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茶馬古道穿越香格裏拉(三)

【白樺】知名作家，代表作有敘事長詩《孔雀》、《山澗鈴響馬幫來》、電影文學劇本《今夜星光燦爛》、《苦戀》、話劇《曙光》等。

石鼓渡口

我在離開麗江之前，當地的朋友告訴我，雖然已是四月天氣。向中甸去的道路仍然有雪封的段落，沒有向導是很難過去的。只等了兩天，就遇到一位中甸青年J。 J是從云南民族學院結業，途經麗江回家鄉。特別幸運的是他不僅懂漢話，而且認識不少漢字。于是，我們雇了馬匹，就結伴而行了。后來，J不僅帶我走遍了滇西北高原，而且成為我終生不渝的朋友。

金沙江從青海高原向南，沿著川藏邊直流而下，冷不防被海羅山崖強行攔截，迫使她驟然轉向東北。她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沉思了片刻，在麗江石鼓鎮形成了一個平緩的渡口。這座渡口歷來都是聲名顯赫的軍事要地。公元225年，諸葛亮在今西昌地區平定了高定的叛亂，“五月渡瀘”追擊孟獲就是在這里結伐渡江的。公元1253年蒙古統帥忽必烈出奇兵，繞道青藏高原，“革囊渡江”，也選擇了石鼓渡口。在蒙古的鐵騎兵沖進大理國的都城的時候，大理君臣百姓還以為是吐番人不宣而戰的入侵。忽必烈這一精彩而極具膽識的戰略行動，一舉奠定了元朝統一中華的基礎。1935年賀龍紅軍長征西進時，又在石鼓渡江。而民間傳說中，金沙江和瀾滄江、怒江是一母同胞的三姐妹，相約聯袂前往東海尋找自己的幸福，他們在中途受到玉龍太子兄弟們的蠻橫攔截。瀾滄江和怒江只好放棄自己的追求，轉向南方。而勇敢機智的金沙江，等到玉龍太子和他的兄弟們睡著的時候，悄悄、悄悄地從他們身邊繞過，急轉向北，以銳不可當之勢劈開千山萬壑，奔騰咆哮而去。等玉龍太子醒來的時候，已經無法挽回，他和他的兄弟們在憤懣和激怒中凝固為十二座雪峰，癡癡呆呆地傾聽著金沙江永恒的狂笑。在石鼓鎮，面對金沙江的狂笑，J告訴我：金沙江這一轉折在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間形成了一道三千多米的峽谷，峽谷中的江面只有30——60米寬。古時候，很多山民都曾看到過猛虎從此岸一躍而過，因而有了一個名字：虎跳峽。我對他小聲說：“求你，我想看看虎跳峽！”他說：“看看，可是要付代價的啊！”“會死嗎？”“不會，但要在雪山上露宿，還要爬獼猴小路。”“什么是獼猴小路？”“就是獼猴才能攀登的小路。”我對他說了一句笑話：“從猿到人，人是猴變的，獼猴能爬，人就能爬。我就是從黃河邊一步一步走到這兒來的，什么路沒走過！而且是一路的連天炮火。去！”

雪山露宿

在去虎跳峽的途中，我們必須在前不挨村、后不搭店的雪山上露宿一夜。雖然我當過多年的兵，1948年冬淮海戰役的陣地戰也是在風雪中，但那時還有戰壕和掩體。這里卻是一片無遮無攔、寒風凜冽的冰雪世界。我做了夜晚凍得縮成一團的準備，睡前我用繩子把被子的腳頭扎得緊緊的，再把棉衣、大衣都壓在被子上。因為太累，早早地就睡下了。J告訴我：“沒那么冷。”我連反問一聲都沒有，因為我壓根兒就不相信真的會不冷。結果，這一夜一眨眼就過去了，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周圍全是粉紅色的雪。我很奇怪，為什么潔白的雪變成了粉紅色的了呢？抬起頭來，才悟到是朝霞染紅的。一點都不冷，多么奇怪！顯然，J已經早就起身了。人在哪里去了呢？留下了一堆熊熊篝火。兩匹馬兒的嘴上套著草料袋，正在閉目養神，細嚼慢咽。我披著大衣坐起來，這才發現 J在昨夜為我們選擇宿營地的時候，是很費了一番思考的。這是一個背風向南而且平緩的山坡，又有一堆徹夜熾燃的篝火，他夜晚肯定要添好幾次枯枝。可這世界像是冷凝住了一樣，什么聲音都聽不見。難道是我的耳朵已經被凍壞了。突然，一聲鳥鳴，布谷！是布谷鳥！這聲叫就像在自己耳邊那樣清晰。我這才發現我的耳朵靈敏如故，只是這世界太靜了！一會兒，我聽見腳步踏著厚雪的咕咕聲。是J回來了。他的雙手像捧著一顆珍珠那樣，可他捧的是什么呢？他在我面前慢慢、慢慢把雙手敞開，他的手心里像是托著一顆紅寶石。“你看這是什么？”我再把眼睛貼近些。“啊！花蕾！這么厚的積雪，會有花蕾？”“是的，杜鵑花，已經在積雪底下結蕾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沒聽見布谷鳥叫嗎？”“是的，聽見了。”“我們這里有一種說法：布谷鳥叫一聲，就會有一朵杜鵑花開放。誰要是聽到了第一聲布谷鳥叫，同時也找到了第一朵杜鵑花的蕾，就等于找到了幸福。”“也許我聽到的就是第一聲布谷鳥叫，你找到的就是第一朵杜鵑花吧？”“不……不可能……”但他的目光和他的話恰恰相反，充滿了希望和憧憬……

