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每一朵哀傷的云

一

“宗璨!宗璨!”程榛站在籃球場中心，大聲喊著宗璨的名字，她抬頭四顧，不見宗璨的人影，明明只是去撿球而已。

人聲靜寂，只有蟬鳴，以及八月正午濃密的綠蔭。陽光雪白，天空是一片極淺淡的藍(lán)，程榛站在那里，高高瘦瘦的，就連影子都被她踩在腳底，整個人孤孤單單。

“宗璨，我數(shù)十個數(shù)，快出來!被我逮到你就死定了!”嘴里威脅著，程榛壞笑著走向場地旁邊的灌木叢，躡手躡腳的。

灌木叢微微搖動。

“六、七、八……逮到!嗯……”程榛扒開灌木叢，又驚得向后倒退兩步，一只流浪狗白了程榛一眼，大搖大擺地從灌木叢后面走開了。

宗璨真的不見了。

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宗璨還不曾這樣突然將程榛丟下。認(rèn)識的人都說，宗璨待程榛如同呵護(hù)公主，程榛還真就拿出了公主的氣勢。宗璨的腳踏車是她的專用坐騎；每次食堂有程榛最愛吃的辣子雞塊，宗璨都早早的就去排隊；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遇見，程榛會孩子氣地奔過去，一把挽住宗璨的胳膊，看得周圍的人直臉紅。

就連最古板的老班都忍不住八卦：“程榛，三班的宗璨是不是你男朋友?”

程榛咯咯笑，這個問題總是被人問起，她都解釋得不耐煩了。只是從幼兒園一起讀到高中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這樣說，他們卻都不信。

程榛恨恨地坐下來，掏出手機，宗璨的手機鈴聲從他放在地上的書包里傳出來。

“真是!跑哪兒去了?”程榛抱著宗璨的書包，呆呆地坐在大太陽底下，鬢角流下細(xì)密的汗，日光曬得她昏昏欲睡。

直到一個小時后，宗璨終于打電話過來，屏幕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你笨啊!一個人先回去嘛!哦……我在醫(yī)院，發(fā)生了一點事情。好啦，笨蛋，先回去。”還不待程榛發(fā)作，宗璨竟然先發(fā)制人地罵她笨蛋。

程榛顧不得還嘴，抓起書包就去宗璨電話里提起的那家醫(yī)院。漫長的等待里，她聽見心里有一只小蟲在反復(fù)呢喃著宗璨的名字。程榛忽然覺得這個晌午和從前的若干時光不一樣了，她在想宗璨!是想念的想。或許這種想念很久以前就發(fā)芽了，等到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樹。

從計程車上下來的時候，程榛太心急，一腳絆在了人行道的臺階上，狠狠地摔了一跤，裸露的膝蓋滲出絲絲血跡。卻也顧不上疼，心里只想著宗璨哪里不舒服了?怎么會在醫(yī)院呢?

進(jìn)門直奔急診室，程榛一眼就看見宗璨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只是，有個長頭發(fā)的女生安安靜靜地坐在他旁邊，頭靠在宗璨的肩頭。

程榛揉揉自己亂成雞窩的短發(fā)，大腦一片空白。

“宗璨，你哪里不舒服?”程榛靠在走廊的墻上，拿出手機。

“我沒什么事，明天見面再說。你回去了嗎?”宗璨的聲音從幾米外傳過來。

“我……到家了。”程榛掛掉電話，宗璨身邊的女生卻抬起頭，向程榛這邊望了一眼。

那是一張蒼白卻美麗的臉，程榛的身體沒來由地抖了一下，那女生分明看見她了，似乎還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說不清為什么，女生的笑容讓程榛很不舒服，像狐貍一樣狡猾的笑容。

這是八月末的一天，人生仿佛出現(xiàn)了分水嶺，之前湛藍(lán)的天在十七歲之后出現(xiàn)了灰白的云朵，程榛的心里有了哀愁。

二

第二天見面，宗璨沒有提昨天的事情，程榛也仿佛忘了問。

“程小豬，你怎么不說話?”宗璨一邊騎車一邊扭頭，這個早晨，程榛出奇的安靜。

“沒什么想說的。”

“啊，程小豬居然也有不想說話的時候。”

程榛張開嘴，又默默閉上。初秋的晨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臉上，她瞇起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把頭向宗璨的后背靠過去，卻又在半拳的距離外停住。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經(jīng)常無賴地趴在他的背上，她習(xí)慣了欺負(fù)他，習(xí)慣了他后背的溫度，卻從來沒想過總有一天這個后背會不屬于她。

