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還肯叫我一聲舞兒。我轉身離開,抬頭只見清空萬里,無星無月。這一次,應該就是永別了吧。
2010年,上海。
繁華的商業(yè)街,寸土寸金,高樓林立。巨大的深藍色玻璃樓宇輝映著清晨的日光,抬頭望去,有種遙遠冷峻的感覺。
那棟大樓的西北角,卻坐落著一棟與這摩天大廈市風格迥異的米黃色小樓。樓頂是裝飾用的白色尖塔,下頭掛著一個無論怎樣看都無甚特色的牌豆,端端正正寫著——時光旅館。
此時正是初春,陽光灑在地面上輕薄如霧氣,街道上流轉著略帶沙啞的女聲,她在用英文輕聲唱著:“My skin still burning from you touch(我的皮扶仍然會因為你的碰觸而劇烈燃燒)……”
幾個女學生聚集在門口,看看手中的旅游雜志,又看看黃色小樓下錚亮的玻璃門,其中一個晃了晃另一個女孩的手臂,抱怨道:“這里……真的能幫人穿越時空嗎?唉,要不是跟隔壁班的同學打賭打輸了,我們寢室的幾個女生也不用來這里做白老鼠……葛舞玥,你平時最機靈了,你先進去看看吧!”
那個叫做葛舞玥的女孩一臉清淡的表情,鼻子上架著一副白框眼鏡,更顯得面容娟秀,她聳了聳肩膀,無所謂地說:“行啊,不過說好了,你埋單哦!”說著便推開晶瑩剔透的玻璃門,率先走了進去。
一、他看了我一眼,臉頰很快閃過一絲紅暈,眨了眨眼睛,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汗珠。
狹小逼仄的倉庫里,四周堆著許多廢棄的木箱,散發(fā)著腐朽而潮濕的氣味。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被捆得像個粽子,神色委頓地蜷縮在倉庫的角落里。
我艱難地站起身,蹭到他身邊,輕輕踢了他一下,說:“喂,你還好嗎?打起精神來,那些綁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進來干掉我們了!”
轉眼我已經在這個時空里生活了三年,可是言語中還是難免帶著些現(xiàn)代風格。真正的民國淑女,即使是留洋回來的,也沒有像我這樣說話的。現(xiàn)在是民國初年,大上海歌舞升平,正是民族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的時候。
少年懶懶地看我一眼,眸子里透出淡淡的碧色,傳說江家小少爺有四分之一的英倫血統(tǒng),這樣看來果然沒錯,他嘆了一口氣,說:“那群綁匪窮兇極惡,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了。”
我見他這樣消極,忙說:“難道你就這樣放棄了嗎?那怎么對得起你的父母、你的家人?你是江家獨子,有那么多人都寵愛著你……”說到這里我眼眶含淚,說,“江一凡,你跟我不一樣,有那么多人都在等著你回去。”
我跟江一凡同是圣心學校的學生,昨天在春游的時候一起被綁架,平時連話都沒怎么說過的兩個人,就這樣被命運牽連起來。江一凡跟很多紈绔子弟一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目中無人,心地卻很純良,聽了我的話,似是微有些觸動,說:“舞,說起來,你轉到我們學校才一個多月,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班上還真沒有人知道。”
我們就讀的是上海有名的貴族學校,一年的學費要十個大洋,夠普通人家大魚大肉地生活好幾年了。能念上這所學校的孩子都是有些來頭的,所以江一凡也順理成章地把我當成上海灘貴族子弟中的一員。我眨了眨眼睛,一滴淚水掉下來,我說:“我爹常年在外,又重男輕女……二娘很刻薄我,怕旁人說閑話,才送我來讀這所學校的。現(xiàn)在我遭人綁架,她怎么會拿錢來贖我?心里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呢。
舊倉庫里陰暗潮濕,不時有老鼠出沒,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手腕被繩子勒得又紅又腫。
江一凡看我一眼,英俊的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說:“舞王月,你的英文成績那么好,我們都以為你是留洋回來的,沒想到卻生在這樣一個舊式家庭里……”他轉而又安慰我道,“綁匪要的贖金也不多,才兩根金條而已,你二娘說不定會救你的!”
我凄然地搖搖頭,聲淚俱下地說:“兩根金條對你家來說不算什么,可是對我家來說卻不是小數目。我二娘是什么人,難道我不知道嗎?”我想說些激勵他的話,轉而又道,“……綁匪雖然兇狠,卻只是為了求財,如果能順利收到贖金的話,他們一定會放你回去的。”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拖沓的腳步聲,我與江一凡對視一眼,彼此的表情都有些驚恐。
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條小縫,綁匪從外面丟了一個饅頭和一個水袋進來,一言不發(fā)地又關門走掉了。我們二人都松了一口氣,可是很快又愁上心頭——此時我們都已經渴得冒煙兒。但是水袋的蓋子是緊緊封著的,我們都被捆著手腳,怎么能打得開呢?
