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詛咒]
一
我抬頭揉了揉眼。山居涼風(fēng)習(xí)習(xí),拂過玄關(guān)處,天青色的琉璃風(fēng)鈴發(fā)出悅耳的輕音。
“發(fā)什么呆呢?”一個聲音突然自耳邊傳來。我嚇了一跳,幾乎仰過去。一個穿馬靴的女子轉(zhuǎn)到我面前,看到我滿面通紅的窘相,大笑起來。還未等我反應(yīng),已經(jīng)把我膝上的筆記拿了去。
“寫什么呢,大作家?”
我本就不善與人交際,此刻更是口拙,吞吞吐吐道:“不是什么作家,隨便寫寫好玩的……”
“你發(fā)表在異聞錄上的怪談小說,我可讀過哦?!迸有χ袅颂裘?,索性倚在門邊翻起筆記來。抬眼看到坐立不安的我,她笑道,“大作家,我又不是什么名門淑媛,你又何必擺出這樣緊張的神態(tài)?”
我訥訥地擠出一個笑臉,肚子里暗暗后悔。早知友人不會同來,何必特意玩什么情調(diào),還來山莊消夏?話說當(dāng)初,認(rèn)識他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錨誤。一個富家公子,不知搭錨了哪根筋,跑出家門要搞文學(xué),加入了我原本的社團(tuán)。過分熱情的青年和交際恐懼的我居然微妙地漸漸合拍——他精力旺盛,每天埋頭寫稿,用稿紙謄了就跑到我家要我指教。我自然誠惶誠恐,卻實在不知怎么開口拒絕,來來往往,不知什么時候,我家的餐桌上就添了一副碗筷。
他投桃報李,邀我去家里在深山置的別居度假。好不容易說得我同意,他卻臨時有事要留在南京,便介紹了同父異母的弟弟蘇辰與蘇辰的未婚妻方碧溪給我,拜托他們同去,一路照應(yīng)。我原本便心神不寧,見到有錢人家的出行陣仗,更局促不安起來——小公子未婚夫婦兩人,隨行的居然有十五人之多。馬夫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帶上專門的煮飯婦。到了山莊幾日,我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處放,便硬著頭皮悶在房間,每日寫寫小說。今日剛開了個頭,稿紙便被來訪的碧溪奪去。
“‘消夏山莊殺人事件’……”她嘩啦啦翻了幾頁,念出了聲,蹙著眉,“這標(biāo)題真是別致呢。怎么沈先生覺得,宅子會出殺人事件嗎?”
我尷尬萬分,只好笑道:“亂寫的,亂寫的。這里景好人好,怎么可能呢……”
她讀了幾段,把本子還我,寒暄了幾句便走了。門廊腳步漸遠(yuǎn),我總算放松下來,望向門外。
一片幽僻池塘,漾著幾片清荷。汲水的竹子叩著山石,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清脆響聲。門板是平拉的,屋內(nèi)只設(shè)矮桌和跪墊,精巧屏風(fēng),玄關(guān)掛著風(fēng)鈴——這座和式建筑,在難得的酷暑中蔭蔽出一絲涼意,但不知哪里,卻隱隱地透出些不祥的意味。
這宅子,便是接下來一切殘酷事件的舞臺。
當(dāng)夜,我擱下稿紙,看看已經(jīng)三更,便出了房間。
深夜閑逛,這也是我的一大怪癖。但對我而言,沒有比晚上更好的時間了。一切歸于沉寂,步子緩下來,看一看深湖月色。更重要的是,幾乎碰不上什么人,也就不用硬著頭皮聊天應(yīng)酬。