高三的第一天，教室里已經(jīng)有一種壓抑的氣氛，高考倒計時牌高高地掛在黑板右側(cè)。程榛低頭看這個學(xué)期的課程表，后桌的孫芃芃使勁踹了踹她的椅子。

“程榛，聽說宗璨他們班轉(zhuǎn)來了一個美女。”

“那又怎么樣?”程榛頭也不抬。

“你沒有危機感?據(jù)說她很黏宗璨。”

心里倒著實一驚，仿佛有預(yù)感似的，想起昨天看見的那個狐貍一樣的女生，程榛呵呵一笑，在紙上畫的直線卻一下子歪了。

裝作若無其事地去老師辦公室，中途經(jīng)過三班的門口，程榛特意瞥了一眼宗璨的座位，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宗璨笑得陽光燦爛的臉，而他對面的那個背影果然是她昨天見過的那個女生。

放學(xué)的時候，程榛照例等在三樓的樓梯口，宗璨笑著走過來，程榛卻一眼瞥見他肩上的女生書包，掛著大串小串的卡通布偶。程榛不動聲色：“走吧。”

“程榛，我今天有點事，不能載你，你……”宗璨撓撓頭。

程榛倒想問問他究竟有什么事，還不待開口，昨天見過的女生已裊裊娜娜地來到面前。

“宗璨。”一開口就露出溫柔，哪里像程榛這般，總是咧開嘴嚷來嚷去。

“我們班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沈小薰。這是我朋友，程榛。”宗璨給她們介紹。

沈小薰很禮貌地和程榛打招呼，程榛冷冷地看了一眼宗璨，原來她于他，只是朋友這樣的關(guān)系。

“宗璨，我們走吧。”沈小薰與宗璨仿佛多熟悉似的，程榛聽得心里酸溜溜，也不待宗璨再說什么，她率先走在他們面前，灑脫地?fù)]揮手：“我坐公交車回去。”

其實根本沒有坐公交車，一個人足足走了四十多分鐘，出了一身汗，被晚風(fēng)一吹，全身都涼涼的。也曾看見宗璨，他身后坐著沈小薰，他們說笑著與她擦肩而過，大抵是沒看見她。程榛咬咬嘴唇，回家就去小庫房把母親閑置的腳踏車抬了出來。

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或許并不知道，但是卻總有一天要學(xué)會戒掉某種習(xí)慣，即使不情不愿，也必須戒掉。這大概就是人生。程榛第一次失眠，然后在暗夜里呵呵笑出聲，她居然開始思考人生了。笑著笑著，眼角冰涼，心里有點疼。

三

其實也想和宗璨好好談一談，卻沒有機會。沈小薰像個小跟屁蟲一樣黏在宗璨的身邊。

沈小薰是三班新晉的班花，人又溫柔，就連程榛他們班男生講起沈小薰都是滿口的欣賞。期末考，沈小薰的名字與宗璨并列在一起，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才貌雙全。程榛看著自己的成績單，只恨自己不爭氣。

偶爾也會三人行，沈小薰與宗璨有說有笑，程榛想插嘴卻找不到機會。沈小薰說的話她插不上嘴，她一開口就是高更與巴赫這樣的古董。哪像她，在她看來，劉德華與張學(xué)友已經(jīng)足夠古董了。而在沈小薰面前的宗璨，仿佛是程榛不認(rèn)識的，原來他那么淵博，那么深邃。

程榛覺得自己糟糕透了。

寒假宗璨去南方外婆家，臨行前來找程榛，難得兩個人有單獨相處的時光，程榛心里很高興，狠狠宰了他一頓必勝客。正吃著比薩，宗璨卻忽然開口：“程小豬，你有時間的時候去找沈小薰玩吧，她家剛搬來，她也沒什么朋友。”

程榛開始食不知味，冷冷地回他一句：“我不喜歡沈小薰。”

“為什么?”宗璨意外。

她盯著他，看著他眼神中的茫然，眼珠一轉(zhuǎn)翹起嘴：“沒什么。”

“沈小薰多好啊，人家才像女孩子，溫溫柔柔的。”

“我呢?不像女孩子?”