江一凡哪里受過這樣的怠慢,咬牙說:“等這些人落到我手里,看本少爺怎么報這個仇!”我看著他的樣子,苦笑一聲,說:“江大少爺,我們還是先活著出去了,再來想這些事吧。”求生的欲望讓我顧不得那么多,眉頭一皺就計上心來,我俯身銜起地上的水袋,朝他晃了晃,使了個眼色。
江一凡愣住,隨即會意,探頭咬掉了水袋上的軟木塞。此時我們靠得很近,并且一塊兒咬著一個巴掌大的水袋,腦袋幾乎要碰到了一起。他看了我一眼,臉頰很快閃過一絲紅暈,咕嚕一聲喝了一大口水,眼睛眨了眨,睫毛上沾染著晶瑩的汗珠。
我眼看著他像個久旱逢甘露的小樹苗一樣重獲生機,心中稍寬,他卻有些愧色,無措地看著叼著水袋的我說:“好像水袋里的水都被我喝光了……舞羽,你怎么辦?”我一松口,水袋掉落在地上,我說:“沒有關系,反正我也活不了的。”
江一凡怔了怔,眼神里閃爍著稚嫩而堅定的俠義心腸,說:“葛舞羽,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扔下你一個人不管的!那兩根金條,我替你出!”
我滿臉感激地看他一眼,眼眶含淚,沒有再說話,綁在身后的手卻朝著暗窗的方向擺出了一個“V”字型。
他的這句話,說明他心底里已經完全信任我了。所以之后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基本上沒什么風險了。
不諳世事的富家少爺,果然比一般人好騙。
——對我這個入行三年的老千來說,從他手里騙到這四根金條就像是探囊取物,根本沒什么技術含量的。
二、這一行最信邪,出手之前一定會先拜祖師爺。
對很多穿越愛好者來說,穿越的一個必備條件就是要沒生在大富之家,不然穿過去受苦有什么意思?可惜我偏偏就這么倒霉,不但沒穿越成為大家閨秀,反倒成了一個小賊。——準確來說,是個老千。
其實千門是很講規(guī)矩的,就像小說里的武林門派,講師承,排輩分。千門八將,各有各的分工。我們這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老千組成一個大家庭,從外表看來就是一個正經人家,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論需要什么樣的角色,都可以找到人來扮演。我們的爺爺縱橫江湖幾十年,現(xiàn)在已經是半隱退狀態(tài),在家坐鎮(zhèn)指揮我們這幫小的,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在初一、十五拜祖師爺的時候才露個臉。這一行最信邪,出手之前一定會先拜祖師爺。江湖上出身不同的老千拜的祖師爺也各不相同,我們拜的是時遷,爺爺早年玩牌九的時候又經常連著坐莊,所以江湖人稱我們是“時家莊”。
今天是四月初一,我們照例在拜完祖師爺后召開“家庭會議”。大家逐個總結上個月的業(yè)績,并把騙到的銀子統(tǒng)一交給爺爺保管。輪到我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擺了七八根金條,我看一眼跟我一組的新人小風,掏出三根金條放到桌上,說:“托祖師爺的福,這個月做成了一筆大的,這一年都可以輕松點兒了。”
小風是我的搭檔,剛剛拜師入門,比我小幾個月,私底下叫我舞兒姐姐。她長得清秀,卻總喜歡做假小子的打扮。這次綁票是她第一次行動,整個過程中一直興奮得不行。她此時站在我身后,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子,聲音里有些疑惑,說:“舞兒姐,那些金條不止三根吧……”
我飛快地回頭瞪她一眼,說,“長輩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嗎?還不給我站到一邊兒去!”
小風被我嚇了一跳,趕忙后退一步,不敢再說什么了。
爺爺坐在燈下,滿頭白發(fā),眼神卻精神矍鑠,看我一眼,抬了抬眼皮,說:“舞弱,你這苦肉計使得很好。不但順利拿到了錢,身份也沒有暴露。”他說話語速一向很慢,喝了口茶水,又說:“以后你就繼續(xù)留在圣心學校,那里的人非富即貴,說不定你的學生身份日后能派上大用場。”
老江湖果然是不一樣,業(yè)務目光很長遠。但是,其實我并不想繼續(xù)留在那里。江一凡實在太好騙,從被綁架之后就熱情洋溢地對待我,不但每天早晨給我?guī)г绮停艑W還守在學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家。他再這樣纏著我,搞不好有一天我的身份就會暴露了。但是爺爺的命令我怎敢不聽,當下只好點點頭說:“舞玥遵命。”
在我之后發(fā)言的是個中年男子,他雖然年紀比我們很多人都大,輩分卻最小,平時脾氣也不錯,我們私底下都叫他小黑叔。這時,只見小黑叔扭扭捏捏地站出來,說:“爺爺,對不起……我這次栽了。不但沒騙到錢,還搭進去了一大筆……”
在場眾人都是一愣,小黑叔為人小心謹慎,很少失手,這一次竟然偷雞未成蝕把米。小黑叔烏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和不甘,說:“爺爺,您聽說過‘千手蓮花’楚離的名頭嗎?”