正想著,不知不覺繞過長廊,一個身影驟然闖入視線。我驚嚇不小,差點叫出聲來。
“沈先生。”對瞪了一會兒,還是對方先開口。
月色中那張面容漸漸清晰。柔和的輪廓,清雋的眉目,帶著略略羞赧的笑容。我定下神,訕訕道:“小公子,我原本在房中寫小說,想出來找找靈感,看有沒有什么怪談故事……”
這借口真夠失禮的。我不禁暗罵自己。
蘇辰卻并不在意,只是抿嘴笑了笑,點點頭便離開了。
友人曾向我說過家里的事。蘇家子女名字都帶一個玉字,唯獨蘇辰是個例外。孩子母親早夭,又天性寡言,因而受到其他各房排擠,漸漸連父親也冷落起他了。蘇家在南京小有名氣,而方家最近幾年剛剛發(fā)跡,一家想要融資,一家想要地位,幾番來往,便給兩家的孩子訂了親。方家自然歡天喜地,而蘇辰也和平常一樣不發(fā)一言。
說不定一個內(nèi)向溫良,一個活潑開朗,反倒很合得來呢。我邊想邊走,腳邊踢到了一件物事。湊著微弱的月光,我辨出碎玉上的一點瑩綠——正是日間碧溪一直帶著的鐲子。
這里是下人住處,平時她應(yīng)該不會來。我搖搖頭,打算拾了還她,俯下身,卻聽到隔壁房間發(fā)出一陣響動。
薄薄的墻壁那邊,隱約透出了方碧溪和一個男人的聲音。
二
當(dāng)晚回房,一夜噩夢。
我原本就怕與人打交道,更別提遇到這種事情。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也想不出怎么辦好,終于挨到天明,忽然聽到房間外一聲尖叫。
長廊上,幾個用人慌慌張張朝出事地跑去,我也跟了去,心中卻越發(fā)覺得不對——這條路,是我昨晚閑逛時剛剛走過的,難道——
房間門口已經(jīng)被人圍滿。我竭力扒開人群,看到屋內(nèi)的情景時,不由得倒退一步。
一個男人倒在床邊,腹部插著一把刀。
我不由得低了低頭,看到墻邊的一點綠光。是那串綠玉鐲子。昨夜我實在沒有勇氣將它交還,便把它踢到了墻角,希望方碧溪發(fā)現(xiàn)了會回頭來撿。
那么,這個男人就是——
“啊。是詛咒呀?!?/p>
耳邊忽地飄過低低的一聲輕笑。我悚然回頭,看見人群中一個披著長發(fā)的白裙身影。婢女打扮,裙子卻十分干凈。仿佛感應(yīng)到我的視線,她回頭,朝我微微一笑。
日本人偶般的臉上,有一道深紫色瘢痕。
既然是寄住,該幫手時自然責(zé)無旁貸。山莊山高路遠(yuǎn),警視廳無法立刻到達(dá),我便仔細(xì)記錄了現(xiàn)場的情況,幾個用人收檢了尸體。
被刺死的下人名叫阿泰,是方家的隨行侍從。不幸身死,個人物品自然要收拾起來寄送回老家。我將他的衣服收到一處,無意一瞥,卻看見了一個紫色的檀木匣子。
匣子里面是一只玻璃人偶,四肢與頭顱滾在一旁,眼睛卻仿佛在微笑著。
“是詛咒呀?!?/p>
少女微微揚起臉,蒼白的臉上帶著笑容。
“你的名字是……小瓷,對吧?”我盯著她的眼睛,“那個詛咒,具體是什么呢?”
“那個檀木匣子,就是詛咒啊。”她眼睛一彎,“惡鬼發(fā)現(xiàn)了人作的惡,就會送這個匣子來作為警告。如果自此之后不潛心向善,就會像里面的玻璃人偶一樣,被惡鬼索命呢。沈先生是怪談作家,一定知道吧?北平街頭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了呢?!?/p>
“惡鬼?”我冷笑,“惡鬼索命,也需要舞刀弄槍嗎?這是殺人事件,阿泰就是受害者!”
小瓷笑了。長長的瘢痕橫在面頰上,如同最純潔的花瓣中蜷縮著的毒蟲。
“是嗎?誰知道呢?”