“哈哈，不好意思，我倒是經(jīng)常忘了你的性別。”宗璨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宗璨，其實我……”程榛定定地看著宗璨，想把喜歡那兩個字說出來，但是看著宗璨的笑容，卻忽然膽怯，那笑容盡管是善意的，可是很像嘲笑。他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原來只是被他當(dāng)做忽略性別的哥們兒而已。

“我討厭你!”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說。

沈小薰也報了學(xué)校的補習(xí)班，大班授課，因此和程榛在同一個教室。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程榛身邊，程榛歪歪扭扭地趴在桌子上。孫芃芃像看西洋鏡似的，程榛沒好氣地小聲說：

“哦，宗璨臨走的時候把小寵物托給我照看。”

沈小薰一臉小女生的好奇：“咦?宗璨還養(yǎng)了小寵物嗎?都沒聽他提過，是小狗還是小貓?”

程榛茫然地看了一眼孫芃芃，孫芃芃笑得花枝亂顫。

“沈小薰，你知不知道我們程榛和宗璨是青梅竹馬?”孫芃芃也曾故意提醒沈小薰。

沈小薰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轉(zhuǎn)頭對程榛熱情地說：“程榛，那你也報上海的學(xué)校吧!我和宗璨說好了要一起考到上海去。”

程榛眨巴眨巴眼睛不說話，心里卻委屈。早在文理分班的時候，宗璨就和她說好將來一起考南京的大學(xué)，程榛喜歡南京，沒來由地和宗璨念叨過無數(shù)次，于是宗璨說那程小豬我們一起考到南京去。她以為，他們已經(jīng)一起約定好了，未來是在同一個方向。

春節(jié)過后，程榛忽然用功起來。

宗璨當(dāng)著沈小薰的面抱怨，說程榛越來越不愛理他了。沈小薰嗲聲嗲氣地說：“宗璨你別冤枉程榛啦!程榛要復(fù)習(xí)嘛!”

程榛悶悶地說：“是啊，笨烏先飛。”然后將車子騎得飛快。

沈小薰紅了眼圈，小心翼翼地問宗璨：“我是不是說錨話了?”

宗璨看著程榛的背影，一頭霧水：“不是的，程小豬最近越來越小心眼了，真是搞不懂她。”

其實程榛都聽見了，她聽見宗璨說他搞不懂她。她皺皺鼻子，把眼淚逼回去。原來，他們早已不是一國的了。

春風(fēng)冷冽，吹得臉疼疼的。

四

沈陽的天氣特別干，買了最油的潤膚霜，臉上還是皺巴巴的。程榛在電話里向母親訴苦，母親倒開始抱怨，說她當(dāng)時執(zhí)意要報東北的大學(xué)，非要走那么遠(yuǎn)，攔都攔不住。程榛抱著電話咬緊嘴唇。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倒真是鬼迷心竅，仿佛是故意為了和宗璨慪氣似的，一心要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心不煩。

其實報志愿的時候，宗璨曾給程榛來過電話問她報哪里，程榛感冒了，啞著嗓子說：“你不是早就說好了嘛!不算數(shù)了?”

宗璨嘿嘿一笑：“算數(shù)。”

她心里一熱，以為宗璨還記得當(dāng)年的約定。剛放下電話，沈小薰的電話就追過來，軟言軟語地與程榛商量：“榛榛，你覺得上海C大如何，我們都報那所學(xué)校吧?宗璨說那兒不錨，今年招生的名額又多。”

程榛的心口又堵了，原來誤會了宗璨，他說的算數(shù)是與沈小薰的約定，他們要去上海，而非南京。程榛再不多想，索性在志愿上填滿了東北的大學(xué)。

可是結(jié)果卻異常滑稽，程榛來了沈陽，宗璨與沈小薰雙雙去了南京。說給孫芃芃聽，她直拍大腿，說程榛上了沈小薰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反倒把宗璨拱手于人。

程榛覺得索然無味，感情的事勉強不來，若需要耍心機去爭取，不爭也罷。她與宗璨相識這么多年，假若雙方都有情，根本不怕有人來調(diào)虎離山。歸根結(jié)底，還是宗璨不喜歡自己。

都說上了大學(xué)就輕松了，程榛反倒越發(fā)忙了起來，報了日文班，天天背單詞。大二之后可以申請去日本做交換生，程榛很動心，就連暑假都沒有回家。與高中同學(xué)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很多消息還是通過孫芃芃才知道的。孫芃芃說八月的時候宗璨他們班組織過同學(xué)聚會，沈小薰與宗璨成雙結(jié)對地出現(xiàn)，沈小薰越來越漂亮了。程榛嘴里磕著大榛子，打斷孫芃芃：“別說他們了，姐現(xiàn)在心如止水。”

