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路161號咖啡館

所謂真命天子，

大概就是在千帆過盡之后，

回過頭去，

那人還一直站在原地，

甘愿為你受苦，甘愿為你一搏。

161號咖啡館開張了

街角新開了一家咖啡館，沒有花俏的名字，老板娘說處在香椿路的1 61號，就叫1 61號咖啡館吧。聽起來很敷衍。

沈沐爾作為店里唯一的雇員，也總覺得這家店不打算開很久的樣子。因為開業三天，還沒有來一位客人。到第四天，終于來了一個人。他選在角落的一張桌子，燈光很是噯昧，看不太清。老板娘假裝鎮定地站在一旁，沈沐爾卻顫抖著手，調制了一杯咖啡。老板娘親自將它送到客人面前，那人嘗了一口，說，咖啡有點酸。

老板娘大驚，又讓沈沐爾重新煮了一回，再送上，客人依然說，酸。

沈沐爾的臉都白了。好在老板娘心態好，覺得大家都在摸索階段，于是她不厭其煩地叫沈沐爾再做一杯。

這個春天的傍晚，街角的鳳凰花開了，161號咖啡館來了第一位客人，他像一個品酒師一般，接受著來自沈沐爾的酸咖啡，三人都很敬業，咖啡一杯接一杯，到最后，客人說埋單吧。

老板娘滿懷歉意地笑，不用了，謝謝你。

沈沐爾也萬般感激，客人沒有甩手走人，沒有破口大罵，他很紳士，并且非常英俊，他走到門口，沈沐爾才看清他那硬朗英氣的輪廓，他回過頭說，我想我還會來的，因為你們的服務挽留了我。

沈沐爾凝視著他的背影，手邊喝過一口的咖啡還有余溫，杯底壓著一張小紙條，寫著：最后一杯終于醇香，你成功了。

沈沐爾忽然覺得心里一陣芬芳，這是她離開技校后的第一份工作，她非常珍惜。從這一天起，161號咖啡館開張了。

笑出一絲嘆息

誰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咖啡館的生意越來越好。2002年，痞子蔡的《愛爾蘭咖啡》興起，很多年輕的情侶們來到這里，老板娘會一邊煮咖啡，一邊問客人，需要加眼淚嗎?

情侶們就會心照不宣地點頭，沈沐爾學不來，她覺得矯情。但來這里的情侶們很喜歡這一套，他們躲在昏暗的光線里談情說愛，說笑聲傳到沈沐爾的耳朵里，像秋天草叢里聲聲叫著的小蟲子。

情侶們還寫便條，貼在咖啡館里的每一個角落，有人直接將愛意寫在天花板上，有人寫在桌子底下，很多情侶慕名而來，他們不會在乎咖啡酸不酸，他們只要把誓言寫在這里。

沈沐爾有小小的挫敗感，因為沒有人評價過她的咖啡，她不知道，就在那個郁郁寡歡的夜晚，她心底的01號客人正推開門，他沖她微微一笑，她看到他了。接著，她又看到了他身邊的女孩。

這并沒有什么好失落的。沈沐爾在去菜市場的路上，就遇到過他和他的女朋友。每天早上七點，她從陽臺上就能看到他開著車離去。老爸說，隔壁老趙家的兒子剛從國外回來，看樣子發達了。

她想起來一個名字。秦家瑞。那個半大的男孩。總是穿白色的襯衣，胸前的紅領巾格外耀眼，他的房間里總是傳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所有貪玩的小孩都待在院子里。站在沈沐爾身邊的調皮男生，忽然抓起石頭砸到了他家的玻璃上，一聲脆響，孩子們作鳥獸散。

這些記憶在她心里清晰起來。她還記得，院子里的女孩們大膽地寫紙條給他，而她連看都不敢，總是埋著頭擦肩而過。其實，他們見面的機會極少，后來各自長大，一個讀住校，一個出國留學。

沈沐爾不是那種學習優秀的聰穎女孩，她只好學了一門不太需要腦力的技能，至少將來是餓不死的。

所以，她很早就知高攀是要摔下來的。很多年過去，當秀氣的男孩長大成人，他也依然站在高不可攀的位置，她為他煮好咖啡，兩杯。一杯給他女友，一杯要加眼淚，于是醞釀了一下，但最后她只是笑出了一絲嘆息。

你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了嗎

咖啡館逐漸成了愛情陳列館。沈沐爾有時候會認真地讀那些留言，就算再隱藏的留言都會被她找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偷窺，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有人和情人約會，有人找到了真命天子，有人吵架分手再也沒來過，沈沐爾想，喝過161號咖啡的人們，最終都流向了哪里?