傍晚時分,恐慌才漸漸平息。吃茶時間,我望著茶盅,腦海中卻重現(xiàn)出那晚的一幕。
犯人是方碧溪?被男人糾纏,無法攀附上流社會貴公子的她,會不會早已動了殺心?她平時任性慣了,一時沖動或許會犯下罪行。
或者是蘇辰?昨夜他自長廊走來,那個房間是必經(jīng)之路。或許他早已通曉二人私情,只是城府深沉隱而不發(fā),等方碧溪出來之后再痛下殺手。
更可能,兇手另有其人……
所有人各懷心事,廳堂一片安靜。由遠(yuǎn)至近傳來一陣腳步聲,那個叫小瓷的侍女進(jìn)了門,恭順地垂著頭。
“晚上出門,發(fā)現(xiàn)一個包裹,寫明是送給方小姐的?!?/p>
她手里捧著的粗布包裹中,露出紫檀匣子的一角。
三
沒想到流言傳播得如此之快,短短幾個時辰,“匣子詛咒”的傳言就到了所有人耳朵里。當(dāng)場急急打開匣子的方碧溪發(fā)現(xiàn)盒子里支離破碎的玻璃人偶之后,當(dāng)場臉色煞白癱軟在地。蘇辰溫言安慰著扶起她,她卻一個激靈,推開蘇辰的手,自己跑了出去。蘇辰追之不及,四處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他平素不言不語,急切之下也不吩咐下人,就一個人找了起來。
用人自然紛紛跟上。那抹白色身影在我的視線里一晃,便也消失了。
匣子里身首異處的人偶,嘴角邊仿佛露出一絲冷笑。
“下一個犧牲者,是方小姐嗎……”
我喃喃念著,突然心中一動,拔腿追了出去。
小瓷。
在現(xiàn)場剛剛被人發(fā)現(xiàn),死者的私人物品還未公開之時,她就說了“詛咒”二字。之后我就詛咒一事問起她,也沒有提起“裝人偶的匣子”這一物事。
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死者曾收到過這么一個匣子,并因此受詛咒而死的呢?
她與這件兇案一定有逃不脫的干系。
繞過幾處山石,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白裙的背影。獨自一人,在枯寂的月光中,單薄得如同一片羽毛。她踏過一處草坪,在一間大屋外停下,踮起腳向屋內(nèi)望去。
這個女孩真的會是那個殺人鬼嗎?
我遲疑了一會兒,卻見她突然用力向門撞去,撲進(jìn)了房間。
我?guī)缀跏?,瞬間種種疑慮涌上心頭,拼命跑過去,沖進(jìn)了那間大屋。
桌上只點著一盞煤油燈。光線很暗,我只看到她弓著背的背影,便緊趕幾步,扭住了她的肩膀,大聲道:“你干什——”
少女踉蹌了幾步,轉(zhuǎn)過身,目光有些渙散,仿佛在茫然地尋找著什么。
一把刀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鮮血蔓延開來,如同盛開的一朵妖異萬端的薔薇花。
我倒退兩步,嗓子一陣發(fā)緊。
事發(fā)當(dāng)晚,大屋內(nèi)除了小瓷,還有方碧溪和蘇辰兩人。蘇辰因倒地時頭部受創(chuàng),暫時失去意識,而方碧溪一直哭喊,言語混亂,很久才從打擊中平復(fù)過來。
于是一個寄住幾日的古怪小說家,突然成了消夏山莊的頂梁柱。
打了幾個電話后,我去探望方碧溪。她頹然坐著,抬頭呆呆地望著我,叫:“沈先生。”
“不用怕,警視廳的人大概幾個時辰后就會到?!蔽野参克?,“在那之前,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我,好嗎?”
“是那個丫鬟!”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她拿刀要殺我,我學(xué)過一點格斗,把刀奪了過來,她還是不肯,要跟我廝打,不小心……我讓她離遠(yuǎn)點,拿刀一揮,就不小心傷了她……阿辰要保護(hù)我,被她推倒,現(xiàn)在不知……阿辰他,”她停住了,許久,一字一字艱難地說,“阿辰,還活著嗎?”
