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運甫先生的藝術生涯,今已度越五十春秋。半世紀以來,先生師從共事的前輩,或凋零,或身退,當今藝壇,尤在“公共藝術”領域內,若論承上啟下,門類廣涉,功業深厚,竭誠奉獻如袁運甫先生者,誠哉碩果僅存。
袁運甫先生早歲入杭州國立藝專,時在1949年秋,其求藝問道的全過程,正與新中國同齡。昔50年代,先生由中央美院而中央工藝美院,風華正茂,即慨然有“大美術”宏愿;60年代末,“文革”亂世,先生潛沉修煉,藝事不輟,而競初成日后畫境;70年代末,值先生年富力強,忝為主事者之一參與機場壁畫盛舉。從茲儼然后“文革”全國范圍草創“公共藝術”主將。自80年代中執掌裝飾藝術教學整15年,德高望重,育人無數,此一時期中央工藝美院的靈魂人物,無疑是袁運甫先生。
大致說來,袁運甫先生的繪畫觀是多極的、綜合的、功能的、時代的;他所勝擅的畫工,在紙本、油彩、壁畫及各種新舊媒材間往來無礙,既多且雜,而能專精;他所追慕的美學,兼取兩宋山水畫的宇宙觀,敦煌、南歐與墨西哥古今壁畫的富麗宏大、歷代民間工藝的活潑喜氣,及歐陸早期現代主義繪畫的簡明嚴整;他組構作品的圖式,以中國古典雅文化、俗文化符號與現代西方設計學相交錯;而他所秉承的宗旨,要言之,是為尋求當今時代為大眾、為國家的新藝術,其情感立場,根植于民族自尊,其眼界胸襟,看向世界與現代:這原是幾代本土藝術家與國家意識形態相契合的大理想,而在數十年曲折反復的文化情境中,時或受挫,時或推展,時不免流于口號與空想。可喜者,袁運甫先生精力彌漫、身體力行,天性達觀、現世、積極,正是一位雄心勃勃,在“現實”與“實現”之間不倦周旋而能始終高懸理想的人。
袁運甫先生的公業,多有評價,而其師承與教養,委實來歷不凡.殊可表說。
先生初在江南的老師,是倪怡德與關良,之后,師從習染者有林風眠、吳大羽、董希文、衛天霖、吳冠中等,均為國中純繪畫才子。關、倪二位取后印象派旨趣,落筆肯定,幅面簡括,先生開手作畫,即不落繁瑣拖沓之弊;而林風眠的瀟灑奇幻,吳大羽的神采飛揚,衛天霖的設色濃郁,及董希文命題創作而能絢麗多姿,均在不同面向予先生壯年期繪畫觀發生莫大的影響——其時,國中尚未有“公共藝術”之說,而以昔視今,今日“公共藝術”作者群誰曾有此之幸,與上代純繪畫精英交接同堂,孜砣錘煉?
及至北上,有如命運的伏筆,袁運甫先生得與張光宇、龐薰琹、張仃、祝大年、雷圭元諸元老因緣際會,為其純繪畫教養豁然開啟別一通途,他日遂玉成先生“大美術”宏愿。此亦今之視昔,感慨所在;袁運甫先生對上述師長始終懷抱景仰,在長篇自述中言及自己者殊少,感念師長者多多,此非僅尊師之德,更有同道同志之誼。自中國新興美術事業起,有別于徐悲鴻先生主張“為人生而藝術”、劉海粟先生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當年組建工藝美院群體自始即抱持未經命名的“第三主張”,相對于徐、劉二說,顧其偏而求達、存其理而致用,爾來異同互見,備有交會。其中張光宇并張仃二位,說來乃畫道之雜家也,本無心標榜一家;祝大年、雷圭元二位,工藝美術專家也,亦與純繪畫之“純”有隔;更有決讕社公子龐薰琹,繪事雋雅,雖以裝飾美學入于水彩油畫,實與“公共藝術”有涉而無跡,也難歸類。他們既不能被視做任一畫種或體裁的獨幅畫畫家,也不入政治性“主題創作”套路,他們各備巧藝,旨趣紛雜,脈跡雖殊,實則志同,其志,即在匯通雅俗,光大公共藝術。惜乎,今返顧其身處的階段,看似逢時,實大不逢時;平心而論,以上人物均屬當年自外于單一繪畫取向的藝術家,雖負盛名,實為主流美術界“另類“,他們的共同際遇,是有理想而乏善局,雖開派而難施展,尤可嘆者,此一群體的學術定位,始終被行政文化置于“工藝門類”之偏,用則用矣,終不能名正言順,縱意而為。