可是宗璨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程榛還是緊張得全身發(fā)抖。

她大概有一年多沒見過宗璨了，宗璨的背影卻讓她一點都不陌生。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外套，站在宿舍樓外面和人說話。程榛當(dāng)時正和陳朗從圖書館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冬日陽光里那個高大瘦削的影子，程榛的眼睛就濕了。世界那么大，總有人那么像他。然后宗璨慢慢轉(zhuǎn)身，她就呆在原地。竟然真的是宗璨。

“宗璨……”她喊他，有一種想撲進(jìn)他懷里的沖動，到底還是忍住了。

“程小豬。”宗璨快步走過來，伸出手，卻又那么不自然地收回到自己的頭上撓了撓。

他們兩個人終于近在咫尺，卻如同隔了萬水千山，再不復(fù)從前的親密無問。

“有事去長春，路過沈陽，所以來看看你。”宗璨看了看程榛身邊的陳朗，陳朗手里捧著程榛的書。

陳朗是程榛的同學(xué)，也有做交換生的意向，兩個人報了同一個日文班。陳朗對宗璨點點頭，然后借口還有事，禮貌地走開了。剩下程榛與宗璨兩個人，反倒更不自然。

一起吃了飯，程榛帶宗璨去逛學(xué)校附近的北陵公園。大冬天的，皇太極的陵墓光禿禿地立在那兒。

宗璨說：“程小豬你真陰險，我第一次來沈陽你就把我領(lǐng)墓地來了。”

程榛笑：“是呢，要是有個陪葬的妃子看上你，一激動紅杏出墳就慘了。”

宗璨哈哈大笑起來，不由得說：“程小豬，你好久沒和我這么開玩笑了。”然后，眼圈紅了。

只是一瞬間，兩個人仿佛同時回到了舊日相伴相隨的快樂時光，那時候彼此口無遮攔，說什么都開心。程榛與宗璨坐在落光了葉子的楓樹下，說起記憶里那些有趣的時光片段，氣氛開始緩和。直到沈小薰的名字從宗璨的嘴里吐出來，程榛才輕輕嘆了口氣，許多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沈小薰讓我代她向你問好，她說挺想你的，要不是她有專業(yè)課考試，也想來看看你的。”

“你什么時候走?”程榛忽然問。

“晚上你有事嗎?”

“嗯，晚上約了人。”

“剛剛的男生?”

“是。”程榛倒是真的沒有說謊，就在宗璨出現(xiàn)的前十分鐘，她答應(yīng)和陳朗一起去參加系里的平安夜舞會。陳朗對她的確是有意思，不急不緩地追了她一年。其實今晚不去也沒關(guān)系，只是宗璨說起沈小薰時臉上飛揚的神采讓程榛心里不爽，原本想邀請宗璨一起過平安夜的話到了嘴邊就拐了彎。

“我今晚就走。”宗璨失望。

“那我不送你了。”

“好。”

在北陵公園門口兩個人告別，宗璨已經(jīng)打開計程車的門，又折回身，突然抱住了程榛。

“程小豬，再見。”他把臉埋在程榛的肩頭，大概有一分鐘那么久，然后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程榛麻木地過馬路，平安夜的雪忽然落下來，程榛愣了一下，蹲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中間，痛哭失聲。

她也知道，這一次，兩個人一轉(zhuǎn)身就是各自天涯。

五

程榛的天涯在北海道。

北海道的雪美得早已驚艷世界，程榛卻總是懷念那一年沈陽平安夜的大雪。這樣說的時候，陳朗總是很高興。那年平安夜，在漫天的大雪中，陳朗正式向程榛表白，程榛接受了陳朗捧在手里的那顆心。可是陳朗并不知道，程榛對那場雪的懷念不是因為一場愛情的開始，而是因為一次痛徹心扉的別離。

程榛對陳朗很好，周圍的留學(xué)生都說陳朗真是好福氣，找到了這么賢惠的程榛。回頭在網(wǎng)上說給孫芃芃聽，孫芃芃笑得隱形眼鏡都要掉出來，居然有人用賢惠二字來形容程榛，可見歲月不饒人。

其實程榛是真的賢惠，對陳朗噓寒問暖。只是，她會覺得累。很努力地對陳朗好，那種力氣是咬著牙使出來的。而從前對宗璨，卻是自然而然的一種力量，輕巧又綿長。

終于有一天，陳朗主動說出了分手。

“程榛，分手的理由不是我不愛你，而是你根本沒有愛上我，何必這么委屈你自己。”

“說什么呢?”程榛瞪他。

“程榛，對自己好一點，不舍得放手就去找回來。”陳朗抱抱她。

這個眉目俊朗的男生到底是懂得如何愛她的人，與其讓所愛之人在自己懷里不快樂，不如放手，用自己的力氣推她去對岸尋找幸福。

陳朗把一張機票放在程榛的手里：“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沒心肝的，不知道你媽多想你嗎?”