“方小姐放心,蘇公子暫時沒有恢復(fù)意識,但應(yīng)該沒有生命危險。”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淚水涌了出來。
“他……在哪里?在房間嗎?”
“在昨夜受襲的大屋。醫(yī)生說這樣好一些。”另外一個理由實在不忍說出口。方才我同蘇家通電話,通報蘇辰遭到襲擊意識不明,換來的卻是“放在那里,不用管他,保護(hù)好方小姐”的話。
如果不中用了,便換一個聯(lián)姻工具。所謂的上流社會,也不過是這樣不值錢的東西。
“蘇小姐如果沒事,我就不打擾了。請多多歇息?!?/p>
“讓他們都出去吧。不用管我,我想靜一靜。”她扯過帕子擦了擦眼睛,低著頭。
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所有的事情。
四
大屋內(nèi)一片寂靜。天色已經(jīng)泛白,依稀可以看到躺在薄被中的年輕男子。他閉著雙眼,仿佛只是安靜的沉睡,不愿離開夢境。身邊沒有人護(hù)理,只有一盞即將燃盡的燈。
窗外響起極輕的腳步聲,門微微一響,一個人影閃身進(jìn)入,四處觀望一番,走到了蘇辰床邊,低頭凝望著他的臉,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
半空騰起一線暗淡的刀光,映出一張因恐懼憤恨而扭曲了的臉。
屏風(fēng)撲的一聲巨響,倒向一邊。來人一驚,刀子懸在半空。
“方碧溪小姐,小瓷遇害前后的真實情況,可不可以對我說一次呢?或者說,你是怎么企圖刺殺蘇家小公子,中途又是怎么橫生事端,殺死了小瓷呢?”
隨手一揮刺入的刀子,不可能刺出直刺的豎直角度。更何況我親眼見到小瓷進(jìn)門,一眨眼工夫,不可能有方碧溪所說的廝打時間。刀子刺入時,方碧溪與蘇辰分別在小瓷的前后兩方,如此,誰是兇手便一目了然了。
方碧溪睜打眼睛看著我,刀子從手中滑落,終于跪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舊事:方碧溪的回憶]
沈先生,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童年是在八大胡同里度過的。
對,我的母親是個妓女。當(dāng)初父親發(fā)了狠誓要出人頭地,便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中。生活漸漸難以維持,而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當(dāng)父親最終發(fā)跡,轉(zhuǎn)過頭準(zhǔn)備接她回去時,她已經(jīng)死了。
而我?為了填飽肚子,我什么都干得出來。我和幾個男人混在一起,有時靠他們吃飯,有時自己小扒小竊,日子也還過得去。
你一定猜得到,阿泰就是當(dāng)日和我混在一起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是貪賭,一開莊便雙眼血紅,什么都顧不上。我不知說了他幾次,他從來不聽。
賭錢哪會不欠債?他當(dāng)然也是這樣,欠了一肚子爛債,不還就要砍掉一只手,我勸他工作還錢,他悶了幾天,興沖沖地對我說,他和一個兄弟有辦法搞錢還債。那所謂的辦法,竟是要綁架蘇家的小少爺!
