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不再懷念:森年之遠

一

真正意識到“即將畢業”這件事情是在三月份和導師見面。柳棉惴惴不安地走進辦公室，發現帶自己的是大二教數據庫的任課老師。老師簡單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開始分組，然后發給每人一份選題列表。柳棉接過列表的時候怔了怔，心里上下攛掇著“這，這就畢業設計了”的火花。她看著老師不停張合的嘴唇，光線不時地在他薄身鏡片上匯聚成亮點，彈射在瞳孔中撞擊為心里“撲通撲通”的強音。其實對于他作自己的導師，柳棉有些竊喜，大抵是偏愛瘦臉戴薄身眼鏡的男生，總覺得那樣的眼鏡背后收斂的光一定很溫和且令人安心。甚至還打聽到未婚、三十歲這樣的八卦，時常被用來當做熄燈后寢室臥談會上的談資。

“怎樣嗎怎樣嗎，真看不出柳棉你口味那么重哦!肚子里打什么算盤呢?”室友A沿襲一貫心直口快的潑辣作風，此語一出即刻成為話題中心，以燎原之勢在眾人心里躥出一片火海。另外兩人紛紛附和著：“對啊對啊，喜歡就要說出來，還剛好是我們老師，你真的很占優勢。”睡在下鋪的柳棉沒吱聲，她透過從窗外勉強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正專心對上面的床板進行大致定位，伸出手比畫一番計算要是起夜上廁所把腰挺直到多少高度才不會碰頭，以致于沒在意周圍此起彼伏的叫嚷。不一會兒，當某個人發出熟睡后的細微鼾響，柳棉才側過身子把被子掖掖緊，抿著嘴輕輕笑了笑，卻又同時皺皺眉，似乎剛才不知誰說的那句話捅了自己一下。

喜歡就要說出來。

男性。8×年。多家情感雜志撰稿人。愛好是看漫畫。筆名是×××。即使抓耳撓腮涂涂改改窮極思維能夠抵達的地方，可以羅列出的也就是這么多，但僅僅依靠這幾點在心里大致定位的只是一縷單薄熹微的晨光，揉揉眼睛仔細一瞧就四散在霧靄里。不，柳棉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思路瞬間變得清晰——至少我現在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森年。

海洋性亞熱帶季風氣候，全年冬短夏長，溫暖濕潤。并沒那么完美，近年來常出現熱島效應，使得夏季中午氣溫可高達三十六攝氏度以上，凡此種種早已爛熟于心。第一次說出來還被室友B大呼小叫了一陣：“我是本地人都沒那么清楚，你怎么那么了解啊?”

“這有什么?”柳棉抿嘴笑笑，心里暗暗得意，還好沒把那些“主導風向為東北風，夏季偏南風為主”之類的全部說出來。早就打聽好了，什么市花市樹名勝風景主要街道在填報高考志愿時就理順了。那時家里很反對她獨自跑那么遠的地方，還不直達，需要中途轉站。從得知柳棉有這個念頭一直到填報志愿落筆的那一刻，柳媽媽為了勸她嘴皮子都磨出了兩個泡，動員一切親朋好友鄰居同事包括偶爾遇見的小區物業阿姨挨個兒勸說，希望她能回心轉意。哀求、威脅、商量、發怒，還創下整整一個月不說話的記錄。可無論怎樣軟硬兼施，都沒能動搖柳棉橫跨南北的決心。

“那里有什么好?我們這里也很大很方便啊，還有爸爸媽媽照顧你。”志愿書交給學校的第二天，柳媽媽癱坐在沙發上，目光渾濁口中喃喃地念叨著。一旁的柳爸爸在眾番勸說無效后無奈地搖頭：“就當是年輕多鍛煉鍛煉吧。”

二

畢業設計的選題最終確定下來后就要準備開題答辯了。這幾天柳棉和三個室友來回奔波于圖書館和導師辦公室，忙著擬定思路、制作幻燈片、撰寫答辯內容、完成畢業設計開題報告。

“這才是開題呢，等到最后答辯可怎么辦啊?“吃飯時，室友C盯著被筷子夾住的魚塊苦惱地說。

“院里肯定不會為難我們的，他們也要合格率呢，怎么可能不讓我們過。“坐在C右側的B塞下一大口好不容易才夾斷的，在盤子里環成一圈的肉沫茄子，接著說，“不過，你們的工作找得怎么樣了?我認識好幾個材料那邊的，都簽了。”

