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
秋晨的媽媽告訴她,她的父親把顧知其的墓遷到了她不知道的地方,紀暮衡因為她淋雨而感冒,她心有愧疚,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靠近他一步,他靠近她一步,她便退一步……她不知道,有時候她退一步,便是天涯,他縱然再努力,也許都無法伸手拉她一把。
如果面臨末路,怎樣不執迷不悟。
仲夏潮濕悶熱的夜風熏得人頭昏腦漲,晚上八九點鐘的出租車又最難打,秋晨站在飯店門口,只覺得背后的衣服已經汗濕了,黏在身上,動彈不得,熱得難受。
“你打算什么時候跟那個蕭遠山見面?”
等車的時候李菲還在不斷拷問秋晨蕭遠山的事情,搞得她頭大如斗。
“不見不見,萬一他長得歪瓜裂棗,我怕我失望得當場吐血而亡?!鼻锍恳贿呑タ竦卣f,一邊趕快攔了輛車,把李菲塞進去,送走了事。
一輛黑色的沃爾沃在她面前停下,里面的人搖下了副駕駛的車窗,半探身過來問:“要不要送你一程?我順路?!鼻锍坑行┆q豫,躲開了他帶著些詢問意味的善意的目光。她覺得自己像只刺猬,有人靠近就會本能地豎起全身的尖刺。盡管連她自己都知道,這樣不好。
后面的車開始摁喇叭了,秋晨只好點點頭笑笑說“好,謝謝?!苯又?,她伸手去拉車門,卻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沒拉開,自己倒踉蹌了一步。紀暮衡立刻解開安全帶,從駕駛室出來,大步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
“怎么了?”
“沒事,可能最近沒睡好,有點兒累。”她笑笑,再度伸手去拉車門。這次倒是很順利地拉開了。紀暮衡看著她坐進車里,替她關上車門,再繞回自己那邊。又一次坐在他的車里,秋晨覺得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上次……聽說你回去就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透過后視鏡看他,找話題說。
“小事情?!彼卮鹬?, “早就好了。”
“那就好,不然我真是罪過大了。”
他轉過頭來,跟秋晨相視一笑。
“不過你是不是最近……”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半開玩笑似的說,“臉色好像不太好,連個車門都拉不開?!?/p>
“沒什么,有點兒失眠?!?/p>
“工作太忙了?”
“嗯?!彼c了點頭,看見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又補充說, “很正常,越是忙越是累,越容易睡不著。”
他贊同似的點點頭。
一輛車里的兩個人,一個看著窗外一個目視前方,似乎各有心事,很久都沒有說話。路上有些堵,他的車技卻很好,一路上從來沒有急停急起,不焦不躁,只是靜靜地在車流里前進。他再一次開了車里的音響,這次放的是廣播,不再是巴赫的“大提琴組曲”。眼前緩慢移動的街景讓秋晨看得有些累,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紀暮衡從后視鏡看她一眼,她臉色蒼白,眼窩有些暗淡的陰影,忍不住開口問
“對了,失眠的話,我知道有辦法也許可以治。要不要試試?”
“什么辦法?”秋晨巴不得有辦法可以治好她的失眠,馬上坐起來問。
“那你得跟我去一個地方。”他笑瞇瞇地賣了個關子。
他帶著她,七拐八拐地開到一個老式的四合院前,把車停在大紅色的對開門口:“到了。”他自己下車,再繞到副駕駛那邊給她開門。
給他們開門的是個老太太,雖然滿臉皺紋,但皮膚雪白,滿頭銀發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靶〖o?你怎么來了?又不舒服?”老太太一邊打量秋晨一邊問。
“沒有。我朋友最近失眠,帶她來找白先生看看。”紀暮衡笑笑,態度非常謙卑和善地說,“他有時間嗎?”