此刻，她蹲在桌子底下，看到一行字：秦家瑞，你要愛我一輩子。

這是祈使句，戀愛中的人總喜歡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來證明現在愛著或者曾經愛過。誓言原來這般。沈沐爾從來沒有聽過男生對她說一輩子之類的話，她只曉得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很開心就對了。

不知道秦家瑞怎么想的。他最近有些忙，忙著帶不同的女孩來這里喝咖啡。每次進來，他都會對她說，沐爾，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作為老鄰居，秦家瑞從不吝嗇他的贊美，他喜歡這個不愛說話的鄰居小妹，她看起來有點呆愣，老實又厚道，所以她不是說閑話的人。

老板娘倒是有些忍不住，她會半開玩笑地說，你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了嗎?

秦家瑞挽著女友的手，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這不是在眼前嗎?

沈沐爾便躲到一旁，她微皺著眉頭，恍惚地看到那個會彈鋼琴的沉默少年，在那些簇擁和欣賞的眼光中，被嬌慣得如此放蕩不羈。

那些輕易被寫在紙條上的愛意，在暮春的時候，差一點成了燙手的山芋。女孩進來的時候，沈沐爾就想起，她陪著秦家瑞來過一次。

她在每一張桌子前停留，似乎在尋找什么。那些肉麻的濃烈的示愛大多招搖，被情侶們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但顯然都不是她要找的。最后，她怏怏地問沈沐爾，是不是有一個叫秦家瑞的客人常常來這里?

沈沐爾淡淡一笑，是的。女孩有些著急，他是一個人來?

沈沐爾當然知道她想問什么，那一刻，她毫不猶豫地說，他喜歡一個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女孩的神情少許放松，她又想到什么，說，下次如果他再來，麻煩你讓他給我一個電話，他好像換了號碼，我找不到他……

沈沐爾目送她離開，就在她剛才倚靠的桌子底下，藏著她想找的東西，大概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她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可惜，她沒有看到，以后也不會看到了，因為沈沐爾撕下了那張便條。并將它扔到了垃圾桶里。

另一個存世的張愛玲

那之后的某一天。沈沐爾下班回家經過那個漆黑的菜市場，忽然有車燈照過來，喇叭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尋聲望去，秦家瑞從車里探出頭來說，上車吧，送你回家。

他說的是“送你回家”，沈沐爾的心也跟著漏跳了一拍。坐在他的車里，她才想明白，原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讓她的心失控，這么多年了，從開始到現在。月亮白又大，像一塊叮叮糖，濃稠的氣息在夜色里蕩漾。

秦家瑞說，上次謝謝你，你知道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沈沐爾仍舊不敢看他那雙多情的眼睛，那么多女孩前仆后繼，而他到底珍惜哪一個呢?這世間，總有一些傻姑娘，總有一些人并不完美。甚至劣跡斑斑，但他們身上有一種魔力，讓平凡如沈沐爾的女孩們為之著迷。在那個瞬間，沈沐爾從心底寬容了他。

之后，是一片沉寂。下車時，沈沐爾呼吸了大口的空氣，那方狹小的空間簡直讓她窒息。她獨自上樓，才知秦家瑞已經搬離父母的家，他在城中買了一套房子，這么看來，他是專程來謝她的。

這個男人，無論做什么，好像都是對的。她被這個念頭嚇到，她想起小時候，那個驕傲的男生，幾乎沒有拿正眼瞧過她，他的校服，他的纖細的手指，他的干凈的腦門，都曾久久停留在她的腦海。而現在，他卻主動來謝她。曾經有一個女子，說過一句被無數蠢女人膜拜的話叫“低到塵埃里”，她想她會是另一個存世的張愛玲。

自那以后，秦家瑞仍不收斂，他的女朋友到底有幾個，就像一個謎。那些甜膩膩傻笑的女孩，其實并不在乎，她們覺得只要那一刻那一秒是真誠的。他好看又優雅，帶出去很有面子，僅此而已。誰真的在乎要一個天長地久?但那個女孩不一樣。

她再次來到161號咖啡館的時候，沈沐爾著實嚇了一跳，因為這次無法再替他隱瞞了。

女孩氣急敗壞地沖到他的面前，一句帶著淚味的質問，我找了你很久，為什么要躲著我?

老板娘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無間道》剛剛熱映，沈沐爾真佩服老板娘的活學活用。這一天果真還是來了，秦家瑞對面坐著的新寵也不甘示弱地搶白，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

就像無數俗套的電影，忽然出現在了現實生活里。女孩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她急迫地想從秦家瑞那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你為什么要騙我?

硬生生被拆穿了謊言的秦家瑞也惱了，干脆把話說明白——是，如果我不喜歡你了還要跟你在一起，那不是更大的欺騙嗎?我曾經愛過你，真心實意你相信嗎?但現在，你就像一個完全不信任我的陌生人!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談的?

女孩不明白，一個月以前，他還與她牽手、擁抱、親吻，現在卻轉過身來和她說陌生人，他理直氣壯，面不改色，好像錯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沈沐爾也糊涂了，那些為愛執著的人，反而成了一種可恥。你越在乎，越讓人生厭，越想找到他，卻越將他逼得更遠。這么看來，如果你不想為誰迷失自己，就不要愛上誰。

所有的心血都化為廢墟

沈沐爾遠沒有想到，鬧劇還沒結束。很久之后，她還在想，那一秒，換作是她。會不會那樣忘我地沖出去?