“他們材料學院就業率一向挺高的啊，哪像我們學計算機的，沒譜兒。”

“我原來投過幾份簡歷，都沒回音，煩死了。”

柳棉專心夾著一條滑溜溜的鱔魚沒參與到對話中。讀大學這么久以來，柳棉給所有人的印象統一停留在文靜、靦腆上，包括寢室內部談話也很少參與。坐在旁邊的A不甘心地捅捅她：“你家離森年很遠啊，有想過畢業后去哪里嗎?“

“當然留下來了。”柳棉慢條斯理地端起碗，從容得仿佛說著“水從高處流向低處”一般，而室友們紛紛一瞬間換上聽到了“水從低處流向高處”不可置信的驚異臉色。

除了這所學校，森年對于柳棉可真算是人生地不熟，沒談戀愛的她順著家譜朝上數九輩，沒有一個人能和這座城市扯上一絲半縷的聯系。前段時間媽媽打電話還特地說到這件事，當時只聽見電話那頭大展宏圖一般的滔滔不絕，柳棉只得諾諾地點頭。

三

很多時候。

從圖書館出來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雨過天晴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半夜從夢中驚醒想叫又發不出聲的時候，柳棉在很多時候都會想到那個人，是他讓自己敢和家里堪稱權威的媽媽據理力爭，逆著所有人理所當然的想法做選擇的全部理由。可每每想到這些，心里依舊忍不住地嗤笑出聲，他叫什么，姓甚名誰，住在哪里，統統一無所知。憑什么搞得自己還要像那種一沖動就為了某人填報志愿的浮花泊草的樣子，如此一問三不知，起碼也要先拿出可以沖動的根基啊。

當然拿得出。

第一次認識他是高三和月見一起在公交車車站旁的雜志店里，那本名氣很大的情感文學雜志。柳棉從初三起就是那本雜志每期必買的忠實讀者，作為她的高中死黨，月見也深受影響一起追捧。所以才能在隨手翻翻時一眼就發現那個名字，作為一個新人，怎么看都是一種極具違和的存在。但她還是買了，一兩個新人的出現并沒有妨礙自己持續幾年的熱情。記得很清楚，那個新人最初撰寫了一篇因誤會而錨過的戀人的故事，柳棉看了三遍，為其中的人物長吁短嘆了好一陣子，后來漸漸結成心里的痂，輕輕一碰就很疼很疼。于是便記住了他的名字，三個字，很容易上口。

柳棉從來就是一個表里不一的人，每次和月見一起看電影，對方已經哭得視線模糊到對手邊的餐巾紙都無法準確定位，柳棉非要不停地大口吸氣“辣死了辣死了!剛才吃了什么東西那么辣啊”，試圖逼回眼眶里的淚水，她好像天生具有夸張性的喜劇掩飾——內心越交纏，表情越滑稽。于是晚自習和月見一起偷偷把雜志鋪在大腿上低頭看時，看到那句“他們相聚，蔓延不到長長的未來。他們的愛情，停留在曾經擁有的一刻”時，鼻子抽了一下，馬上說道：“真是搞不懂現在這些寫文章的干嗎越寫越煽情，看著累。”聲音很輕很小，連身邊的月見也只是“嗯嗯”地隨口附和。然而有些東西哪怕再小再輕，落在心里后隨即也會變得不一樣，哪里不一樣，柳棉自己也說不上，一篇八千字的小說分量始終太輕，說出來像個笑話。

四

晨安是在柳棉看那人寫的另一篇暗戀的故事時把她叫出去的。柳棉挺不樂意，從走出教室那會兒就不停地看表，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強烈暗示著“快說啊我沒空”。晨安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頭，囫圇說了句“放學等我”就走了。反倒是柳棉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看他走遠的背影，那么……快?

