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植于時代和民族

蔣兆和（1904—1986）20世紀中國偉大的現實主義藝術家，現代水墨人物畫的一代宗師。他所創立的中國人物畫體系，與徐悲鴻的人物畫教學體系，合稱為“徐蔣體系”。

蔣兆和早年深受徐悲鴻先生的影響，1927年，蔣兆和結識徐悲鴻先生，“悲鴻感慨地對兆和說：‘時代在變化，藝術也應該隨時代發展，可是許多畫畫的人脫離現實，不從真實的人出發，對人物觀察得很不夠，連形體結構也畫不準，像你這樣從真人寫生出發的，在中國還少見。’這一席話使兆和很受鼓舞。”[1]蔣先生后來說：“徐悲鴻在就中國‘一意孤行’的奮斗精神和培養青年的熱誠態度始終鼓勵著我。”[2]徐悲鴻對改良中國傳統繪畫的主張是：“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曾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3]蔣兆和在他的藝術歷程中，繼承發揚這一主張，集中融匯了國傳統水墨技巧與西方造型觀念，于寫實與寫意之間創造出了全新的筆墨造型技法，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水墨人物畫的表現力，克服了傳統人物畫表現現實主義題材的技法上的障礙，使一直以來主要表現文人士大夫審美情趣的，技法寫意，單一的中國傳統水墨人物畫，有可能，而且逐漸趨向為表現人生、人性，表達人文關懷，使其能夠成為呼喚仁愛精神的現實主義載體。

蔣兆和先生，并不僅僅是從技法上發揚了中國畫，最主要的是，他開創了中國畫的現實主義創作先河，使中國畫這個古老而又傳統的藝術，深深地根植于民族和時代之中，煥發出了無限的能量和活力。這就在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分崩離析的時代，在中國傳統的，以文人士大夫為欣賞群體的水墨人物畫所立足的受眾不復存在的時代，蔣兆和在水墨人物畫領域中把中國畫特有的造型魅力最大化，將繪畫的立足點由士大夫階層所欣賞的傳統文人題材轉變為表現普通人的生活狀態和社會現狀，把時代性融入作品之中，使中國的現代水墨人物畫一躍而并立于世界現實主義繪畫的行列。

劉曦林曾這樣評述蔣先生的藝術：“任何一位藝術家，無論從怎樣的角度，無論多大程度上，正像離不開母土那樣，離不開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對一位現實主義藝術家來講，尤其如此。”[4]

蔣兆和說：“我因為這個時代的洪流，沖進了人們心房中的苦痛，讓我感受到人生的悲哀，又讓我興奮到這個時代的偉大，一切的一切，使我不能忽視這個時代的造就……”[5]

在那個紛亂的年代，民族的傷痛，時代的無奈，民眾的疾苦，都成為了蔣兆和藝術創作的基礎，而這些現實主義藝術品，也真實的將那個時代的一個個感人的瞬間，呈現在我們面前。是時代造就了蔣兆和偉大的藝術，而這藝術，又將那時代的情緒記錄給人們，扣動著觀者的心弦。

蔣兆和先生的原籍在四川瀘縣，1920年，16歲的蔣兆和因生活所迫離開家鄉，沿長江東下流浪到上海。為了糊口，蔣兆和畫人像、畫廣告，搞商業美術設計和服裝設計，同時自修素描、油畫和雕塑，他像魯迅著名小說中的主人公阿Q一樣，有著艱難坎坷的生活經歷，是他對普通民眾的生活疾苦，有著天然的感同身受的基礎，因為他也是其中的一員。人們對于阿Q的結局習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然而，蔣兆和創作于1938年的《與阿Q像》，阿Q的左手托著右手，雖然顯得無力，但右手卻是攥著拳頭，將人物內心深處對于自己生命的僅存的一點憤怒，表露無遺。他曾寫道:“嗟夫，處于荒災混亂之際，窮鄉僻壤之區，兼之家無余蔭，幼夫教養，既無嚴父，又無慈母；幼而不學，長亦無能，至今百事不會，惟性喜美術，時時涂抹，漸漸成技，于今數十年來，靠此糊口，東馳西奔，遍列江湖，見聞雖寡，而吃苦可當；茫茫的前途，走不盡的沙漠……”[6]他對阿Q這個中國人中具有某一方面代表性的典型的情感，絕不僅只是批判，更多的甚至是感同身受的關懷。這正如他自己說：“……要畫窮苦人民的生活，……自己本身就感受到這些生活，感受到人間生活的痛苦。因此對中國畫的改革和創新也是自然而然的。對我來講，離開了人民群眾，離開了生活，則無從談起。自己有這個生活基礎，有這個萌芽的感受，覺著畫出來有點意思。這個思想的萌芽，卻是產生在這個生活基礎之上，以后成為我的主導思想。”[7]這可以說是蔣兆和先生發自內心的，原始的現實主義思想。這種思想充斥于他的藝術作品之中。