聽了這個名字,底下眾人一陣騷動,可見這個名號十分響亮。資歷最老的大師兄上前一步,接口道:“你說的可是當年名震關西的老千王,盜走過皇帝溥儀玉石扳指的千手蓮花楚離嗎?”
小黑叔臉一紅,黝黑的面皮像是腫脹起來,他垂下頭,說:“整個過程中,他一直沒露面,我甚至不知道是栽在誰的手里了……后來,是他自己放風出來的……”說著,他側身讓開一步,頭垂得更低了,“爺爺,對不起。我欠了錢莊很多錢,現(xiàn)在借據都在他手里,我不得不把他帶來……”
眾人又是一驚。這里是“時家莊”的老巢,讓外人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我忍不住埋怨道:“小黑叔,你有困難可以跟我們說,怎么能把人領到這里來?實在是太糊涂了!”忽然間,我身后掠過一陣輕風,轉頭只見一個高瘦身影從身邊閃過,一個陌生男子含笑看我,蒼白的臉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英俊,纖長手指拈著我的項鏈,說:“小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我一愣,心想這人真是手快。按理說我現(xiàn)在也是個資深老千了,能從我脖子上順走項鏈的人當真不多。所以我此時雖然被下了面子,卻也比較心服,笑了笑,說:“謝謝前輩啦。”說著我伸出手去,他卻不急著還我項鏈,反手用兩指夾住我的手,從我袖子里順出一大把撲克牌,說:“小姑娘道行不淺啊,隨身帶著這么多東西。”
撲克牌如雪花般飄落在地上,我面上一紅,心想他這是在拿我開刀啊。那些牌是在賭場出千的道具,但凡會點兒賭術的老千都會常備在身上。我本來不夠級別學賭術,是大師兄見我聰明私底下教我的,這下可好,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不由有些動怒,瞪了他一眼,說:“你有完沒完?聽我叫你一聲前輩,就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這人看起來十分年輕,一張臉蒼白而瘦削,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樣子,很難想象他就是名滿江湖的千手蓮花楚離。只見他清淺一笑,一邊說一邊朝我走過來:“小姑娘別生氣,這條金鏈子不適合你,我送你條更好的,就當是見面禮了。”說話間他已經從我面前走了過去。脖子上傳陣陣涼意,我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胸前正掛著一條黑珍珠項鏈,成色很好,顯然要比方才那條金鏈貴重得多了。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的爺爺終于開口,說:“好了,手藝也現(xiàn)了,見面禮也給了。可不知閣下到我們‘時家莊’來,究竟所為何事?”
楚離慢慢地走到人群正中,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朗聲道:“都說同行如冤家,其實我看大可不必。多年來我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以后自然也可以和睦相處。這次來,是有樁大生意要請老爺子幫忙的。”
爺爺不動聲色,道:“哦?什么樣的大生意,竟是連千手蓮花楚離都吞不下的?”
楚離從懷里抽出一張牛皮紙,抖了抖,說:“這是一張明朝末年傳下來的藏寶圖,據說里面藏了很多金銀珠寶,其中最為珍貴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玉璽。”
一番話說下來,底下眾人鴉雀無聲,心中均想,這當真是一筆大生意啊。哪知楚離緊接著話鋒一轉,說:“可惜,這個寶藏已經被人挖出來了。地點就在城中江家的宅子下面。”說罷他看我一眼,說:“江家現(xiàn)在富可敵國,就是因為這批寶藏的緣故,他們把朱元璋的玉璽當做鎮(zhèn)宅之寶,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現(xiàn)在是亂世,任何與皇權有關的東西都很值錢。我現(xiàn)在就是想與各位聯(lián)手,把這個玉璽偷出來。”他掃一眼桌上零零星星的幾根金條,說:“到時所賺的油水,可就不是區(qū)區(qū)這幾根小黃魚了。”
爺爺沉吟片刻,說:“好,我就信你一次。不過事先講好,‘時家莊’與你合作,所得的好處要四六分,你四,我們六。你可有異議?”
楚離看起來并不怎么在乎錢的樣子,當下就答應了,說“好。不過煩勞’時家莊’眾人,這段時間的一切部署,要聽我安排。如果事情最后能夠順利完成,三七分賬也沒有問題。”
說到此處,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所說的這戶人家,可是城中首富,第一個購入法蘭西賭船的那個江家?”
楚離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說:“正是。說起來,這次事情的成敗,還要看葛小姐肯不肯費心了。”
我一怔,隨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城中姓江的富豪也有好幾個,可是購入法蘭西賭船的那個,偏偏就是江一凡家了。或許是潛意識里不愿意與江一凡為敵的緣故,我瞪了他一眼,說:“什么寶藏,什么玉璽,都是你說的,誰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我們憑什么相信你?”