關系不復雜。月見和晨安是初中同學，而月見、晨安、柳棉三人同為高中同學。借由月見的關系，柳棉和晨安打過幾次照面，但對他的印象真的沒有比“擦肩而過”好多少。只是接連幾次的考試排名把他圈定在“學習好，特別是化學”的位置上，人像才稍微有了輪廓。

放學照例是柳棉和月見一起走，兩個人相互挽著胳膊嬉笑著走出校門。直到快要走到站臺時，柳棉才一拍腦門：“糟糕!”下意識地立馬轉身卻不曾想和一直跟在身后的晨安視線相撞。

“我……嗯，那個……”失約無論在誰看來都是沒底氣的事，柳棉支支吾吾半天找不到話說。

倒是晨安一副非常理解的樣子：“我也一直在想，該怎么給你說。”他頓了頓，“我喜歡你。”

眼下是窮盡柳棉整個心思也料不到的場景，雖然一直喜歡看言情小說，但心里終究明白那是不能具象化的片段，故事中的世界再怎么追捧也成為不了落在生活中的現實。那么面前這個比自己明顯高出一個頭的男生，這個一本正經扣好每一顆扣子襯衣被完整熨燙過的男生，這個同班三年依舊面目模糊的男生，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要說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希望不會打擾你。”晨安很禮貌地說完后轉身離開。

已經不是只為一個眼神就魂不守舍的年紀了，那些為少女情懷縱情謳歌的形容詞在自己眼中早就變得荒蕪而又簡陋。而心里始終有個聲音在反復確認著，這不是我要找的，那才是。

“在看不到過去，摸不清未來的時候，我們慶幸還有‘現在’的恒溫。何況時間還給了你一個可能——‘未完待續’。”那篇合攏在書包里的文章這樣寫道。

五

高考永遠是一樁充滿太多可能的事件。柳棉以兩分之差與第一志愿擦肩而過，錄取她的第二志愿是一所毫不起眼的小學校。她很委屈，也很倔犟，背著家里所有人把來自那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撕了個粉碎，第二天就回到原來的高中報名參加補習班了。那一次柳棉只花了兩個星期就說服了媽媽，她對自己有信心，那兩分實在是個意外。

月見考到一個她一直喜歡的富庶而美麗的城市，那里的人們說話柔軟表情安詳，坐火車不過十個小時。她常給柳棉寄回一個個厚重的信封，里面裝滿了自拍的照片和素色的信紙。柳棉常常看著看著就陷入沉思，然后掏出信紙刷刷地寫起來。因為再輸不起，高四的時間便顯得更加寶貴，她通常只花半個小時就寫好，然后在放學時塞到校門前的郵筒里。在月見幾乎所有的來信中，針對柳棉的，反復只有兩個問題：關于她，關于晨安。

晨安也留在原來的高中復讀，他比柳棉更不走運，兩個志愿都填高了。可經過那次告白，柳棉覺得以他的成績走不了，更像一個陰謀。只有兩個復讀班，這次和他做鄰居，雖然不像原來天天見面，但碰到的次數也不少，卻始終局限在點頭微笑的范圍內就再也邁不出去。至于那次告白，柳棉未做任何答復，晨安也十分默契地絕口不提，要不是月見時不時敲敲自己，她甚至覺得那只是一場幻覺。然而某件事的發生總是無法如同被風吹過那樣輕易復原，比如那條莫名其妙發到手機里提醒交照片的短信，那把趁著自己上個廁所就憑空出現在桌旁的傘，那聲升旗站隊時來自斜后方隔壁班某個人的輕微嘆息。

如果說后者即使依靠不斷地自我暗示仍無法逃避的話，那么關于柳棉實在算不上一個嚴肅的問題。春節那段時間柳棉得到家里放松三天的恩準，于是隨意在網上搜索起來，敲入他的名字，得到一長串提示與鏈接。她點擊最上面的那個，進入新的頁面——他的博客。隨著閱讀的深入，一個新的形象躍然眼前——瘦臉戴薄身眼鏡，不愛運動，公司職員，稱呼自己為影法師，稿子永遠放在晚上下班后完成，午休的間隙用來看漫畫。接著在他事無巨細地細密描述中，她找到了那個地方——森年。