他們商議了幾天,覺得妥帖又萬全,興奮得還下館子喝了一頓酒,講話聲音也粗起來。我雖然膽子大,也嚇得魂飛魄散,生怕被人聽到。我從沒干過這么大的事,但卻一點不興奮。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心驚肉跳,覺得事情不會這么順利。
果然,就出了事。
蘇辰少爺在附近公學(xué),有時會步行回家。阿泰的兄弟便打好埋伏,準(zhǔn)備制伏了少年之后,由阿泰接應(yīng)。但那日阿泰按時趕去接應(yīng)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兄弟被刺死在地上,而少年逃走的背影消失在胡同的拐角。
那宗案子被警方作為普通斗毆事件做了了結(jié)。而阿泰也有些害怕,五年來從未提起此事。恰好我父親發(fā)了財,接我回家,我順勢把阿泰安插在家,還了他的債。
但久而久之,父親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開始管我的錢。阿泰依然濫賭,越賭越大,終于又一次不可收拾。
這次,他想到了另一個主意,寄信給蘇辰少爺,拿他殺人的事情要挾他。他料定蘇家會出錢堵他的嘴,不由得洋洋得意。他付錢給街邊一個小廝,要他給蘇辰捎了個信,但石沉大海,蘇家沒有一絲動靜。
當(dāng)時我父親正竭力與蘇家交好,他便硬是跟我到了蘇家,看到蘇辰如此沒有地位,不禁灰心喪氣,但賭債逼得緊,他橫了心,這次便隨我到了消夏山莊,想要趁無人時當(dāng)面威脅他。
那天晚上,我偷溜出去和他幽會,他準(zhǔn)備行動了,我也無計可施。當(dāng)時我在房中看到一個檀木匣子,還問過他是哪個女人送的。我記得很清楚,所以當(dāng)我自己也收到那個匣子時,我就知道,這一定是蘇辰送來,作為警告的!他警告我們,我能殺第一個,也就能殺你們兩個。
阿泰是個口無遮攔的,估計在蘇辰面前有意無意地提過過這些事,而我與阿泰的關(guān)系,我懷疑他早就知道。但是他從來只字不提。
現(xiàn)在想來,我與阿泰算什么!在他面前,只是任人擺布的人偶罷了。
阿泰一定是他殺的,我只是想搶先一步,與其被他殺了,不如先殺了他!眼見他獨自一人追來,我便引他進(jìn)了大屋,沒想到那個丫鬟突然撲進(jìn)來,擋了那一刀,做了替死鬼。
是,聽到你說他沒死,我慌了。如果他醒過來,自然會說出真相,到時我百口莫辯,連帶父親也倒霉。接下來,你都知道了。
只是阿泰……我是蘇辰的未婚妻,但他殺死了阿泰!我絕對不能原諒!
[最后一環(huán)]
回到房間,我鋪開一頁稿紙。
警方已經(jīng)抵達(dá),帶走了方碧溪。蘇辰依然意識不明,阿泰與小瓷的尸體也被收檢。兩人均無親無故,東西便隨意地塞進(jìn)了一個袋子,準(zhǔn)備丟棄。
我要來了小瓷的物品袋。我始終無法釋懷,那天,手握刀鋒滿手鮮血的少女,為何會在倒下之前,露出那樣的表情——
在笑。
我至今無法描摹出那種笑容。仿佛歷經(jīng)滄桑劫度,卻依然纖塵不染,仿佛孩童,因為最簡單的愿望而歡喜雀躍。
呼氣間輕輕的笑聲,仿佛玄關(guān)天青色風(fēng)鈴的輕柔嘆息。
我翻檢著她的袋子,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信封。因為當(dāng)事人已死,警方便也圖得清閑,沒有仔細(xì)搜查,信封也尚未開啟。
里面是一疊手札,字跡仿佛小學(xué)生般,謄得工工整整。
題頭是——給蘇辰君。
[舊事:小瓷的手禮]
我知道你永遠(yuǎn)不會讀到這封信,所以,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寫出來。
你還記得我嗎?不是小瓷,而是許多年前,你在街上遇到的一個小偷。
你一定不記得了吧,因為你總是那么善良??墒悄且惶焓俏胰松娜恳饬x。
我不知道父母是誰,大概是一出生就被拋棄了吧。從小便有人教我做小偷,扒錢包,偷回來的錢要交公,但是給的飯卻很少。
那天也是,肚子餓得發(fā)痛,我便急著想去偷一只皮夾回去交差,手還未縮回便被另一只手抓住了。是一個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少年,眼神清亮地看著我。
我從小被當(dāng)男孩子養(yǎng)大,什么粗魯?shù)氖虑槎甲龅贸觥5且豢滩恢醯?,我無法抬頭正視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看著我的時候,他們的眼里滿是斥責(zé)或者鄙夷。而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在說,我原諒你。
你問我餓不餓,我不做聲,你便買了很多吃的給我,蹲下身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然后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我下意識地往后一退,并不是害怕你,而是怕弄臟你的手。你愣了愣,也縮回手,下巴放在膝蓋上,然后問:“你也討厭我嗎?”