楚離生得蒼白瘦削,卻有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在橘色的燈下亮閃閃的,他又漫不經心地從我身邊走過,笑吟吟地說:“你爺爺說信我,你就要信我,怎么當小輩的連這點規(guī)矩都沒有?我剛想再說什么,余光卻瞥見自己在前方玻璃上的倒影,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金釵,光澤略顯暗淡,看起來是古舊之物,上頭綴著一紅一藍兩粒寶石。我微微一愣,說:“你送我這個做什么?說不過我就想用金子堵住人家的嘴嗎?”
他只當我是個小孩一樣,不緊不慢地跟我抬杠,說“堵你的嘴有什么用?反正你輩分小,說話也沒人聽的。這金釵是清末從恭王府里流出來的好東西,看你戴著好看就賞給你玩了,挺貴的呢,還真別不領情。”
我臉上一熱,口頭上向來不肯吃虧的,剛想再說什么,這時同組的搭檔小風從后面扯了扯我的衣襟,說:“舞兒姐,算了,你跟他你一言我一語,打情罵俏似的,大家看了多不好。”
我心想也是,便閉口不再說什么。不爽之余又狠狠瞪一眼楚離,他也正含笑看我,一雙黑眸嵌在蒼白英俊的臉孔上,亮閃閃的。我心中莫名一動,急忙轉頭錯開了目光。
三、只是后來我才明白,很多感情,就是那么無聲無息地滋長起來的。一轉身,一回眸,可能就是一輩子。
圣心學校流行過西洋節(jié)日,新年的時候,大禮堂里將舉行西式舞會。此時西洋文化剛剛流傳到國內不久,所以整體看起來難免有些土洋結合,不倫不類。放學的時候,江一凡紅著臉問我:“舞,你要不要當我的舞伴?”
我一怔,也許是心中有愧的緣故,下意識就想要拒絕,轉頭看見學校里主辦舞會的女同學——相當于文藝部長位置的左寒葉從旁邊走過,忙說:“嘿,寒葉,我想好了,我決定答應你!”
因為我在班上英文成績最好,所以負責辦舞會的左寒葉曾經力勸我在舞會上獻歌一首,要英文的,這樣學校里的西洋老師會比較喜歡。可是我是個老千啊,哪能拋頭露面那么不低調的?但是我現(xiàn)在卻當著江一凡的面答應了,因為這樣我就可以不做他的舞伴了。
江一凡英俊的小臉上卻浮現(xiàn)出喜悅地神情,他說:“真的嗎?舞兒,我一直想聽聽你唱歌呢。”
我苦笑一下,說:“哈哈,可是,不好意思,這樣我就不能當你的舞伴啦。”江一凡大手一揮:“不要緊,你唱完之后再陪我跳舞也是一樣,我等著你哦。”說完,像害怕我會拒絕一樣,他轉身跑掉了,我對著他的背影喊:“喂……你等等啊。”
可是他此時已經鉆到停在一旁的汽車里,黑色的雪福來,這應該算是此時城中最拉風的一輛車了。我滿心矛盾地看著他的車消失在夕陽的霧氣里,便聽見左寒葉在我身后嚷嚷:“什么,表哥邀請你當他的舞伴?”我轉過頭,只見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眉頭一皺,說,“西洋舞,你會跳嗎?”
我聽出她話里的醋意,也不與她計較,忙說:“我不會,所以還是你去當他的舞伴吧。”這話本是誠心的,她卻好像當成了諷刺,眉毛豎起來,說:“你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忌妒你是不是?葛舞玥我告訴你,我表哥是江家獨子,要的是門當戶對,你這種小家碧玉是別妄想嫁進去了。”
“是,我是小家碧玉,你是大家閨秀,所以輪不到我妄想,還是由你來妄想比較好。”我一臉無辜地說,左寒葉鐵青了臉,剛要再說什么,卻忽然怔了一下,目光落到我身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說:“劉校長好。”
我回頭,看見身穿長衫的劉校長正背手站在我身后,身邊站著一個筆挺男子,蒼白英俊的臉上嵌著一雙烏黑的眸子,亮閃閃的,正是楚離。我心中一怔,面上卻平平靜靜的,也鞠躬說了一句:“劉校長好。”眼角瞥過楚離的臉,夕陽的光影給他蒙了一層霧,看起來斯文俊雅,大方得體。傳說中的老千王果然是千人千面,裝什么像什么,整個氣質與上次見面的時候又是不同了。
劉校長給我們介紹,說:“這是我們學校新來的國文教員——張先生。”轉頭又指向我跟左寒葉,說,“這是我們學校的葛舞玥和左寒葉,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學生。”
楚離看起來完全不認識我的樣子,——與我跟左寒葉握了手,說:“很高興認識你們。”我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左寒葉的臉卻微微一紅,說:“沒想到身為國文教員的張先生還這么講究西式禮節(jié)。”
過去一直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現(xiàn)在雖然稍微開放了點兒,可是想必從小家教甚嚴的左寒葉也很少有機會跟陌生男子握手的,是以現(xiàn)在臉上掛著一副嬌羞無限的神情。這時只見楚離微微一笑,很有儒雅先生的風范,說:“現(xiàn)代文化講究中西合璧,但凡合情合理的,我們就要吸收接受,就像許多西洋人在研究我國的儒學一樣,大家互通有無,才是未來的大趨勢。閉關鎖國的日子,已經隨著清王朝的滅亡而一去不復返了。”
我心想,你小子這是在背教科書啊?滿口都是時下流行的詞匯。左寒葉卻一臉崇拜地看著他,說:“張先生學貫中西,懂得可真多啊!”我不屑地瞥他一眼,楚離卻把話題拋向我,說:“聽說葛舞玥小姐的英文學得很好,我手上有本英國詩集,草草翻譯了一下,總覺得少了些韻味,不知道葛小姐可否幫忙看一看?”