程榛哭得像只小花貓，把鼻涕都蹭在了陳朗的胸口。說好要分手，心里卻根本不會疼，完全不似那年與宗璨的別離，仿佛被人從心口剜去一塊肉。

那年夏天，程榛回國。

飛機上有空姐推著飲品車過來，程榛一甩頭，竟然看見沈小薰的臉。她模模糊糊聽說過沈小薰做了空姐，沒想到她們這么有緣分。

程榛嘟嘟嘴，戴上大大的太陽鏡，對沈小薰揮揮手：“小姐，給我一杯咖啡。”

咖啡送來了，她又?jǐn)[擺手：“不好意思，小姐，給我換一杯茶。”

茶來了，她又有主意：“小姐，有點涼，麻煩給我一條薄毯。”

就連鄰座都看不過眼了，程榛卻像是要打定主意做個無賴的小孩，把沈小薰折騰得跑來跑去。終于，沈小薰輕輕彎下腰，摘下她的太陽鏡：“程榛，你是故意捉弄我吧?”原來，她也早已認(rèn)出了程榛。

程榛眼神閃爍。其實根本不是想要捉弄她，只是自己心慌，她是回來搶沈小薰的男朋友的，看著沈小薰格外心虛。

下了飛機約在候機室的茶餐廳，沈小薰開門見山：“程榛，其實這么多年你都快煩死我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就像個小狐貍精?你肯定巴不得我坐的飛機失事!”說完咯咯笑，倒把程榛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看著你們都累!程榛，直說了吧!我和宗璨從來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他喜歡的人一直都只有你。”

日本與中國貌似沒有多大的時差，程榛卻覺得暈乎乎的，不知道沈小薰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程榛，你想聽聽我的秘密嗎?”

六

看似平常無奇的人生，往往會因為遇見的某些人而悄悄改變際遇。我是沈小薰，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比如我遇見宗璨，比如程榛遇見我。

有一年夏天，我經(jīng)過一個籃球場，聽見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的說笑聲，女生的笑聲里滿是無憂無慮的快樂，讓人暗暗生嫉。那天太陽好大，我一直站在籃球場外，聽著他們的聲音，不舍得離開。

我真的不舍得離開，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冷冰冰的地獄。

我十七歲之前也曾經(jīng)有和那個女生一樣歡快的笑聲，在我遇見那個流氓的時候，一切就戛然而止。小鎮(zhèn)上遍布流言飛語，我天天哭，央求父母搬家、轉(zhuǎn)學(xué)。可是當(dāng)新生活就要開始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遇到了更慘的事，我懷孕了。

就在那天中午，我打算去公園的人工湖結(jié)束自己十七歲的生命。

不知道我在籃球場外站了有多久，太陽已經(jīng)刺得我眼前一片雪白。女生手里的球偏離了軌道，從鐵絲網(wǎng)外拋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我應(yīng)聲倒地。

再醒來，看見男生漲得紅紅的臉，他說，你流血了。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理解錨了，并不是生理期的流血，是自然流產(chǎn)。自然流產(chǎn)，我簡單直接地告訴他這四個字，然后他帶我去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我虛弱地靠在男生的肩頭，他身體的溫暖令我回過神，我不想去死了，我還沒有轟轟烈烈地去愛過一個人。

我聽見女生的聲音從走廊那端傳過來，我抬頭，看見她的臉，眼神清澈，卻有黯然。我一眼看見她的心，多么年輕的愛情，像快要發(fā)芽的種子，卻忘記了埋在土壤里。

一瞬間，我被心里的魔鬼控制。然后，我奮不顧身地走進(jìn)了宗璨與程榛的人生。

宗璨是世界上最好的男生，他默默地陪我在醫(yī)院做了一切相關(guān)的檢查，然后很自覺地保守了這個秘密，甚至對程榛他都從未提過。這也間接導(dǎo)致了程榛對他越來越深的誤會。程榛的疏遠(yuǎn)，讓宗璨很失落。這兩個人也真奇怪，或許他們本就不適合在一起，因為他們對愛情都太優(yōu)柔，明明那么愛對方，卻偏偏要不停地猜心，不停地否定自己，不停地為對方設(shè)想故事。