“你們在這兒等一下?!崩咸D身離去的時候,再一次從頭到腳地打量了秋晨一眼。
他們站在院子里,畢恭畢敬地等著。四合院的正中間放著好幾個大缸,里面竟然飄著睡蓮。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偌大的魚缸,配上院子里的一套石桌石椅,簡直讓秋晨有種穿越回了古代的感覺。
沒一會兒,廂房里走出來一位老先生,雪白的山羊胡,穿著對襟綢衫,身材高大,精神矍鑠。他看了看秋晨,指指院子里的石椅說:“坐吧。”秋晨不明就里地坐下,抬頭看看紀暮衡,他就站在她的身側,輕聲地說,“手,把手伸出來。”秋晨依言把手放在石桌上,老先生搭上她的脈,閉著眼睛很久都沒有說話。他號完了脈,徑直站起來走回房間里去。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神醫?”秋晨小聲地抬頭問紀暮衡。
“噓。”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白先生很久不給人看病了,你不要說他是醫生。”
秋晨縮縮脖子,不敢再說。過了片刻,白老先生又走了出來,手里拎著小小的幾包藥,秋晨伸手打算去接,他卻遞給了紀暮衡。
“謝謝白先生?!彼窠舆^古董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
秋晨正在一頭霧水的時候,白老先生終于開口了:“給你的藥,不過是治標不治本。關鍵在你自己。有些事情,要想得開,要放得下?!鼻锍坎挥傻靡徽?。紀暮衡低頭看她一眼,若有所思,意味深長。白老先生又轉頭對紀暮衡說,“藥還是要給她吃。不然總這么下去,人會垮掉的?!闭f完,他就掉頭回了房間,留下一個白衣飄飄的影子。
紀暮衡什么也沒說,只是又開車陪她買藥罐之類的東西。她其實很不好意思,她跟他并不熟,他卻幫自己東奔西跑,做這做那。所以回到家里樓下的時候,她很誠懇地問“要不要上去喝點兒冷飲?天這么熱,又跑了這么久……”
“當然要上去?!彼贿呴_車門一邊說,“你大概不會煎中藥吧?”
退一步是天涯,退兩步是孤獨。
秋晨家的廚房很小,兩個人在里面并排站著,胳膊幾乎要貼到一起。他洗好了煎藥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把藥倒進去,再加水開火,一邊做,一邊很有耐心地解釋
“煎中藥千萬不要用金屬的容器,這樣陶的或者是沙鍋都可以,水要漫過藥材,但是也不能太多……”
淡藍色的火苗騰起來,映著他的臉色,忽明忽暗。兩個人都專心致志地看著火,一股淡淡的中藥香味氤氬開來。也許是因為夏天,又站在廚房里,秋晨只覺得很熱,全身都有汗珠細細地滲出來,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涼的瓷磚墻上。
“要不你先出去吧?!奔o暮衡一邊揭開蓋子看了看藥,一邊頭也沒回地說,“里面太熱?!?/p>
“沒關系,還好。”秋晨怎么好意思讓他一個人在里面,自己出去吹空調呢,“要不把門打開好了?!?/p>
“要不把門打開好了?!彼麄儍蓚€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一字不差。紀暮衡回過頭來,先是有些訝異地看了秋晨一眼,接著便會心地笑了笑,伸手去開廚房的門。就在這一秒,她也探了身去夠廚房的門把手。
他離得比較近,先把手放在了門把手上,所以她伸過去的時候,握住的便是他的手。他的手在這樣盛夏的季節里,竟然是微涼的,修長瘦削的骨節根根分明。觸到他手背的那一瞬間,她立刻下意識地縮回來。他的動作也略微停滯了一下,接著便打開了廚房門。
客廳里的涼風吹進來,兩個人都如飲甘泉一般地舒了一口氣。她已經多久沒有跟另外一個男人發生肢體接觸了?剛才那一下,讓她的心跳驟然變得飛快,在這樣狹小而安靜的氛圍里,幾乎要擔心心跳聲會被他聽見,于是她又靠回墻上,好奇地問:“你怎么會認識那么神秘的醫生的?”
“是我以前的委托人。兒子殺了人,判了二十年,現在還在牢里?!彼硨χ?,一邊攪動著沙鍋里的藥,一邊語速很慢地說,口氣里帶著一絲惋惜。
“哦。”這樣的話題太過敏感,她知趣地不再問。
“白先生的醫術很好,本來開了家醫館,后來出了這件事,老人家覺得丟面子,就隱居在家了,不肯再看一個病人?!?/p>
“那豈不是少救了很多人?”