六

直到今天柳棉都堅持人們對于一座城市的認知，取決于這座城市對他們的心靈所造成的沖擊。不論是畢業聚餐時的痛哭流涕，還是昂首去到其他城市時回眸的不舍，都是來自這樣的沖擊。因為這里印刻了你的喜怒哀樂和生命點滴，容納過你仇視和喜愛的人，閃爍過讓你不齒與驕傲的瞬間，埋葬了你不堪和光輝的回憶。而森年之于柳棉的沖擊，則完完全全來自那個她從未謀面的人。

三天時間，足夠讓柳棉從無神論者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信徒。如果說之前僅靠著十來本雜志上經過修飾美化的文章就確定對某個人的感情過于輕薄，那么在完整的三天，看他在論壇里和別人相互掐架拌嘴，看他把生活細節記成博客里的一字一句，看他和好友在博客論壇里的相互留言，還是能夠進行大致的定位。溫和的、清秀的、愛憎分明的、富有幽默感的、字字珠璣常把別人駁斥得走投無路的，都是他。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像茨威格小說里的那個女人，“我的一生一直是屬于你的，而你對我的一生卻始終一無所知。”不，沒有那么偉大，柳棉只要那句“一無所知”就夠了。聽起來很荒謬，放在過去自己也無法認同，然而有些事情就只有在真正碰到時才知道，它們是標準裁定不出，理智說服不了的。

七

月見打電話來的時候柳棉正如往常一樣仔細翻閱著他的博客，五年近千篇的日志她看完了大半，正打算一鼓作氣把后面小半截看完時，抽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柳棉?畢業設計準備得怎么樣了?”月見的聲音無論在什么時候聽來都很有治愈作用，暖洋洋地曬著人。

“還行，剛通過開題答辯，分數不錨。”眼睛專注地盯著屏幕，說出來的話多少帶點敷衍的意味。

“我訂婚了。”

“……”電話這邊的柳棉仿佛被點了穴似的，目光移到一行字上就再也轉不開了。

這是月見第二次點中柳棉的穴。

次次都命中要害。

第一次是柳棉大一進校不久的某個周六，同樣是電話搖過來的關懷。柳棉像高中時那樣嗲著嗓子柔柔地喊：“月見，想我啦?”

月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柳棉你簡直就是怡紅院的頭牌。”

柳棉不依不饒地捏住鼻子：“好呀，那我要你做我的媽媽。

月見清清嗓子，正色道：“哦?那我要問問我的男朋友了。”

柳棉一瞬間慌了神，手機差點摔到地上。月見繼續說：“啊，而且我……進大學后就沒有再關注什么小說了。你，你現在還喜歡嗎?”

短短數字，聽在柳棉耳里卻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靂。那些每個放學后挽手一同站在雜志店的守候，那些常常對著雜志文章品頭論足的得意，那些看到紙面上下垂眼的男生突然爆發出的尖叫，那些在路上一同追逐過的點點滴滴，在這個時刻洪流一般咆哮著席卷而來。柳棉迅速掛斷電話快步走到窗邊透氣，她產生了一種被背叛和拋棄的感覺。腦海里不斷回蕩著最后吼出的那句“不是說了要一起嗎”。

不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嗎?我們不是做什么都要一起的嗎?而在這句之前，是月見輕輕說出的“我想我已經從小說里畢業了”。柳棉不明白，是不是注定了有種感情只能由自己堅守，而別人無法跟隨。

如果說那次月見讓柳棉想不通，傷心了好一陣子，那么這次她的反應則緩和了許多。還是很震驚，卻也立馬接上：“你和你男朋友感情真穩定，不過會不會太早了?而且……我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

月見略一沉吟：“其實我也想問問你，因為一直覺得你和晨安始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想問你，什么時候才能到我這里來呢?”隔了很久，見柳棉沒反應，她又接著問，“你畢業后會留在森年嗎?”