那天傍晚，女孩任性地沖到了香椿路上，就像甩掉那些俗世的憂愁和憤恨，那一秒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嘲笑自己再無顏見人，還是要以死相逼，或是要讓他后悔一輩子?秦家瑞頓了頓，發現苗頭不對，他來不及追上她，她已經被一輛車撞倒。

那沉悶的一聲響，驚擾了所有人。沈沐爾也呆住了，她看到了秦家瑞痛苦的表情，那是第一次，他臉上流露出深入骨髓的哀愁。

在醫院里，女孩沉沉睡了很久。她不知道，這些天來，秦家瑞一直陪伴著她，他親吻著她的手，這才發現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小的銀戒，是他們認識一周后，他送給她的小禮物。

愛情里有很多姿態，比如飛蛾撲火。要愛得多濃烈，才能做出這個舉動，才能融化一顆浪子的心?

沈沐爾去醫院看過她，她還沒有醒來。是懷著敬意還是惋惜?沈沐爾無法分辨，她只在心里無數次問自己，和這個柔弱的女孩相比，她那小小的愛慕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說尊嚴和自我，也是一種愛，那么她情愿甘拜下風，在那樣的愛面前，她覺得羞愧。

女孩在冬天醒來，下了第一場雪后，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秦家瑞。

后來，在醫院的走廊上，他對沈沐爾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對一個人死心塌地。他兀自笑了，是不是有點肉麻?呵呵。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變化。這個世界，總有一個人能夠用自己的方式改造你，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沈沐爾想，往后他不會再來咖啡館了。

但2006年冬天過后，連咖啡館都不復存在了。某一天，沈沐爾和老板娘站在春寒料峭的街邊，霸道的推土機撞向玻璃門，只聽得嘩啦一聲，千萬碎片閃耀著犀利的光芒，眼睛一陣酸疼，兩人就這么哭了起來。

剛接到香椿路要擴建的消息時，老板娘還不敢相信，如今拆遷的勢頭兇猛如虎，所有的心血都化為廢墟。

有一些常客剛好路過，那些將愛意寫滿咖啡館的女孩們也都跟著紅了眼眶，仿佛他們的愛從此無處安放。而此刻，沈沐爾悲喜難言，她再也不用沉默地看著秦家瑞周旋在女孩之間，那些輕易說出的誓言也丟失在時光里。

每一個晨昏光影里

2009年，老板娘從網上找到一個帖子，161號咖啡館的粉絲們都強烈要求老板娘重新開一家。于是，她找到了沈沐爾。兩人站在咖啡館的舊址，這里變成了一條開闊的馬路。在不遠處，老板娘和沈沐爾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重新開了一家咖啡館。老板娘百感交集，她說，還叫161號!

這漫長的三年等待，歲月前行，戀人們悲歡離合之后，他們想到了161號，那些成為泥土的誓言兌現了嗎?沈沐爾這么想著，把煮好的咖啡放到秦家瑞面前，他仍舊第一個來捧場，并帶來了他的喜帖。

2009年，劉德華和朱麗倩都結婚了。2001年，吳君如剛演完《朱麗葉與梁山伯》，她在劉德華的演唱會上當嘉賓，問觀眾：是不是沒有見過劉德華的真命天子?大家齊聲說：沒有。她說：華仔的真命天子，叫做朱——麗……全場幾乎異口同聲：朱麗倩。她卻話鋒一轉：是朱麗葉啦。她又轉過身去問劉德華：你的真命天子，是不是朱麗葉?劉德華一直微笑，最后他回答：是的，我最喜歡朱麗葉，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

沈沐爾想，婚禮上，一生一世這樣的話總歸是需要的。

現在的她懂得克制情緒，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害羞的自卑的小姑娘，她舉止優雅，父母也開始著急她的終生大事。喜帖上有新人的照片，是那個怯生生卻敢愛敢恨的女孩，她終于如愿以償，她等到了她的最愛。所謂真命天子，大概就是在千帆過盡之后，回過頭去，那人還一直站在原地，甘愿為你受苦，甘愿為你一搏。

沈沐爾卻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她只能和老板娘笑談，那一年，我也偷寫了一張便條，藏在了吧臺的最底層，你猜寫的什么?

QJR，喜歡你，時間太長，我都忘了要告訴你。

沈沐爾終于笑出了一滴眼淚。

而香椿路161號咖啡館，在每一個晨昏光影里，仍記錄著戀人們的承諾，它們將隨年華老去。

蕭晗感言：

愛情總會眷顧那些豁出去的人們，小說中的女主角其實不是怯懦，而是不夠愛。那些愛的誓言總有一天要變成廢墟，隱沒在時光里，倒不如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又何須讓旁人記得，只需要自己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