太為對方著想，結(jié)果當(dāng)然只能有一個，那就是不斷地把一道道墻一座座山橫亙在彼此中間。

我并不覺得我怎樣對不起程榛，我看不起她，她太不自信，也太遲鈍，她讀不懂宗璨的心。所以，我有理由去搶宗璨。那年報志愿，我故意對程榛說宗璨要與我一起考上海的大學(xué)。她居然就信了，她活該得不到幸福。

只是，后來我才明白，宗璨的幸福只與程榛有關(guān)。

大二那年圣誕節(jié)，宗璨請了假特意北上，他告訴我他要去向程榛表白。只是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回來之后很久都沒有笑過。他再不是那年夏天我遇見的男生，開朗樂觀。

我鼓足勇氣告訴宗璨，我愛他。宗璨卻說他只當(dāng)我是妹妹，他呵護(hù)我，他心疼我，他不想我再受到傷害，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把我當(dāng)成一個嬌弱的小妹妹。

我默默地陪了宗璨四年，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簽了一家航空公司，從此像無根的烏一樣不停歇地飛。

小王子馴服了狐貍，可是心里卻只記得那朵玫瑰。

狐貍能怎么辦呢?狐貍只有把愛埋在心里，然后在每一天黃昏懷念小王子金黃色的頭發(fā)。

七

程榛在街道上轉(zhuǎn)了許久，總算找到了沈小薰說的那個新小區(qū)。沈小薰說畢業(yè)后和宗璨的聯(lián)系也少了，只知道他們家搬了，他現(xiàn)在在一家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

周日早晨的小區(qū)里，排了一長隊的婚車，有人將大紅的鞭炮擺成大大的心形。

程榛看著沈小薰寫在紙上的地址，數(shù)著小區(qū)里的樓號，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心形鞭炮前。

“伴娘團(tuán)隊可太厲害了，為了一個紅包就糾纏了這么久，大家抓緊時間啊。”穿黑西裝的男子從樓里走出來，對身后幾個男伴大聲說。

程榛的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閃到一棵樹后面。

宗璨的眉眼不曾改變，只是再不同記憶里的少年，他該有多少愁，他該有多少憂，他已成了面有滄桑的大叔。程榛想，見面一定要好好羞羞他。這一次，她做好了準(zhǔn)備，義無反顧地?fù)溥M(jìn)他的懷抱，再不出來。

可是，就在宗璨轉(zhuǎn)過身的剎那，她看見他胸花之下的那條粉色緞帶，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二字。

程榛訥訥地站在樹底下，八月的椿樹紛紛揚揚地不停掉下米黃色的細(xì)碎花瓣。她掏出手機，調(diào)出宗璨的號碼，那還是宗璨高中時的號碼，他應(yīng)該早就不用了吧。

新婚快樂。程榛慢慢打出這四個字，輕輕一按，短信就成功地發(fā)送出去，就算她想反悔也來不及。

程榛深吸一口氣，大步地離開了。離開她的優(yōu)柔，離開她的眷念。

時光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只差一步，就一切都來不及。真的，就算她想反悔也來不及。

尾聲

“宗璨、宗璨。”有個年輕男子飛跑著從樓道里追出來，“你還真是糊涂，你戴錨胸花了。”

宗璨一低頭，眾人嘩地笑開。可不，宗璨一不留神把新郎的花別在自己胸前了，明明只是伴郎團(tuán)的一個成員而已。急忙摘下胸花交給新郎。大家卻不放過他，繼續(xù)開他玩笑。

“嗨，宗璨，不如從伴娘團(tuán)里選個不錨的姑娘結(jié)婚算了，胸花就算我送你。”新郎主動說。

“是啊，是啊，這么多年沒見過你談戀愛，想去當(dāng)和尚啊?”大家跟著起哄。

宗璨只得訕笑：“唉，搞不好真的要當(dāng)和尚了。”

其實說的也不是玩笑話，在人海里走得越遠(yuǎn)越看清自己的心，早早地就在最年少的時光里被那個叫程小豬的女生給填滿了，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把心清空。

有人點起鞭炮，噼里啪啦的，一群年輕人笑著叫著，好不熱鬧。宗璨隨人群躲到一邊，順手掏出手機看時間，有一條未讀短信。

新婚快樂。發(fā)信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們誰又整蠱我?”宗璨舉著手機問那幾個哥們兒。

然后，他順手刪掉短信，隨大家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