我一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當著劉校長的面,只好很禮貌地說:“好啊,榮幸之至,還請張先生多多指教。”
他在夕陽下對我微笑,說:“請隨我來吧。”
左寒葉郁郁地看我一眼,依依不舍地跟楚離說:“張先生再見。”
校園里的甬道旁邊種了許多梧桐樹。落日的余暉穿透層層疊疊的梧桐葉片灑落下來,一地斑駁,四顧無人,我說:“喂,你跑到我學校里來做什么?”
楚離卸下偽裝,不再是方才那副為人師表的樣子,嘻嘻輕笑,說:“擔心你唄,來給你做個內應。”
我不知為何心中一動,片刻后才道:“你是擔心我,還是不放心我?我的工作能力在時家莊可是有目共睹的!”
他笑著看我,說
“擔心你和不放心你,還不都是一個意思?你這樣口齒不清的,真擔心你能不能幫我翻譯好這本詩集呢。”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疊手稿,上面寫著一排排漂亮的英文字,他遞過來給我,說,“你能幫我翻譯一下嗎?”
方才我只道是他找借口想與我獨處,哪知竟然真的有本詩集要我來翻譯,我細細看了里面的字句,難以置信地問“你喜歡看這個?”
他垂下頭,清淺的夕陽灑落在他鼻尖,有種安靜溫和的味道,他沉默片刻,說:“我一個朋友喜歡。——這些手稿都是她翻譯的。但是她說,總覺得欠缺了些什么,讓我?guī)退纯础!彼D了頓,又說,“其實我不懂英文的。但是又不想讓她失望。”
我接過那沓手稿,上面的中文字是一手娟秀的小楷,一看就是出自性格溫婉的女孩之手,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微微閃過一絲酸澀,嘴上沒好氣地說:“行,我?guī)湍憧纯础!媒棠阌懰臍g心去。”
此時楚離正走在我前面,聽了這話轉過身來,側頭看我一眼,烏黑的眸子亮閃閃的,迎著夕陽,仿佛一潭橘色靜水。他揚了揚嘴角,說:“你不愿意幫忙就算了,何必這樣話里帶刺?倒像是吃醋了一樣。”
其實他只是隨口一說,我卻像是被說中了心事,在現(xiàn)代時也跟班里的男同學打鬧慣了的,下意識地沖上去捶打他,紅著臉嚷道:“你胡說什么?誰吃醋了!口沒遮攔的!”
他吃了一驚,接住我的手,又似覺得有些好笑,說“言語不和就動手?你也太刁蠻了些。”我的手腕被他握著,溫熱一片,皮膚有些灼燒的感覺,心慌之際,腳下踩到塊石頭,狠狠一扭,整個人就栽倒在他懷里。
姿態(tài)狼狽,且有些投懷送抱的嫌疑。楚離眼中似有關切,忙扶起我,說:“你沒事吧?”
我站直了身體,甩開他的手,臉上熱得像在發(fā)燒,我嘴硬道
“我能有什么事?要不是你礙手礙腳,我至于差點摔倒嗎?”說話間腳踝一痛,整個人又險些跌倒,手里攥著的書稿飛了出去,雪片一般四散而落。
他忙去追,一張一張收拾起來,背對著我埋怨道:“這手稿只有一份,弄丟了可就糟了,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我望著他奔來奔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轉身一瘸一拐地獨自走開,卻在回過頭那一刻,看到江一凡清澈的透著淺碧色的眸子。
那個少年,站在越來越暗的夕陽底下,神色復雜地看著我。各自怔忡片刻,他跑過來扶我,說:“舞兒,我送你去看醫(yī)生。”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望一眼楚離,他正拈著一沓手稿,小心翼翼地擦拭著。
我回過頭,在心里對自己說沒什么好難過的。他心里想著誰,要去討好誰,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不過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而已。我才見過他幾面?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只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很多感情,就是那么無聲無息地滋長起來的。一轉身,一回眸,可能就是一輩子。
一輩子的牽掛,抑或是心傷。
四、誓言般的情話總是這樣美輪美奐,我心頭一酸,片刻間有淚水凝于眼眶。
住進江家大宅,這本是一個月以后的戰(zhàn)略目標。哪知卻在我腳扭傷之后,提前實現(xiàn)了。江一凡怕我所謂的二娘欺負我,從醫(yī)院回來之后就直接給我拉到他家客房,吩咐下人道:“這位葛小姐是我的上賓,你們一定要好生伺候著,聽明白了嗎?”