我怔住了,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拼命地?fù)u頭。你便笑了,伸手握了握我的手。
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保護(hù)你。
你或許已經(jīng)忘了吧?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打聽你的消息。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自然用不著我保護(hù),但是我想,是不是有一天,我也可以為你做些什么呢?
接下來的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一個人的秘密。
一天回去后,一個小偷同伴跟我說,他在一間酒館,偷聽到了商議綁架蘇家小公子的話。
我吃了一驚。左右思量,總也想不出好辦法,于是我決定,冒充成你的樣子,代替你被綁架。
我身材瘦小,經(jīng)常會被誤認(rèn)為男孩子。我與你年紀(jì)相近,當(dāng)時的身量也差別不大。我偷了一身男孩子的衣服,戴了帽子,在你之前趕了過去。
那個人看出不對,兇神惡煞地拿刀子威脅我,劃傷了我的臉。
他會再去找你的。于是我殺死了他。
他大概也沒有料到吧,當(dāng)時我抱了必死的心,居然搶過了他的刀。見他倒在地上,我便逃走了。
這件殺人案未見報章,也無人提起。所以我以為,事情都過去了。雖然時常會做噩夢,但你好好的,就是值得的。
后來,一個親戚來到北平,輾轉(zhuǎn)打聽到了我,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死了。她看我可憐,介紹我去做了侍女,而那戶人家,姓蘇。
第一次在你家的大宅子里看到你的時候,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你依然那樣溫柔地笑著,但并沒認(rèn)出我來。
你一定不會想到,數(shù)年前你幫助過的那個孩子,就是現(xiàn)在在你面前的我。
數(shù)年后再見面,你已經(jīng)訂了親。對方是那么漂亮活潑的女孩子,你也會開心吧。我曾經(jīng)想,只要一直這樣,我就非常滿足了。
但是這種生活,在我某天截獲那封信之后,徹底不存在了。
當(dāng)年的事件有合謀者。而這合謀者想要毀掉你的人生。
我回到街上問了當(dāng)年的小偷同伴,與那個送信的小廝一同,確認(rèn)了阿泰的名字和樣貌。偶然間,我還發(fā)現(xiàn)了方碧溪與阿泰的關(guān)系。
變成殺人鬼也沒有關(guān)系了。
但我還是給阿泰送了裝有人偶的匣子,希望能夠嚇住他。但那個晚上,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那個男人說“明天就下手”。
于是我搶在他的前面,殺死了他。
這么多年之后,我的雙手依然一片血紅。如果你知道我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會不會和原來一樣,原諒我呢?
可是其實這么多年,最想要對你說的話,一直沒有說出口。
謝謝你。
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幸福,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在你身旁,希望你忘記我。
好人和壞人死了之后,是不是會去不同的地方呢?
那么,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吧。
[終章]
我沒有再回南京,在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尋了一處差事,教孩子們認(rèn)字。
友人和我依然時常聯(lián)系。他告訴我,蘇辰昏迷數(shù)周,醒來之后仿佛失去了記憶,哥哥,父親,未婚妻,一概不認(rèn)識。大夫只說是腦部受創(chuàng),卻查不出原因。父親索性將他扔進(jìn)了蘇州一家療養(yǎng)院,除定期送錢外,一律不管不問。
一個月后,我請了假,去蘇州看他。聽到我喚他的名字,他回頭,沖我抿嘴笑了笑。
恍惚間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他認(rèn)不出我,有些靦腆地只顧低頭畫畫。我湊過去,笑著緩語道:“畫得真好,畫的是誰啊?”
他揚臉看我,認(rèn)真地說:“不記得,不過,一定一定是在哪里遇到過?!?/p>
畫紙上的兩個孩子牽著手。男孩抿嘴笑著,向女孩望去,而女孩垂著頭,依然可以看得出在笑。
她的裙裾如同最潔白的花瓣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