“當然。”這一句是不帶絲毫猶豫地立刻接上的。

八

畢竟柳棉就是那么一個愛屋及烏的人。

從高四那次知道他所在的城市是森年后，大腦就迅速接受了這樣的信號。但凡和森年有關的，都值得引發自己過快的心跳。看天氣預報一定會等著看過森年再換臺，即使換也要有意無意地往森年地區電視臺靠靠。看書報雜志時先翻翻有沒有與森年相關的內容。去超市也一定會先考慮從森年那兒出產的東西。所以當她真正走在森年的街道上時，每每發出各種幸福的感嘆總會引來室友“至于嗎”的瞪眼。

怎么不至于。

作為柳棉整個學生時代唯一喜歡的人，一想到每天會看到他看過的天空，上街路過他路過的風景，公交車上自己正坐著的某個位置他也曾經坐過，聽著雖然自己不懂但他絕對熟悉的語言，人行道上無數張迎面而來的面孔中或許有一張就是他的。只要一想到這些，柳棉覺得自己所做的都很值。因為窮盡一切努力，為的只是能夠再靠近一點。

直到真正相遇的那一天。

九

大三“十一”長假時，柳棉寢室里本市的B回家了，A和男朋友去旅游，而來自本省的C則天天忙著會同學。沒有計劃的她被晨安叫出去，到食堂邊上的小餐館里吃飯。

“就一個人哪兒也不去?”

“沒事，我看書。”

從得知晨安和自己同時考到森年的那時起，柳棉就認定了不管復讀還是志愿，都是晨安締造的陰謀。不過她對他并不反感，畢竟晨安對她始終是客氣禮貌守規矩的，沒有纏著她要結果，就好像那次告白是柳棉自己聽錨了。

“好像你一直對小說和漫畫很有興趣，我同學上次介紹了一家漫吧，很不錨。不如趁著假期去看看?”晨安一邊整理萊盤的位置，一邊笑著說。

“好。”即使不反感，也依然沒有過多的話要說。

晨安帶柳棉去的那家漫吧環境很好，空間寬敞明亮，放眼看去一排排的書架上擺滿了漫畫。靠窗的一側有為客人準備的座位，只要點一份六元以上的飲料或食物，就可以免費看漫畫。柳棉很喜歡這樣的地方，大家都在安心地看書，也有初中生模樣的在玩PSP，但聲音很小。她點了一杯原味奶茶后就到書架那里去了。

書架上的漫畫被歸類碼放齊整，柳棉一邊默默念著漫畫作者的名字，一邊全神貫注地查找。走過一排書架后她看到一個穿深色短袖的男生正彎下腰，手指順著面前一排漫畫的書脊細細摩挲。不知為什么，心里某個地方被點亮，潛意識驅使她走過去。大概是他看得太專注，沒注意身邊有人靠近，所以半蹲著擋在了兩排書架間。柳棉看了看他手指劃過的漫畫，幾排都是手冢治蟲的，呼吸便一下子急促起來。于是隨便拿了本《網球王子》就倉皇地跑回座位，恰好晨安不在。她胡亂翻著書，想要拼命從混亂的腦袋里翻檢出一點點清晰的思路，他最喜歡的漫畫家是手冢治蟲，最近剛好想要把以前落下的補完，以及有空就喜歡泡在漫吧里，和老板交情不錯。

可，可不是一直決定了只要默默地就好嗎?只要對方一無所知就夠了嗎?為什么到真的遇見時，心里反而攛掇出那么多蕪雜的聲音，教唆著，慫恿著，挑撥著。

晨安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份日式蛋包飯，笑呵呵地說：“果然名不虛傳，太好吃了，我又要了一份。”

柳棉瞇著眼睛：“這樣啊……那我也要一份試試看。”說完便起身，但卻是向書架那邊走去。

他還在!柳棉快步走上前，那個男生剛好拿著幾本漫畫站起來。

“請問……DN在哪里，我找了很久沒找到。“柳棉平靜地看著他。

“DN……在那邊，就是后面那排的那里。”他轉過身用手指著。

——這不是重點。

“真抱歉，我室友想讓我幫忙介紹DN和OP，但我不知道是否適合她，能幫忙推薦一下嗎?”