我坐在床上不出聲。也許我真的不太適合當老干,目標人物江一凡對我越好,我心里就越不好受。用感情來欺騙人,應該算得上是千術之中最高級最難學也最傷人的一招吧,畢竟人的感情,是最難控制也最脆弱的一環(huán)。
下人們齊聲應了,魚貫走了出去。江一凡坐到我身邊,沉默半晌,忽然問我:“舞兒,你最近為什么總躲著我?”頓了頓,他又說,“是因為他嗎?”
我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良久,我說:“楚離與我是舊識,所以熟絡些,并無其他。——至于躲著你……江一凡,你該知道,我這種小家碧玉,是嫁不到你江家來的。”說完之后,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一聲,沒想到左寒葉用來諷刺我的話,卻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江一凡愣住,臉上的表情幾經變換,最后面露一絲喜色,忽然間握住我的手,說:“舞兒,你是因為這些,才疏遠我的嗎?”他手上一加力,就將我攬進懷里,說,“你放心,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你也喜歡我,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拆散我們。”
他的身軀很暖,我被他緊緊抱著,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我有任務在身,此時無疑是個好時機,我輕聲問他:“你們江家是什么樣的人家?豈是我這種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配得上的?聽說朱元璋的開國玉璽就藏在你們家,可不知是不是真的?”
江一凡身子輕輕一震,隨即抱得我更緊,說:“是真的。……可是,你怎么知道?”
我忙說:“偶然聽到過這樣的傳聞罷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話還沒說完,忽有一雙溫軟的唇吻住我,青澀而急切,我一驚,抬眼便對上他淺碧色的眸子,他的舌尖探進來,不住地索取。我閉上眼睛,任他吻著,腦海中卻飛快閃過另一個人的影子,心中千頭萬緒,紛亂不寧。
半晌,他輕輕松開我,說:“舞兒,我們上次一起被歹人綁架,若不是有你,我根本就活不到現(xiàn)在。你是第一個讓我從心底里信任的人,我江一凡打定主意,今生非你不娶。不管我們面臨著多少的阻力,多少艱難,我一定會護著你,讓你成為我江家的女主人。”
誓言般的情話總是這樣美輪美奐,我心頭一酸,片刻間有淚水凝于眼眶。我剛想再說什么,他卻用食指封住我的唇,說:“什么都不必再說了。我所擁有的一切,他日都是你的。包括那朱元璋的開國玉璽。以后等我們成了親……你想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
桌上的燭火搖搖晃晃,照得他的臉龐忽明忽暗。
這一刻,我能說什么?沉默和內疚卻像無孔不入的小針,細細刺痛著我的心。忍不住靠在他懷里,怕自己的表情會出賣些什么。
一時之間,滿室寂靜。淚與燈花落,哭不出聲,也說不出來。
第二日,江一凡帶我——見過家里的長輩。偌大個宅子里住著好幾房人,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記住誰是誰。除了江一凡,我唯一認識的就是左寒葉了。她最近也住在這里,看樣子似乎很討大家喜歡,當著眾人的面引薦了一個人,說是她未來的家庭教師,很有學位,從今日起也要暫住進這幢宅子里。
那人面色蒼白,眼眸烏黑,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看我的時候目光卻有些飄忽,正是楚離。今天我穿中式衣裳,頭上還戴著他上次送給我的金釵,紅藍寶石正好與身上的布料相配,可是不知道他心粗是否能看出來。想到這一節(jié),我只恨不得立時上前跟他解釋,我是因為配衣服才戴這支釵的,并無什么其他緣由。這時江一凡拉著我走到房間正中,說:“現(xiàn)在都已經見過舞兒了,我想當眾宣布一件事。
心中隱約已經猜到他要說什么,我有些情急,拽一下他的袖子,朝他搖了搖頭。他卻滿臉堅定地繼續(xù)說道:“葛舞羽是我江一凡認定的新娘,你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要娶她。”
眾皆嘩然。含義紛繁的目光中,我看向楚離的眼。
一如既往的烏黑、閃亮,透不出半點兒端倪和心緒。
我垂下頭,看見地上倒映出我與江一凡的一雙影子,緊挨在一起,十指相扣。忽然想起在時光旅館時鳳十一對我所說的話,她說這面水晶小鏡你拿好了,要是它丟了,可就再也回不來了。
轉眼我已經在這個時空生活了六年,那面鏡子早就丟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所以才會在每次任務中都偷偷藏下一些金條,上次小風差點兒說漏了,多虧我及時截斷了話頭才沒有穿幫。——我這樣辛辛苦苦地攢錢,就是為了以后有一日得以脫離千門,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然后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過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現(xiàn)在,我想要的生活就在眼前。倘若真能嫁進江家,榮華富貴,不在話下,既舒適堂皇,也不用再出千騙人。——所以,以后的路該怎么走,我想我真該好好考慮一下了。
五、這個老千原來不只會騙人,還會做蔥油餅。
