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讀《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見過沈啟無的三篇文章,典型的老派文字,充盈著學識與風雅。后來北京魯迅博物館編《苦雨齋文叢》,這是國內第一次系統出版沈之自著。這本書,以《(中國小說史略)校注》開篇,對照魯迅原作一一讀來,頗有云開見月之疏朗。沈氏校注,文字勘誤之精當,書目提要之簡約,注解補正之齊備,可見身為學者的一份功力。
在寫作上,身為周作人的弟子,沈啟無也是明確否定“載道”而崇尚“言志”,其下筆成文,也確有六朝舊氣。
沈氏敘事寫物,柔而不膩,淡卻有味。使人讀后,余音繚繞里猶存一絲清香,如水墨小品的留白,可謂技法,也算境界,更是趣味。他在《卻說一個鄉間市集》中寫道:“黃昏時分,土城投射一片黑影,于是趕集的人們紛紛回家。你會看見問杏村酒店里掛著的空瓶子,一個個都裝滿了酒香,付了錢,又隨著它們的主人悠悠蕩蕩地歸去。”我喜歡這種綿延不盡、欲言又止的文風。在結尾時,沈啟無又不無惆悵地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走上這個土城,重溫一次李饅頭的菜味與問杏村的酒香,在這里,我咀嚼著我的漂泊。”此等況味,于久居他鄉的人看來,幾欲能引起共鳴了。
以文體而論,劍拔弩張,固然需要一種勇氣,而輕描淡寫,卻非大修養者莫能為也。我覺得,讀這種寧靜和諧的文字,足以沖淡塵世的疲憊,也能抵制精神的粗糙。
上世紀30年代,沈啟無與周作人交往密切。1933年出版的《周作人書信》,收入周作人寫給他的書信近30封。沈啟無編選的那本晚明小品選《近代散文抄》,周作人競寫了兩篇序言。但后來,周、沈之間生隙漸深,周作人公開發文將沈逐出師門。為此,沈啟無在交待的資料里說:
周作人公開發出《破門聲明》,免去我在文學院的職務,一時陷于失業,靠變賣東西生活。由于周作人的封鎖,我在北京無法立足,當時武田熙要拉我到武德報做事,被我拒絕。以后我便離開北京,到南京謀生,胡蘭成約我幫他編《苦竹》雜志。
從北平漂到南京,沈啟無不無孤獨之感。生活困頓了,但文章上收獲很大,甩掉了老師周作人的某些影子,有自得一體之勢,想必與精神的震動不無關系。
大概其做人大有問題,胡蘭成開始對他是賞識的,后來也有不爽。《今生今世》中如此記道:“沈啟無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嫌惡之情溢于言表。而張愛玲“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到‘這人心術不正’”。
大節上,沈啟無落水幫日本人做事,做人上又處處碰壁。一個人縱有滿腹才華,但堪不破世態,看不穿世情,不能獨善其身,卻是最大的失敗。
周作人對沈啟無到底余恨未消,后來多次在文章中加以譏刺。到了晚年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沈啟無……因為與日本‘文學報國會’勾結,以我不肯與該會合作,攻擊我為反動,乃十足之‘中山狼’。”可見傷得太深,老了都無法原諒。
近年,沈啟無聲名鵲起、漸被人知,但附逆和背叛師恩的臭名,終究是不能洗刷的污點。不得不令人發出書生本色,奈何做賊之喟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