然以上精英在院墻內的教學生涯畢竟相對有為,遺澤后學,后學之中,乃有袁運甫先生集采眾家,脫穎而出。數十年工藝美院諸元老聚散榮枯,壯志未酬,而居問傳承,允為中堅,今惟袁運甫先生可謂犖犖大者,卓然有成。
二十多年來,先生于重要場所創繪的鴻篇巨制,歷歷可指;而先生前30年繪事如何廣為鋪墊、久事醞釀,實鮮為人知;本次回顧展及精印畫集收入逾百件單幅色彩寫生與創作稿件,此前幾乎未曾面世,實為窺探袁運甫先生軌跡不可或缺的歷史文本,彌足珍貴。而比照今之院校現狀,懷想昔年藝術教學,俯仰之際,感慨多端。
這批作品分兩類,一類是為壁畫所作大型稿本,是宏篇巨構的“第一敘述”,精彩紛呈,極富觀賞與研究價值。今公共藝術大型創制多呈功力不逮、粗陋空疏、應景應急之弊,看袁運甫先生二十多年前手繪稿本,莫不傾其才力,兢兢業業而堂堂正正,論風流韻致,較日后正篇尤或勝之,而當今相類稿本能獲此等匠師之心手者,慨乎難求;另一類,則是先生數十年壯游天下的水粉寫生,量質豐盈,元氣淋漓,更呈示驚人的才具與功底,其特質,一是觀照的主動,二是手法的提煉,三是局面與氣勢的完滿。尤可注意者,這批畫作既備高難度手腕而有別于寫生技術習練,既是大型創繪的詳實素材而迥異于虛構篇章——志在”公共藝術”而積有傾箱盈筪的寫生,臨場寫生又能恣意操縱而不違寫生之道者,遍觀晚輩畫手.非單技藝淪失,殊難望其項背,是連寫生作為職業畫家的“操守”,亦跡近無傳矣。
袁運甫先生對景,著眼大體,無懼紛雜,遍攬細節,不落瑣屑;詳察畫中物象種種,舉凡遠疇近樹、船桅鋼筋、花枝標語、人群動態等,在在放膽描繪,取舍自如,凡有臨場經驗者,便知此為寫生大難,非“主動”不可為也。而在景物紛繁間,觀其“象”,成于“篇”,取其“姿”,形于“筆”,總能位置妥帖,主次儼然,此端賴“提煉“之功也。其中,以成于“文革”期間的大幅水粉,分量最重,氣格最大,尤可嘆者,乃畫中豐沛的豪情:在風雨如晦的歲月,不計時運乖背,惟見山河壯闊,時值壯年的袁運甫先生居然錦心繡手,一日一幅,一幅一局。其作法,多循西畫規矩,落幅則大有兩宋畫家居高臨下、萬般皆備于我之慨,以至每取一景,不論峰巒村巷廠區港灣。亦或萬瓦鱗次名城廣廈,先生必興致勃然,務盡登高望遠之勝,于是對景四顧,胸次浩蕩,惟恐不得闊大,至于極端者,有化工廠全景一幅,先生競攀抵煙囪頂端,蕩然臨風,展畫竟日,其苦可知,其壯懷可佩也。
閃爍之間,這批作品隱約可見前輩作畫的繽紛意趣,如關、倪的扼要,龐薰琹的璇旎,董希文的響亮,吳冠中的恣肆……經袁運甫先生調理經營,乃自出一格,轉呈朗健強旺、欣欣向榮之象;再與先生近二十年“公共藝術”巨制一并審視,則表里映照,旨貫始終,匠師風范,焉然在矣!大風景、“大美術”,及至廳堂壁繪大山大水,一路行來,體格碩大的運甫先生總歸是雄心大、格局大、氣象大,以至吳冠中先生為文,稱袁運甫先生消化力強,因其食量也大。
而先生從來謙抑。這批寫生畫竟長年鋪存床下,默不示人,近日得緣趨訪觀覽,先生惟據案陳示,了無得色,若平常然。運甫先生與我,本非師生,也無私誼,僅或一面之識。21年前當我遠赴紐約前夕,值先生訪美回京,忽來語告,面有喜色,稱示我畫作圖片于紐約華萊#8226;芬德里畫廊,彼有意代理,適可去也。及去,果然如是。爾后音訊不通,迄未稱謝,匆匆18年過去。新世紀前夜忽得越洋電話,競仍是運甫先生報信,喚我歸返,輔助教學,于是遵命赴任,及今,將四年矣。
今夏,運甫先生年屆七旬,有親屬弟子設局畫舫,慶賀華誕,時在傍午,湖風輕拂,場面和煦。眾生相繼感言,每必稱先生執教數十載,提攜后輩,不遺余力。念及先生二度報信,所為者何?雖有恩于私我,實出以公心。50年耕耘收獲,今先生入“從心所欲”之境,望之老而彌堅。晚生草成此文,言不及義,謹向袁運甫老師致敬。
(本文為陳丹青先生于2003年賀袁運甫先生七十大壽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