又是一個黃昏。
江家大宅里的風景很美,假山小亭,在落日余暉中宛如畫卷。我正坐在石凳上發(fā)呆,忽然有一股香味傳了過來,低頭一看,是一盤剛出鍋的蔥油餅。
是楚離的聲音,他說:“江家的廚子都跟主子一起去寺里進香了,只剩下我們兩個客人,要自己找吃的了。”
我愣了愣,心想,這個老千原來不只會騙人,還會做蔥油餅。他把盤子放在石桌上,自己拈了一塊吃起來,點頭贊道:“好吃。多年不練,沒想到我的手藝還是這么好。”
我忍不住笑道:“大言不慚!”說著也拿起一塊餅來吃,果然香味四溢,我由衷地說,“味道是不錯。誰若是每天都能吃到,可真是有口福了。”
他馬上轉過頭來看我一眼,目光里似乎別有深意。我不知為何胸口一窒,差點噎到,他忙倒了杯茶給我喝,說:“喜歡吃的話我再給你做,慢一點兒,別著急。”
我喝了幾大口茶,氣息終于平順下來,忙向他解釋,說:“我剛才那些話,沒有別的意思。”
他定定地低下頭來看我,說:“葛舞弱,你知道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我別過頭錯開他的目光,說:“楚離,我會嫁給江一凡為妻,不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是為了我自己。至于那個開國玉璽,倘若我能拿到,便幫你拿到,你放心。”我轉頭看向別處,說,“至于那本詩集……恐怕我不能幫你翻譯了。這次任務完成之后,我們就各走各路,再不相干吧”
楚離忽然扳過我的肩膀,說:“舞兒,你喜歡我,是不是?”
他此刻離我這樣近,蒼白的面龐,烏黑的眼眸,無比清晰地印在我眼睛里,我無助地看著他,說:“是或不是,又有什么緊要?”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輕輕撫摸著我的手,說:“舞兒,如果我放下老千的身份,放下那本詩集……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一愣,萬沒想到他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雙眸子里仿佛溢滿了深情,亮閃閃的,忽然逼近了我,轉瞬間就近在眼前……他吻住我,大手摩挲著我的背。每一寸肌膚都像是燃燒起來,我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襟,氣息起伏不定,片刻間心亂如麻,他的吻沿著下巴一路下滑,我想掙開他,卻渾身虛弱得仿若無力……
這時,忽有玻璃墜地的聲音響在身后,楚離不緊不慢地松開我,竟沒有半點兒意外的表情。我轉過頭,就看見江一凡傷心得近乎破碎的臉。
一盞玻璃燈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看著我,嘴唇不住地顫抖,半晌才吐出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舞兒……原來你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那一刻,我望著一地碎片,心想,這一次,我們大概真的完了。——他曾給過我那樣的誓言,美輪美奐,溫暖親切。是我對不起他。
然而現(xiàn)在,我心中的內疚反倒有些釋然了。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流出來,我想起他說,舞兒,我們上次一起被歹人綁架,若不是有你,我根本就活不到現(xiàn)在。你是第一個讓我從心底里信任的人,我江一凡打定主意,今生非你不娶。不管我們面臨著多少的阻力,多少艱難,我一定會護著你,讓你成為我江家的女主人。
他說,我所擁有的一切,他日都是你的。包括那朱元璋的開國玉璽。以后等我們成了親……你想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
這個人,這份感情……一直以來,其實并不是我不想珍惜。可是直到這一刻我看見他的眼神,才知道自己傷他有多深。
只是已經再無轉圜的余地了。
在江一凡的身后,我看見神色復雜的小風,她看看我,又看看楚離,整個臉龐陷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說:“是你將江一凡引過來的?”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揮手給了她一耳光,她躲都沒躲。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跟楚離早就認識,是不是?”
其實在第一次碰面的時候,我就隱約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不對勁兒,可是因為彼此間沒有利益沖突,便沒往深了想。
小風冷冷地看著我,點了點頭,轉頭對江一凡說:“上次綁架,是她跟我一起做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而已。”
江一凡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淺碧色的清澈眸子溢滿了憂傷。他轉身往黑暗里跑去,跌跌撞撞的,我追出去兩步,卻又頓住了腳步。小風說的都是真的,我又有什么好解釋的?我想這一刻,他在世界上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
“你為什么這么做?”我看一眼楚離,真的不明白像他這樣的資深老千為什么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故意在江一凡面前與我親熱,讓他對我失去信心,可是這對整個任務而言,究竟有什么好處?