“他說世上要救的人太多,他也救不過來。”他微微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能不能救我?失眠可太痛苦了?!鼻锍繃@了一口氣說。
紀暮衡停下手里的動作,轉頭看著她的眼睛,目光沉穩篤定:“只要你聽他的話,就一定可以?!彼皇堑皖^苦笑一下。
想得開,放得下。她如何不知道,只是談何容易?再抬頭,他依舊那樣看著她,幾乎又要將她看穿。“藥好了。”他說著,轉身回去關了火,又小心地教她怎樣把藥汁濾出來。
“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多?!鼻锍繌乃稚辖舆^滾燙的藥碗。
“不客氣。”他伸手抽了紙巾,按在額頭上擦汗,“藥一定要堅持吃,不要怕苦怕麻煩?!?/p>
“知道了?!彼π?,重新把藥放在灶臺上,“太燙了,待會兒再喝。出去坐一會兒吧?!?/p>
走到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兩個人都心曠神怡地嘆了一口氣。“不早了,我還是先回去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彼麤]有要逗留的意思,徑直往門口走去,路過茶幾的時候,側頭看了一眼。茶幾上放著她的手提電腦,正在待機的畫面一幀幀地閃過屏保圖片,是她設置的,蕭遠山的照片。他的表情自然淡定,好像一點兒也沒有看見那屏幕下方不斷出現的蕭遠山的水印。
“路上當心。”秋晨送他到了門口,又想起什么,“對了,剛才買藥的錢還沒給你,你等一下?!?/p>
“沒多少錢的……”
“那不行,讓你開車陪我跑來跑去,再讓你出錢,我更睡不著了。”秋晨打開錢包,知道他肯定不肯多要,翻來倒去地找零錢。
他一眼看見她的錢包里有張照片,她和一個非常陽光帥氣的男孩在一起,兩個人挽著胳膊,笑得非常甜蜜。
“男朋友?”他狀似不經意地接過她遞來的錢,指了指照片問。
“啊,這個……”秋晨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似乎對著他,她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只覺得他就那么一聽,就能分辨出她說的是真是假。
“前男友?”他見她窘了,反而幫她說下去。
“嗯,是啊?!彼彦X包合起來放在一邊,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他不再問,只是一邊開門出去,一邊說:“記得吃藥,還有,記得聽白先生的話。”
“好。”她點頭微笑著,卻覺得心里慢慢泛起一股苦澀。
紀暮衡走了以后,秋晨上網,給蕭遠山回信。收到上次的那封關于云南原始森林的郵件已經很久了,她卻一直沒有再跟他說過話。她在網上可以把他當做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可一旦發覺他可能真的會進入她的現實生活,頓時就害怕退縮了。她完全沒有準備好,讓另外一個人住進她的心里。
可現在,她突然覺得自己剛才一回來就特地改了屏保,要試探紀暮衡的行為非常猥瑣。也許她懷疑紀暮衡就是蕭遠山本來就是空穴來風,疑神疑鬼。他們不過是湊巧都喜歡聽巴赫的“大提琴組曲”而已,他們不過是湊巧都在同一個周末一個消失一個生病了而已。他們一個聽她在網上抱怨吐槽,一個總是耐心而友好地幫她,不管是不是一個人,至少,他們都是在對她好。她又怎么能夠自私地傷害他?
謝謝你的美好,贈我歡喜。
蕭遠山很有紳士風度地接受了秋晨“最近工作一直很忙,沒有時間上網”的解釋,跟她恢復了邦交。兩個人又開始了每天十點到十一點的夜談,他似乎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不管什么話題,兩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而秋晨在電梯遇見過一次紀暮衡,他非常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吃藥,有沒有效果。那藥真的還是很有效果的,她失眠的癥狀緩解了很多。她客氣地感激了他一番,禮貌地要請他吃飯。
他笑著答應了,兩個人卻都沒有真正提什么時候吃,吃什么的問題,好像這么問問只是例行某種公事,沒有人打算真的執行??傻诙欤褪盏搅怂胰怂蛠淼囊话帲洗螏野紫壬_的,應該是一樣的。她很慶幸,她遇到的這兩個人,都沒有給她絲毫的壓力,只讓她覺得溫暖,又沒有熱到想逃。她很了解自己,若是他再逼近一步,她很可能會轉身就逃,躲到自己的烏龜殼里。
就在她以為自己擺脫了失眠的煩惱,恢復了以工作為重心,其他一概不想的正常生活時,卻遇到了工作以來的最大挫折。也許是因為忙得昏了頭,她在一篇專訪標題里,竟然寫錨了一個大明星的名字。那明星的名字里有個“雅”字,卻被她烏龍地寫成了“鴨”。樣刊出來的時候,她幾乎要去撞墻。
她從來沒有犯過這種低級錯誤,那天是在最后交光盤給印刷廠之前修改了專訪,也沒有來得及送校對,便刻盤交了出去。她分明仔仔細細地看過很多遍修改的文字,卻忘記了專訪的標題。她立刻寫了道歉信給那個明星的經紀公司,表示會在下期醒目的地方登啟事更正,又賠了很多好話。只是對方依舊不依不饒,陰陽怪氣地表示不滿。
她跟簡老師商量過,決定自己上門負荊請罪。
那個下午雨下得非常大,她到了對方的經紀公司時,幾乎已經全身濕透了。接待她的是一個頭發非常短,一看就很難伺候的女人,聽說是他們公關部的總監,姓郝。
她一進門就放低姿態,認真道歉了半天,郝小姐也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等她說完了,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鄙夷地說了一句:“看你們雜志上的照片,我還以為佳人的編輯部主任是大美女呢,不過如此嘛?!?/p>
秋晨只好強忍火氣賠笑說:“是是,雜志上我的照片是PS過的。”
郝小姐在會議室里坐下就說:“你知道我們雅雅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寫成那樣,到我這里哭了多久嗎?”