“DN和OP都是神作，我都挺喜歡。DN前段時間我還重溫了一遍，而OP更是每周追著看更新。就給她推薦這兩部，應該沒錨。”

“謝謝……說起來，這家漫吧讓人感覺真舒服啊，我第一次來，同學推薦的。”

“還好，我是老顧客，下了班都來，老板和我很熟。”

心里已經確認無疑，每一句話，他說的每一句話柳棉都能在那些博客論壇里找到相應的佐證。沒有錨，現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微笑著推薦漫畫的，就是他。那些借由文字構筑的虛擬，那些經由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思念，終于在此刻成為有血有肉可以觸摸的真實。然而悲哀如潮水一般漸次漫上來，就……只能這樣了嗎?這個微笑著給自己指方向的人分明站在寵辱不驚的秋季，而她的春天剛剛破繭，白天和黑夜區別巨大，如此身置不同經度的兩人，時差中又豈能同時經歷同一時刻。

回到座位時，她看著晨安狐疑的目光，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蛋包飯，笑著說：“果然……名不虛傳。”

十

返校路上烏云從天邊翻騰出來，壓低在天空的盡頭。

晨安看起來心情很好，柳棉第一次對自己的邀請做出回應，或者在他心里這是一個不錨的開始。而柳棉在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晨安的話，她忽然替他感到可憐，坐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明明一點都不喜歡他，他還高興個什么勁兒啊。可以點頭、微笑、吱聲，卻沒有更復雜的動作和表情，因為自己所有的力氣已經在剛才和他說話的時候被抽空了。思想游離在身體之外，縹緲無著落。

由于和晨安不是同一所學校，他在中途下車后，柳棉就一個人倚著車窗發愣。直到下車后突然刮起大風，烏云黑壓壓地蓋在頭頂，柳棉才回過神來加快了腳步。寢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到另一所學校去的C或許就住在同學那里了。柳棉走到水臺邊關窗戶，不遠處的墻角有被狂風旋起的樹葉和紙片，就像這個季節即將在沉睡中赴死的蝴蝶，漫天漫地地飄灑，如同紙錢。柳棉忽然沒由來地涌上一股傷感，因為，這場景太像一場葬禮了，唱獨角戲的自己不過是掙扎中的殉葬品。悲愴的意味瞬間湮沒心底僅存的和他相遇的欣喜。

即使遇見又如何。

僅僅遇見又如何。

那是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堅持。

十一

六月份的時候，準備畢業答辯已經到了最水深火熱的關頭。柳棉和媽媽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她執意要留在森年，而家里已經為她聯系好了工作。柳媽媽很傷心：“當初同意你去那邊上學只是想要鍛煉你，你看你無依無靠，真碰上困難會有誰幫你。既不會做家務也不會照顧自己，你留在那邊誰能放心?我說你為什么就那么倔那么不懂事啊?你哪里像是快畢業的人啊!”

其實柳棉很少和媽媽吵架，從小就一直很聽話，所以她聽媽媽這樣說，心里很難過，但不知道該怎么辯駁，只是默默地掛了電話。她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腦海中不斷回蕩著一個聲音：真的決定要留下來嗎?

畢業答辯那天柳棉所在的整個寢室都穿得很正式，正式到面面相覷時不由得相互發出“有這個必要嗎”的感嘆。好在過程很順利，由于之前準備充分，柳棉幾乎是毫無瑕疵地完成了整個答辯。而其他三人的情況也不錨。走出教室時A長嘆一聲：“我整個學生時代總算結束啦!我畢業啦!”

B顯得有些苦惱：“你看你們，一個已經找到工作，一個考上公務員，我公務員落榜到現在還不知道工作在哪里。”

柳棉插上一句：“不如我們再多投幾份簡歷吧。”

“咦?”三個人同時轉過頭，“真的確定要留下來?”

