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膚的精靈
十九歲的周家佳站在馮德爾公園的正大門處曬著太陽朝里望。這應該是阿姆斯特丹最歡樂的一天,馮德爾公園成為藝術海洋,露天劇院在這里上演,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隨著音樂搖擺與跳動。
人們的演出快到高潮,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怎么不去跳舞?”
周家佳像從夢中醒來,靦腆地笑了:“我看看就好了,你呢,為什么不跳?”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腿,大聲說:“我的腿壞了,年輕的時候我是個水手,弄傷了!”
周家佳又笑起來。她到阿姆斯特丹只有半年。這里的梵高博物館以及不定期的畫展成為她的最愛。
在露天劇場嘈雜的音樂聲中,兩個人并排站在一起,一直欣賞到日暮時分。臨走的時候老人提議去酒吧喝一杯,于是周家佳知道了,他叫法多。
法多對這個東方小姑娘很好奇。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路過中國,在大海上跟中國漁船上的漁民們打過招呼。他管東方人叫黃皮膚的精靈。
周家佳告訴法多,她來自中國溫州,溫州人有東方猶太人的稱號。她家從事制鞋生意,很有錢。但她從事繪畫的決定卻遭到家里人的反對。
法多聳聳肩,表示很不理解。他絮絮叨叨地說起這里的梵高,阿姆斯特丹是梵高度過余生的地方,他說這里能夠容納那個偏執、熱情的天才瘋子,也能容忍所有的人。
周家佳心里一陣苦澀,還有法多更不理解的。她父母反對她學藝術的原因,是認為藝術沒有前途。
他倆越談越投機,分別時約定,第二天如果都沒事的話,還是在馮德爾公園見面。
你送的拐杖
第二天周家佳去得很晚。昨天半夜她和家里通電話的時候,又和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讓她失眠了。她悲憤地想,為什么自己追求藝術的道路就那么不平坦?她甚至有點恨他們,恨他們對自己的不理解,恨他們對自己的經濟封鎖。
當她看到法多時,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T恤,聚精會神地站在那里看演出。
與歡樂的人群相比,他無疑顯得有些孤獨。這使得他的花白頭發更像是隱藏了一股憔悴。
其實法多有親人。他的妻子長期和他意見不合,已經搬到倫敦和他們唯一的女兒同住了。女兒當律師,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說起過往,法多神色黯然。周家佳覺得這個時候問這樣的問題很尷尬,可她還是硬著頭皮問:“法多,你對這一帶很熟,能給我介紹一份工作嗎?我很缺錢……”
沒想到,法多竟然很高興,他是為能幫到她而高興。周家佳也很興奮,于是邀請法多去參觀自己的畫室。說是畫室,其實就是她的臥室兼廚房。她把自己的畫都掛起來,有風車,有教堂,還有郁金香。法多看了這些畫眼睛有些濕潤,周家佳問他:“你怎么了?老法多?”
法多擦了擦眼淚,說:“我感到自己不孤獨了,以后能讓我常來欣賞你的畫嗎?”
就這樣,周家佳去了法多經常駐點的酒吧打工,而法多也經常來她家里看畫。可是有一天法多來的時候,發現周家佳房間里沒人。他喊了幾聲,出來一個老太太,沉著臉說:“她走了。”
“走了?”法多一下子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周家佳走后的第十三天,法多再去轉悠的時候發現她回來了。自從她走了以后,他每天都去轉轉,像是在等著什么。但當他看到周家佳在屋子里的時候,一聲不吭就往回走。
周家佳追上來,說:“嘿,老法多,我回來了!”
法多陰沉著臉說:“我不和不辭而別的人做朋友!不過,如果你能陪伴我,繼續讓我看你的畫,我就把遺產留給你!”說完,他冷著臉就走了。
打那以后,周家佳連續一周都沒看到法多。
第八天,周家佳透過酒吧的窗戶,似乎看到法多的影子。
第九天,她又看到那個影子,于是追出去,卻怎么也看不到了。
第十天,她跟老板請了假,決定去法多家里走走。當她走出酒吧的門,猛然發現法多就在對面的咖啡廳里,眼睛一直望向這邊!
她感到一股暖流在全身蔓延。她沖回酒吧,拿了一根拐杖出來,遞給老法多。
“你這個老家伙,還生我氣呢,我大老遠地從荷蘭回中國,是去參加我表姐的婚禮,又大老遠地從中國帶拐杖到荷蘭,你看我對你多好啊。”
法多不好意思地笑笑:“人一旦老了,就特別害怕被拋棄!”
周家佳想了想,覺得很對。忽然她問道:“老法多,你真的有遺產嗎?”
法多瞇起眼睛,說:“秘密。”
法多的日記
周一是法多定期檢查的日子,在認識周家佳以后,他們通常這樣度過:早上9點,從家里出發,搭社區巴士到醫院,做完檢查后回到周家佳的畫室,下午4點再一起去酒吧。
圣誕就要來臨,隨后中國的春節也不遠了,周家佳賭氣不愿回國,準備到處去寫生。但她又擔心法多,他一個人太孤單了。不過法多似乎并不擔心她的離去,他說:“你知道嗎?我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誰知道上帝什么時候帶我走呢?所以我從來不擔心明天的事。”
圣誕前的周一,像往常一樣,周家佳去接法多上醫院。門鈴響了無數遍,法多還是沒來開門。她漸漸有些心慌,趕緊喊來房東太太,心里不斷地安慰自己,沒事兒,這老頭命硬著呢!
可是,當房東太太打開大門的那一刻,周家佳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
法多抓著她送給他的拐杖,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地毯上。他穿戴得很整齊,似乎已經預料到這個時刻的來臨。旁邊的沙發上,有一本翻開的日記本,上面寫著——
12月17日,身體很不適,又是健康檢查的日子,等周來接我,她像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后的精靈,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可以相互陪伴。或許今天出了門,就再也回不來。
12月11日,女兒打電話來,說這個圣誕不回家。其實阿姆斯特丹早已經不是她的家,倫敦才是。
11月17日,這周的身體檢查不太好,還好有周在,如果她是我的女兒該多好。
這些日記都很短,只有9月16日那一天的比較長,法多在這篇日記里說道一家人從熟悉到陌生的感覺很凄涼,就像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被慢慢毀成不毛之地,這樣的地方還需要滋養嗎?要的。看到周筆下的郁金香,我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毫無憂愁地躺在郁金香地里,四處都彌漫著芬芳的花香,母親在遠處呼喚我回家,回家……我騙周說我有遺產讓她繼承,對愛的渴望,對親情的渴望,就是我最大的遺產了,希望周能夠理解一位老人的心……
法多的遺體被抬走了,周家佳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號啕大哭,像緬懷自己的老父親一樣。
哭完以后,她迅速買好回國的機票。她要擁抱她的父母,在他們的有生之年,盡管他們有時候會用粗暴的方式來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