看著楚離蒼白而英俊的臉龐,我想這一刻我眼中的心傷,不會比江一凡少。
他低下頭來看我,眸中似有愛憐,他輕撫我的額頭,說:“只有他亂了,江家才會亂……江家亂了,我才有下手的機會。舞兒,對不起。”
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江一凡消失的方向走去。一行淚水碎在風里,轉眼就沒了蹤影。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能怨得了誰?
整件事情里最無辜的,就是江一凡。
六、楚離……我口里含著你的名字,卻叫不出口。
很快就到了新年晚會。我的腳踝還沒有完全康復,可是獨自行走站立已經不再困難。燈光耀眼的舞臺上,我輕聲唱——
Oh when the night falls
哦當夜晚降臨
And you are all alone
你孤身一人
ln your deepest sleep what
在你腦海的最深處
Are you dreaming of
你夢見了什么
My skin’s still burning from your touch
你觸摸后我的皮膚一直在燃燒
——這首《Burnmg》是我在現(xiàn)代時就很喜歡的歌。那種被觸碰之后皮膚灼燒的感覺,卻是在遇見楚離之后才第一次體會。唱完這首歌之后,全場寂靜,我看見喬裝坐在臺下的“時家莊”,爺爺、小黑叔……他們都滿眼關切地看著我,還有江一凡,他坐在禮堂最后的角落里,面無表情。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在舞臺上對他說:“江一凡,對不起。那些傷害你的事,請你相信,實非我所愿。明日之后,我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你肯定原諒我,我便做你江一凡的妻子,用一生來償還欠你的恩情。”這樣堂而皇之的表白,恐怕即使在當今最西化的圣心學校也是前無來者,我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不肯原諒我,那也是人之常情,明日我在江家大宅門口等你,出不出來,你自己決定。”說完我忍不住又看一眼楚離,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到幕后。
楚離如約在操場上等我。此時所有人都在禮堂里開舞會,空曠的星空下只有我和他,面對面站著。我遞給他一個方形的小布包,說:“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明代開國玉璽,你拿走吧。——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江一凡早就把它當做聘禮交給我了。”
楚離一怔,我又說:“這個能值多少錢,你心里有數。把我的那份給時家莊眾人分了吧,告訴他們,拿了這筆錢之后,就退出江湖享清福去吧。”
楚離在夜幕下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為什么這么做?”
我說:“因為我想退出。這些錢,就當時賠償。”楚離提高了音量,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看著他,搖搖頭,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忽然握緊了我的肩膀,說:“你的干術也很了得啊,那天竟在我眼皮底下留下了一張帶著署名的書稿……你派人去查雪桐了,是不是?”
我看著他那么在意的眼神,委屈難言。本來我可以什么都不說的,可是因為我心里有他,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冷笑,說:“是又怎么樣?人家是軍潤家的女兒,要擁護袁世凱稱帝的,你當她真會嫁給你嗎?”
時家莊的信息網是很龐大的,并且也一直在留意與楚離有關的消息。所以順著那張紙上的筆名,我很快便查清了事情的原委。翻譯那本詩集的人名叫雪桐,亦是楚離所喜歡的女子,他的父親是袁世凱的手下,承諾如果楚離能弄到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玉璽,便將女兒許配給他。
他們以為有了這個玉璽,就能幫助袁世凱順利稱帝,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就像我遇見楚離一樣,根本就是個鬧劇。
楚離的臉在夜幕里,神色仿佛曖昧不明,他深沉地說:“你都知道了?”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眼淚卻忍不住流下來。他別過頭,說:“舞兒,你走吧。”
事到如今,他還肯叫我一聲舞兒。我轉身離開,抬頭只見清空萬里,無星無月。這一次,應該就是永別了吧。正在這樣想著,我摘下頭上那支金釵,握在手里,忽有冰涼的刀刃由背后刺進胸口,并不很痛,只是寒意森森,我雙腿一軟,倒向地上,他接住我,低頭看著我的眼睛。
那一雙黑眸,在夜幕里亮閃閃的,嵌在蒼白的臉龐上,依舊是說不出的明亮懾人。楚離垂頭看我,說:“對不起,舞兒,這件事是機密,我不可以給外人知道。‘時家莊’的人,也全部要死。——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如果有來世,我愿你負我千次萬次,償還今生我所虧欠你的……”
我奮力睜大了眼睛,卻看見江一凡的臉。那時他的表情那樣憂傷,他說舞兒……原來你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只是不知道,今日聽了我的歌,我的話,他肯不肯原諒我呢?……他曾給過我那樣的誓言,美輪美奐,溫暖親切。是我對不起他。
就像楚離對不起我一樣。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的眼神,我的每一寸肌膚,只能被他一個人點燃,只能為他一個人燃燒。
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一物降一物。
愛錯了人,便萬劫不復。
……楚離。
我口里含著你的名字,卻叫不出口。
所有幻覺消失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你我之間所有的相逢,都不過是一曲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