蔣兆和先生的藝術創作與那個時代的中下層普通民眾是息息相通的，蔣兆和說:“在舊中國，失業和流浪總是形影不離地伴隨著我，盡管如此，蘊藏在我心中的要把當代現實生活畫下來的志愿，并沒有因窮困而有絲毫動搖。所以從那時起我就在生活中認真觀察、收集素材，不斷地畫了很多速寫和記憶各種不同人物的形象特征。”[8]他于上海黃浦江畔所畫的的黃包車夫的一家，畫北平的賣小吃的的老人，畫美麗凄婉的賣花姑娘和神情木然的算命的盲人……畫一切自己親身經歷、親眼目睹的人間苦難。齊白石見到到蔣兆和畫《賣子圖》之時，不禁題寫了“妙手丹青老，工夫自有神。賣兒三尺畫，壓倒借山人”[9]的詩句，并曾評論蔣兆和的繪畫，“…能用中國畫筆加入外國法內，此為中外特見，余甚佩之。先生自明，不待鄙人饒舌也。”[10]可見齊白石先生當時就對蔣兆和先生中國人物畫的寫實造型手法，深刻揭露現實的藝術精神，表示了肯定。

劉曦林說，蔣兆和是一位悲劇藝術家，“他在造型藝術可能的范圍內，以訴諸視覺的形象，把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給人以悲劇般的感受。”[11]而這悲劇的藝術卻產生于那個大時代中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劇，蔣兆和先生的藝術是將那個歷史時代中的一個個瞬間，進行了藝術再現。這是根植于整個時代的藝術，根植于整個民族苦難史的藝術，是畫家從那個苦難深重的時代給中國人民記憶里種下的一顆不可磨滅的種子。蔣先生的寫生，并不是單純的物象的再現，而是借模特寄托自己在當時歷史環境中的心情與感受，而這種感受，也恰恰通過畫家精湛的技藝，一絲不茍的展現在人民面前。

1942年他在北平出版的第一本畫冊的自序言到:“知我者不多，愛我者尤少，識吾畫者皆天下之窮人，惟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餓殍。……人之不幸者，災黎遍野，亡命流離，老弱無依，貧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眾，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豈知人間有天堂與幸福之可求哉！”[12]充分的表達出蔣兆和對苦難大眾的深切同情，說明他那時就已將自己的藝術創作，立足于表現國民的苦難，揭露戰爭的罪惡。尤其1943年完成的《流民圖》，被認為是蔣兆和先生的一幅代表其藝術風格和人文思想的集大成的代表作，其精湛絕倫的寫實功力與筆墨技法，創造了中國近現代水墨人物畫造型塑造與筆墨形式美的典范，而其中所蘊含的人文關懷，表現為整幅作品之中那種黑暗時代中民族遭受的沉重苦難，讓人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窒息感。周思聰說：“少年時，第一次見到先生的宏圖巨作《流民圖》，我幼稚的心就曾為之顫抖，從此便不能忘懷。以后每觀此圖，總禁不住心頭的激動，是您的畫引著我，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理解人生。”[13]這種民族的，以廣大民眾為基礎的，為大眾說話并吶喊的藝術，作為一個傳承了中華民族歷史和文化的中國觀者，很難不引起共鳴。圖中百位難民形象情系大江南北，幾乎包括了當時所有的社會中下階層，其實就是中華大地上當時飽受戰爭之苦的民眾的縮影。此高2米、長約25米的巨制在北平太廟(今北京市勞動人民文化宮)展出時，絡繹不絕的人群靜靜地走過那漫長而悲哀的畫卷。僅在開幕之際，50套《流民圖》的照片就全部售空。當天，日偽當局就禁止了畫展，當蔣兆和正要離開現場時，一位監督收場的中國警察走到畫家面前，恭敬地敬了個禮。二人淚眼相望。它在日本侵略者的鼻子底下把人生被毀滅的慘狀如實地呈現出來，這種當時社會現狀最真實地呈現恰恰對罪惡戰爭的最深刻，最尖銳地批判。這讓當時深受戰爭之苦，民族侵略之傷的中華民族怎能不在內心的最深處發出共鳴；最不希望民眾看到真相的日方怎么不心虛，怎么能容忍呢！今天，將《流民圖》稱為愛國主義的現實主義的偉大畫卷，將它與畢加索的《哥爾尼卡》和丸木位里、丸木俊的《原爆圖》并稱為二戰期間反戰愛民的三大經典，真正的藝術作品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這張偉大的現實主義水墨人物長卷，在正視歷史，熱愛和平的人們心里，就會引起共鳴，就是永遠的經典。