“對不起,我們真的是一時大意,要不我直接跟周小姐道歉……”郝小姐手一抬,讓她閉嘴。
“我們內部也商量過了,這件事情,對于正當紅的雅雅影響非常大,對我們公司的聲譽也有很大損失,所以我們打算起訴?!?/p>
秋晨一愣,她從沒想過,一個小小的錯誤,竟然鬧到要上法庭的地步。
郝小姐繼續說:“現在你也不用說什么了,回去等法院的傳票吧?!?/p>
說完,她鼻子一哼,側回頭去。
秋晨已經前所未有地低姿態,卻被人這樣羞辱,火一大說:“郝小姐,這種過錯,并不是我們蓄意要侵犯你們的名譽權,即使你們告我們,也不一定能贏的?!?/p>
大約是沒想到她態度強硬了起來,郝小姐倒一時無話,想了想說:“輸贏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們一定要打這個官司,讓新聞媒體都看看你們佳人的水平?!?/p>
她來之前就已經做過功課,知道這家經紀公司一向愛炒作自己旗下的藝人,逮著機會就不放松,郝小姐這句話一說,她頓時明白了幾分:“郝小姐,如果你打算借這個機會炒作周昕雅的話,我覺得可能并不合適?!?/p>
郝小姐一愣:“我們只是就事論事,這件事,決不能這么算了。否則怎么跟我們的藝人交代,他們以后又怎么敢跟你們佳人合作?”
見她拿以后的合作來威脅,秋晨更加不肯讓步;“這件事情,是我們錯在先,但是如果你們抓住不放,只會對自己造成負面影響,以后又有哪家媒體敢跟你們合作?”
兩個人僵持了片刻,郝小姐竟然甩門離開。
回去的時候正是下班時間,路上雨下得更大了,秋晨卻氣得熱血沸騰,怒火似乎就能把身上的濕衣烘干。
到公司,她一頭鉆進簡老師的辦公室訴苦,講了自己作低伏小還被人羞辱的。慘痛遭遇。
“不過我覺得他們真不一定會告我們,畢竟他們還是要靠媒體混的,我們在這一行,也算是排名前幾,得罪了我們,其他雜志就算幸災樂禍,以后跟他們打交道也會心里有刺,他們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秋晨?!焙喞蠋熗蝗淮驍嗔怂?,他手肘支在桌上,兩手十指交叉,邊想邊說,“我記得你從進了佳人以后,就沒有休息過。你有沒有考慮過放個大假?”
“啊?”秋晨瞬間一呆,接下來便努力地解釋,“簡老師,我保證這種錯誤不會再犯,你不用懷疑我的工作效率吧……”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他從薄薄的眼鏡片后面看著秋晨,目光有些猶疑,“那個公司一向強硬,不是那么好對付的。況且我們手上還有好幾個跟他們合作的計劃……如果我們跟那邊交代你辭職了,估計他們就也糾纏不起來了,當然,我不是要你真的辭職,只不過掩人耳目一下?!?/p>
秋晨開始覺得思維慢慢地遲鈍起來,漸漸不能理解簡老師的意思。簡老師說完了,靜靜地看著她。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空白的大腦遲緩地運轉著,艱難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找到了問題的重點:“那……如果他們一直不松口,我就一直放大假?”
簡老師仍舊這么看著她,一言不發。
“還是說,我的假,要一直放到我自愿辭職為止?”
簡老師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的目光。
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一直被她當做好老師好老板的男人,陌生得可怕。還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女心理學家的專訪,她說:“當加班和約會沖突時,請選前者,因為工作不會背叛你?!彼惨詾樽约哼@么努力經營的工作,當做生活重心的事業,永遠不會背叛她。直到現在才覺得自己無知得可笑。
“好,簡老師,我知道了。我去整理一下手上的工作。”她笑著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辦公室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她的電腦還亮著。看著屏幕的熒光,她想,不知道現在找臺X光機照照自己,是不是能看見滿身內傷的鮮血?
