那天夜里,御書房里走水了。
當卿染月被煙嗆醒的時候,一切都遲了,火勢漸大,滾滾濃煙鋪天蓋地,兩三撥人沖不進來,她看著看著,突然沒心沒肺地覺得好笑,卻更眩暈。
潑水聲、尖叫聲與刀光劍影交雜一片中,有人高聲喊道:
“顧將軍來了!快快快,找不到皇后在哪里。”
卿染月心底升起希望。
最后一次,她告訴自己,然后使盡全身氣力爬到可以看見的地方,很快就有人破門而入,澆濕的重衣經(jīng)火一烤滋啦冒起白煙,暈得顧曼殊的眉啊眼啊都瞧不清,她喊道:“曼殊,曼殊,我在這里啊!”顧曼殊看了她一眼,卻沒過來,而是跑到書柜前摸索著,陡然面色一喜,拿起玉璽寶貝似的抱在懷里,扭頭就往外跑。
他沒過來。
他進來只是為了玉璽,并不是為了她。
只有御林軍統(tǒng)領祝家福救起她背到背上,她便笑,一聲聲哽在喉嚨,吞進肚里,絕望地嘶聲道:“還出去做什么,都沒用了。”
七
是賭氣,卻一語成讖。
甫沖出火海,就看見顧曼殊的身影立在殿前,一步?jīng)]有走動,霜夜的冰化成水,淌在腳底,她漸漸回過氣力,從隨從背上下來,耳畔聞見隨從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將軍,怎么回事?”
顧曼殊壓低了眉眼,嘴角抿成慘敗的一條線,卻止不住驚顫。
密密匝匝的兵將圍在四方,箭尖舉起千萬點寒星,她只一眼就瞧見陣前方的慕容夜白,黑底紅龍紋龍袍烈烈卷飛,襯得少年英姿勃發(fā),慕容夜白也看見了她,目光中流露出微笑之色,款款致意。
他竟真的沒死,那這么久以前發(fā)生的一切算什么?一時間卿染月只覺得火海熱浪涌上眼睛,視野所及都變得夢境般扭曲詭異。
“顧曼殊!陛下已至,還不快跪下!“旁邊的顧命大臣鐘曜厲聲道,她這才發(fā)覺慕容夜白身后站著好些人,有朝中老臣,有各個番地親王。
早在本國開朝,先皇就分封每個親王一片土地城池,各處擁兵自立,保家衛(wèi)土,悉數(shù)聽從京城皇帝調遣,舉顧家為例,就是開朝冊封的世襲親王一脈。
顧曼殊眉頭一凜,驟然明了:“你們這些親王,哪一個不是暗中培養(yǎng)勢力,虎視眈眈。“揚聲,“御林軍統(tǒng)領!”
“是!”燒得眉眼漆黑的祝家福走出陣列,平視四方兵將,厲聲道:“那晚皇上出了懿容宮后重病,想必兄弟們都知曉,后來還綁押了太后。其實那晚皇上就被皇后害死了,將軍和皇后為了避免天下大亂秘而不發(fā),想不到居然有歹心的人拿假人來欺騙!”
將士們面面相覷,漸有箭落下,鐘曜嚇了臉色刷白,轉身求道:“圣上!”
清冷的月色下慕容夜白依舊站在那里,影子淡得不真實,宛如淺筆勾勒的丹青,他揚起嘴角,卻置危險不理,只對卿染月說:“染月姐,你可曾記得朕臨行前給你的許諾?”
卿染月渾身重重一震,竟瘋魔了般屈膝跪倒,恭迎道:“臣妄等候多時,恭迎圣上微服私訪歸來。”
出乎意料,顧曼殊臉色大變,逐字字咬牙切齒:“你瘋了嗎?”卻再不理她,摸出懷中捂熱的玉璽,高舉過頂,“御璽在此,眾將士聽令,給我殺了他!”
這一聲突兀,將士們又握緊了箭。
四下里的親王們大風不動,錦旗招展,完全一副看好戲的態(tài)度。慕容夜白從袖底掏出一方深碧色御璽,其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托在細細嫩嫩的五指尖,挑了眉,輕笑道:“這個是假的,只有四條龍。”
枉顧曼殊聽說已久,卻是第一次見,他看了看,又看了看,臉色漸漸衰敗發(fā)灰,手一顫,假御璽化作碧玉流光落到地上。
旁邊的祝家福眼里流露出被欺騙的羞憤,立即跪地,向慕容夜白請罪,同時抬起手,命四方兵將拉弓,錚錚然的繃響割破了空氣。
只待一瞬,足以將顧曼殊萬箭鉆心。
聲音入耳,卿染月止不住地嘆了口氣,拾步往慕容夜白行去,不記得那一轉身,那一拂袖,是有多決絕,她纏飛的發(fā)絲和飄逝的白裳,落在顧曼殊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刺眼。
終究是發(fā)了狂,他拔出劍,豁然指向她的后頸,顫聲道:“你敢走我殺了你。”
大勢已去,為何不走?她身形微微停滯,許久跨前一步。
“染月!”