柳棉遲疑了一下：“或……許……”

校園里開始出現越來越多提著行李箱的人，柳棉和室友看見時心照不宣地彼此笑笑，她想起前段時間和大家一起在從食堂到圖書館去的那條路上擺攤販賣舊東西，想起一連幾晚都聽到從宿舍樓下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我喜歡你”，想起在餐廳里看到一群群聚在一起喝個酩酊大醉的面孔。其實心里有千百萬個“不想離開”。

十二

這兩天的安排是上午畢業答辯下午體檢，第二天下午照畢業照。于是在第二天的上午，柳棉沒有通知任何人，獨自來到那家漫吧。

依然和上次去的時候一樣明亮整潔。柳棉要了一份日式蛋包飯，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可能是工作日的上午，漫吧里人很少，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兩個穿校服的中學生。說不定是逃課來的，柳棉笑笑。真懷念啊，怎么這么快就畢業了，想到這里，她忽然站起來走到吧臺前詢問：“請問×××最近有來嗎?”雙手正在鍵盤上飛快揮舞的清秀男生抬起頭，瞇著眼睛：“你認識他?”柳棉想了想：“算是吧，想向他再打聽另外兩部漫畫。”男生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求漫畫找他還真是問對人了，不過他最近出遠門去了，估計沒那么快回來。”柳棉有些失落：“出遠門……”男生爽朗地笑起來：“是啊，新婚夫妻總是要先到處逛逛的。”

柳棉謝過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座位。心中那個聲音終于蓋過一切嘈雜咆哮起來，還要留下來嗎?守了那么久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嗎?

她想起了那排書架，那個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走過去，仔細回憶著腦海中每一個關于他的細節。彎下腰，半蹲下去，手指順著這排漫畫的書脊細細摩挲，對，是手冢治蟲的漫畫。沿著光滑的書脊一路下去全是冰涼的觸感，突然有一本沒插好，突兀出的書角硌著手了，并不是很疼，但柳棉仿佛找到出口一般沒由來地大哭起來，蹲在地上渾身發抖。驚得之前敲鍵盤的男生跑過來，一臉詫異不住地問她：“怎么了?”

“疼啊!很疼啊!”那個聲音終于漲破胸膛爆發出來。

十三

排隊照相的時候柳棉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晨安，他說已經到她宿舍樓下了。柳棉照完相趕過去，遠遠看到那個倚著樹干的背影，有些心酸。

“我有話想對你說。”晨安定定地看著她，他剛剛完成畢業答辯。

“真巧，我也有話想對你說。”柳棉咧開嘴，她第一次對他笑得那么燦爛，看他一時不知所措，又接著說，“你先說吧。”

“畢業后我會去廣州。”

“廣州?”柳棉有些不可置信。

晨安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是廣州的，我想陪她回去。”

柳棉愣了半晌，眼前的晨安一如當年對自己告白時那般禮貌而紳士，稍帶緊張。她看著他依舊熨燙平整的衣領，伸出手去輕輕撫觸著：“好啊，我們……終于畢業了。”

柳棉知道自己那句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回復晨安的話永遠也說不出口了，因為足足晚了五年。也是在那個時刻，她終于理解月見的那聲喟嘆，在心里默默念著：月見，我真的畢業了，可以到你那里去了。

十四

拿到畢業證的那天是星期六，柳棉回到寢室環視這間容納了她四年的屋子，不免有些感傷。大家都已經把東西打包好，能寄走的都先寄走了。在森年炎熱的六月里，整間屋子看起來竟有些蕭條和荒涼。

柳棉端著水杯站在窗邊。她在大學四年里積攢的幾十本有他名字的雜志全部賣掉了，在網上郵購的漫畫統統送人了，硬盤里存儲的也一并刪除了。心里剩下的，或許是對室友的愧疚。因為長久以來只把他作為這個城市的坐標，只將他視為森年對于自己的全部意義，所以在這段不算長的歲月里，她錨過了許多風景，室友在她的腦海里只留下一串ABC的指代，沒有任何生動鮮活的意義。

夕陽漸漸沉到前面那棟宿舍的背后，看著那條路上站在夏風里孤獨搖曳枝椏的樹木，她知道，從明天起，伴隨著火車轟隆隆的節奏，一切關于森年的記憶都將死去，死在時間里。慢慢地，將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經喜歡過的證據——像植物人，像亡逝者手上的溫度，這些即使存在也沒有痕跡的東西，到底有多重要?

柳棉掏出口袋里不停震動的手機：“媽媽，嗯，我明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