她關掉手機,拔了電話線,開了個空白文檔,開始整理移交工作的清單。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思維敏捷,條理清楚過。所有正在制作的版面,聯系的人,將要安排的活動,寫了好幾頁紙。接著再整理自己平時常聯系的寫手、攝影師、贊助商等等的聯系方式。她做了三四年編輯,認識的人填滿了將近一百行的表格。即使要走,她也收個負責任的尾。
填到蕭遠山的名字時,她猶豫片刻,把他從名單里刪掉。他只是跟自己有關,與佳人并沒有合作關系。
幾乎是從文檔里刪掉他名字的那一瞬間,他上線了。他從來不曾在晚上八點鐘就上線,除了今天。
他似乎猜到她會在加班雨停了,還不回家?
她飛快地回完最后一天了,事情很多。然后便去寫辭職信。
他驚詫地問什么?
她沒有回復,只是一門心思地寫辭職報告。她想先回顧一下這幾年自己學到了多少東西,多么感謝領導栽培,卻無從寫起,再想解釋辭職的原因,更是不知如何下筆。
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上中學就學過的《出師表》里的這句話,她現在才明白其中含義。反反復復地刪改,最后只剩下一句話本人由于個人原因,現辭去在佳人雜志社的一切工作職務。
提交了工作清單和辭職報告到簡老師的郵箱以后,她發現蕭遠山已經給她留了不下二十條言。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為什么?
后來,就變成單獨的一個個問號。
她回給他沒什么,覺得沒意思,就不做了唄。
怎么會突然覺得沒意思?
狡兔盡,走狗烹。很正常。
他急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對不起,我現在真的不想說。我得走了。
你去哪兒?
不知道,愛去哪兒去哪兒。紙醉金迷,聲色犬馬,哪兒不能去?
她說完,就強行關機走人。
你帶我走好不好?
坐在陸茜酒吧的卡座里時,她仍然不敢相信,竟然因為這么一個錯誤,雜志社就要拿她當做犧牲品。其實想想也是,一個小小的編輯,隨時都能再找一個,而得罪了一個偌大的經紀公司,就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事情了。
秋展聽著臺上震耳欲聾的搖滾,覺得自己的靈魂正飛快地逃離身體,像退潮的海水,一瞬間只留下一片暗淡干涸的沙灘。
“美女,一個人?”有個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挑了挑眉毛問,“我請你喝一杯啊?!?/p>
“行啊?!彼ζ饋?,“喝什么?純的威士忌好不好?”
那男人愣了一下,隨即輕佻地笑笑:“行,都聽你的?!彼辛藘杀考桑锍吭诜諉T身后大聲叫:“不要加冰?!鳖D時又把他嚇了一跳。
酒精燎過嗓眼的感覺并不好受,可她卻覺得心里燒起來的感覺很不錯。“再來啊?!彼恢兄鴮γ婺莻€男人晃晃手上的酒杯,“怎么,不敢跟我喝?”
“喝就喝。”那男人索性叫了一整瓶威士忌。秋晨笑了笑。也許她外表看起來,并不像個能喝的女孩。男人給她倒了滿滿一杯,她毫不猶豫地一仰脖就灌了下去。
她不是不明白,對面那個人不懷好意的微笑,和不斷斟滿的酒杯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無所謂。她只是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值得她在乎的。愛她的和她愛的,都注定會在某個時刻無情地消失,從來沒有提前打過招呼,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
喝到酒瓶空了一大半時,她開始出現幻覺。她似乎看見顧知其推門進來,一臉焦急地找她。他就像記憶里那樣年輕英俊,頭發剪得短短的,精神而又帥氣。她站起來想朝他走過去,卻一步也走不動,只好抬起手來沖他揮了揮。他飛快地從兩張桌子之間擠過來,一把奪過她手上的杯子。“別喝了?!彼穆曇魩е鴳C怒,卻還是那么好聽。
只是那不是顧知其的聲音。頭頂上的彩燈撲朔迷離,她看不清他的臉,只得伸手去摸他的臉頰。
“秋晨,聽話,別再喝了好不好?”那人摟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輕聲地哄著她。她還是沒有清醒過來,只是靜靜地站在時而刺目時而暗淡的燈光里撫摸他的臉。
“你是他,對不對?”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突然微微一笑, “紀暮衡,你就是蕭遠山,對不對?”
“對,我是?!彼芎喍痰鼗卮穑瑩е氖直塾质站o了幾分。她已經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瞬間,本來還殘存的一絲清醒終于松懈渙散。她慢慢地把頭放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環住他的腰?!拔抑朗悄?。我早就知道。”她喃喃地說著,帶著酒氣的呼吸有些潮濕灼熱,“你帶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