卻猛然合眼,再不回頭。
心底卻覺得痛,那痛就像是……萬箭鉆心。
八
“你答應過我的。”
她信他,所以才過來。
事實上,信與不信,她都沒得選擇。
半壁月華下,十四歲的慕容夜白居高臨下,俯覽在夜幕下。卿染月瞧著他,有些失神,何時起他竟比自己還高了,這是她從未發(fā)覺的細節(jié),就跟她從未料到少年皇帝的心機隱忍如斯。
慕容夜白便笑,拂袖,命將士們撤離。此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卿染月斜瞥了一眼顧曼殊,卻見他逃生后的驚惶,不覺松了口氣。
但生氣的不僅是親王,還有老臣鐘曜,慕容夜白只有像個老者般低聲勸:“計劃,要一步步來。”
聞此言,老臣鐘曜目光稍霽,卻頗有幾分不甘心的味道。
回寢宮的路上寒風蕭瑟,慕容夜白褪下輕袍,搭到她肩頭,附身曼笑道:“在權力榮華面前,你堅持的感情,真是卑微。”
卿染月側頭見他下巴尖尖,壓在樹影里,恍惚有幾分不真實,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這局棋,從她進宮起,不,是至慕容夜白登基與太后爭權起就開始布置了,她只是枚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舉手來回間,涉生及死。
那天從懿榮宮出來后,卿染月急切切地趕回去,猝不及防見到慕容夜白脫下龍袍給床畔上的少年,那少年眉心已有中毒后的黑青色,若非親眼所見,她絕對不相信這世間真有生的如此相像的兩人。
她想避離,已來不及了。
垂簾一動,躥出幾個暗衛(wèi)按住了她肩膀,慕容夜白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轉頭繼續(xù)對那少年許諾道,只要欺瞞過皇后,就許他父母萬貫家產(chǎn)。
那般運籌帷幄,現(xiàn)在想來,化裝成流民的官兵入京,破宮前的準備動靜都不小,心細如絲的鐘曜大人怎么可能會不稟報?
這一切不過是慕容夜白的計中計,將計就計。
便苦笑,她不經(jīng)意地躲開慕容夜白一尺之遙,獨自在寒風中攏了攏輕袍,畏寒似的:“那少年的父母現(xiàn)在怎樣了?”
“未避免懷疑,都殺了。”慕容夜白話甫出口就覺得不對,然后他看見卿染月的手指悉數(shù)松開,欲暈厥地踉蹌了一下,面灰如死。
慕容夜白負袖挽她,她轉身往回跑。
有暗衛(wèi)躥出黑影就要追,慕容夜白攔住,搖頭嘆道:“晚了,去了也是浪費體力。”
那天夜里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甬道的青石板上,騰起一層蒙蒙的白煙。
時不時迎面走過二三個晚歸的兵將,長劍灼出血色的光,有人想對她打招呼,又很快被旁邊的人拉去,她心底的寒意一層層加深,但直至看到顧曼殊躺在血泊中,反倒靜了。晚了。
她跪倒在地,抱起他,道:
“沒事了,我們回家。”
顧曼殊便笑,一笑就噴出血來,他肺上中了一刀,這種死法最難受,在血液填滿肺部之前,人要忍受溺斃的痛苦一盞茶的時間才能死亡。
他抓住她的手,寸寸掐緊:“你剛才……為何……要走?”
“因為我恨你。”卿染月心中極痛,猝不及防淚水滾滾:“你到現(xiàn)在才想起我,之前盡享榮華的時候呢?”
顧曼殊臉色本就因失血而蒼白,這一倏然更流露出死般的蒼涼。卿染月再忍不住,俯身貼在他臉上,溫濕的臉頰觸碰到冰般的冷,她忽然覺得他就要融成雨水化去了。
“你原諒我這一次,就這一次,好嗎?”
“只可惜明年再不能陪你看燈會了……”
潑天大雨,他的聲線一點點湮滅,直至再也聽不見。她俯身抱著他好久好久,黑沉沉的甬道里一個人都沒有。
九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暈過去的,也不知是被誰救起的,醒來時就聽老宮女冷冷地命令:“即時搬去冷宮。”理所應當,無多余一例非議。
她面容平靜,安順服從。
當生命中最大的支持倒塌,她還有什么好愛的,恨的。
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他身邊的是她,他終究還是回歸于她一個人。
她獨自一人,才踏上冷宮的階梯,忽然日光中一陣馬車飛奔而至停到她跟前,打從簾子里露出銀邊勾金絲的鞋,慕容夜白曼聲道:“你上來。朕答應過你的,朕都信守。”
卿染月忽就想起,當初慕容夜白跟她許諾的是,削了顧曼殊的職后,放她出宮,放他生路,從此山高水長,相逢陌路。
可笑執(zhí)著了這么久,現(xiàn)在卻忘了。
他微服私訪是真,想要分散最大的圈地貴族顧曼殊的兵權是真,為避免干戈,殃及百姓,所以才施展懷柔政策,也是真。
飛烏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更是真。
如果一切再重新來過的話,她大概還是會這樣選擇。顧曼殊要的是榮華野心,慕容夜白顧及的是天下,慕容夜白想要削除開朝皇帝留下的親王裂土養(yǎng)兵制度,避免擁兵造反,天下大亂之前,每一步都極為艱難。
想起這些時,她已坐在車轱轆轉動的馬車里,床簾一撲一撲的,像蝴蝶的翅膀,純金色的太陽暖暖地照著集市上的人來人往。
她眉目漸漸舒展開來,只手撫上肚子,喃喃道:“孩子,我們出去逍遙江湖,吃遍天下,游遍山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