蔣兆和先生具備有偉大藝術家所共有的、最為可貴的品質——真誠。他的苦難人生，使他對于那個時代給這個民族帶來的苦難有著切身體會，灼熱而正直的良心，使他對于苦難深重的下層大眾所遭受的一切感同身受。“……只得混跡于于茫茫的沙漠中，看看慢慢奔走的駱駝，聽聽人生交響的音樂，當炎威烈日的時候，好像不可忍受的殘酷如苦蟬之哀哀的情調。”[14]觸動他的靈魂的是人生。“于是我知道，……而有些人是需要一碗苦茶來減渴。……如果其然，我當竭誠來烹一碗苦茶，敬獻于大眾之前，共茗此盞……”蔣兆和的藝術，旨在為人減渴，“雪中送炭”，因此必然是畫面表達深入淺出、能夠雅俗共賞的人民藝術。[15]在那傾注著作者真情與心血的畫作中，或許見不到畫紙上“一波三折”的線條優柔和“墨分五色”的水墨絢麗，但我相信每一個細心的觀者都可以從那頻繁頓挫的勾勒中和蒼勁、枯澀的皴擦中，用心靈體察到那個時代悲愴痛苦的節奏。蔣兆和畫中那“黝黑、粗壯的線條”就好好像一道道深嵌在歷史車轍中的“傷痕”，蔣兆和就是這樣真誠地發揮著屬于他自己的藝術個性。邱石冥這樣評價蔣先生的作品，“如果拿國畫的畫法來衡量他的畫，不對。拿洋畫的畫法來衡量他的畫，也不對，然而讀者能受到他的感動，……”[16]帶來這種感動的，正由于蔣先生作品的那一股真誠的藝術精神，對時代民族的忠實詮釋，讓中華民族的人民和中華民族的朋友如何不感同身受，如何能夠不感動！正如一位外國友人所說過的，“他沒有喪失對一個人的信任和他的美好精神。而他畫面的內容，一如既往是對一個人的愛，愛是他的天才的基本的鼓舞者。”[17]

“蔣兆和的藝術早已超越出了自己的國界。五十年代初，他的《流民圖》（局部）又與任伯年、吳昌碩等四位近代畫家的作品一同進入日本出版的《世界百科全書》第20卷。1956年在莫斯科舉行的全蘇美術家代表大會上，當蘇聯藝術家聯盟組織委員會主席約干松在大會報告中列舉到當代世界上杰出的現實主義大師的名字時，東方國家的畫家只提到蔣兆和一人的名字。”[18]

如果說現實主義的山水畫大師李可染創造的美是莊重而幽深，是對山水自然的感情的抒發，那么現實主義的人物畫大師蔣兆和創造的美是崇高而苦澀，是為時代民族的深重災難在吶喊。如果說，法國世紀的現實主義畫家米勒，通過和平、溫馨的日常生活表現勞動者的圣潔、純樸，引導人們對生活的熱愛；那么蔣兆和在20世紀通過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表現了勞動人民那悲壯的凄涼，來喚起中國人民的民族凝聚力，對抗侵略與奴役。蔣兆和先生的筆下所描繪的人物形象，就算是窮愁悲苦的難民，也都有著純樸、善良和不屈服于命運的個性，而就算是天真的兒童和純情的少女，于美麗可愛之中總包含著苦澀，畫家于作品之中，將民族所遭受苦難蘊含其內，將中華民族與苦難命運抗爭的樂觀精神，躍然其上，歷史轟鳴的車輪聲中，中華民族氣節與精神引導著這些樸實善良的大眾走出困境，走向未來。蔣兆和從不自命不凡，然而他卻創作了非同凡響的藝術。而這種不同凡響，恰恰是因為，他那些偉大的作品，都深深地根植于時代與民族的土壤之中，為民寫照，為時代寫真，以至于得到人民的永遠敬仰。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生院 藝術碩士）

注釋：

[1]劉曦林：《藝海春秋—蔣兆和傳》，上海書畫出版社，1984

[2]蔣兆和：《懷念悲鴻先生》，載《美術研究》，1983（3）

[3]徐悲鴻：《中國畫改良論》

[4]劉曦林：《蔣兆和論》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

[5]蔣兆和：《蔣兆和畫冊#8226;自序二》，1948年再版

[6]蔣兆和：《蔣兆和畫冊#8226;自序一》，1941年版

[7]蔣兆和：《蔣兆和論藝術》，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4

[8]蔣兆和：《我和流民圖》

[9]齊白石為《蔣兆和畫冊》題詞，1939

[10]齊白石為蔣兆和近作展覽會題詞，1936

[11]劉曦林：《藝海春秋—蔣兆和傳》，上海書畫出版社，1984

[12]蔣兆和：《蔣兆和畫冊#8226;自序一》，1941年版

[13]周思聰：《沒有墓碑，沒有悼文……———懷念蔣兆和先生》，載《美術研究》1986年（3）

[14]蔣兆和：《蔣兆和畫冊#8226;自序一》，1941年版

[15]蔣兆和：《蔣兆和畫冊#8226;自序一》，1941年版

[16]石冥山人（即邱石冥）：《寫在畫冊之前》，見1941年北平版《蔣兆和畫冊》

[17][蘇聯]恩#8226;維諾格拉多娃：《蔣兆和》，莫斯科，蘇聯畫家出版社，1959

[18]王琦：《蔣兆和作品全集#8226;序》，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