虎跳峽

云南的馬，個兒小，幾乎是歐洲馬的一半。但它們是特意為橫斷山脈而出生的，在獼猴小路上，有膽量的騎士可以將安危與生死放心大膽地交給它。在去虎跳峽的獼猴小路上，我們一直都在云里霧里，只能聽見驚濤拍岸的轟鳴，卻看不見奔騰的江水，以為馬蹄下雖然崎嶇、卻是平坦的山路。當云霧突然散去的時候，我才看見金沙江在兩面陡峭的懸崖下，細如一條金線。右側是萬丈深淵，身下幾乎沒有那個可以稱之為路的東西，馬蹄常常踏在錐尖般的石筍、或搖搖欲墜的石塊上。有時它會踢落一塊石子，很久才能聽見落進江水的那一響。再看看馬兒，它半閉著眼睛，不斷打著響鼻，一副昏昏沉沉、心不在焉樣子。多么可恨啊！嚇得我的身子盡量向左側傾斜，如果萬一馬兒失足，我可以從左邊滾下馬鞍，不至于跌下深淵。俯仰都是猙獰、突兀、多棱多角的巖石，使我加深了對“粉身碎骨”四個字的理解。我再也沉不住氣了，慢慢勒住馬，從馬背上滑了下來，我寧愿自己走或是自己爬。騎馬走在我前面的J，非常瀟灑地在馬鞍上轉過身來問我：“不怕的，別看它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它的四只蹄子都長著眼睛，比你會走山路。”“不，我還是相信我自己。”我側著身子，抓著山坡上的藤蘿和灌木叢，向前移動。這時，南岸的玉龍雪山和北岸的哈巴雪山越來越靠近，兩個如此巨大、如此光亮的銀色物體相向傾倒，像是隨時就要碰撞似的。我想象著它們如果真的碰撞在一起，冰碎雪崩時的壯麗景象，以及那聲雷霆萬鈞的轟響。此時，金沙江在我腳下的怒吼聲，一陣比一陣恐怖。狂風搖撼著我，像是有好幾只手在搖晃我，嚇唬我。J坐在一枝斜著伸向江面的枯樹樁上，兩條腿懸空搖擺著指著西岸兩塊巨大的方形巖石說：“看！那就是虎跳巖，也叫‘交弓遞箭坪’，古人打仗的時候，后續部隊就從這兒傳送弓箭。”我相信，老虎的確可以從那里一躍而過。當然，也可以傳遞弓箭，只要稍有膂力，輕輕一拋，一捆弓箭就拋到對岸去了。虎跳峽谷底的江面只有30——60米。兩岸的頂峰距離水面均在三千米以上。我感到非常驕傲，我接近了虎跳峽；雖然在我走到平坦道路上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汗流夾背。

中甸

五十年代初，第一次進入中甸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走進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至少停滯了一千年。開始，我并不覺得它非常美麗。四月天，到處還殘留著積雪，闊葉樹都還是光禿禿的，牦牛因為還沒吃到當年的嫩草，仍然瘦得皮包骨。田野上到處豎著空空的青稞架，寬闊、平坦的紅土地，使我常常忘記了我自己所處的高度。那時的中甸城像一個小小的村莊，一條很短的街道，街上只有一家小小的合作社。新派來的縣長是一位精通藏語的麗江漢人，他的衙門只有幾間瓦房。他第一次和我聊天的時候就給我講了一個他在工作上的尷尬故事。“那是我剛到任、下基層視察時發生的事情。一位老婦人聽說父母官來了，趕到縣長下榻的藏民家向縣太爺鳴冤告狀。狀告何人？狀告她自己的女婿。為什么？因為他不和岳母同床。什么？我講藏語、聽藏語和藏人完全一樣，難道我聽錯了？我再問一遍，她回答說：‘縣太爺！是的。’我真是哭笑不得。這案子沒法斷。她向我補充說：‘這是在他到我家之前答應的事，開始還好，后來就越來越不好了，只管我的女兒，不管我。您看他眼里還有沒有王法？’她還特別理直氣壯！這可難為了我這個共產黨派來的干部，我接受的任務是：對于他們的行政結構和風俗習慣，短時期內一切照舊。所以我只好把這樣的案件交給土S營官，讓他去判斷。”縣長嘴里忽然冒出一個清代的武官官名來，使我大吃一驚。縣長向我解釋說：“清代朝廷因為對這里鞭長莫及，只能委任當地的頭人以世襲的官職，來維持地方的安定。本縣最大的官職就是土營官了，其次是土千總、土把總。國民黨也承認并沿用了這個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