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愛吃的人
1
多年以后,吳衛兵在一個渾濁混沌的世界里詭異地飄浮著。
這種混沌陰森森的,看不清抓不著,沒著沒落,不能控制地飄浮著。下面就是萬丈深淵,深淵里有刀山火海,油鍋毒蟲,隨時準備,撕裂他,吞噬他。吳衛兵恐怖地感覺到自己浮游在地獄。
模糊地出現了兩間茅屋,矮墩墩地趴在地上,如一頂被乞丐漫不經心扔下的破洞百出骯臟的帽子,灰不啦嘰的,正散發一股腐爛的霉味。多么熟悉,這是他童年的味道,陰暗而骯臟。一個男人趿著雙鞋,從茅屋里出來,提溜著褲子,在那兒抖巴抖巴穿上。黃白凈的臉皮上三顆痘斑漲得紅紅的,是這個男人在宣泄了性欲后的一種符號。
一個光腚的六七歲小男孩,披著一身的垢蓋,頂著一頭如亂草的頭發,站在那頂破帽子前。他身后,是棵泡桐樹,一樹的泡桐花紫得要掉下來,映在這男孩骯臟的小臉上,男孩正在全神貫注地虐待一只可憐的麻雀。小男孩正在給那只活蹦亂跳的麻雀拔毛。就在這時,一個扁臉寬腰大屁股板門大個的女人走到門口,面孔緋紅,飽脹著一層油膩膩的濁汗,瞇著水汪汪的貓眼,不斷地用手捋著凌亂的頭發,一只叫春的母貓得到滿足后的模樣。另一邊,一個長著皺巴巴核桃狀小腦袋的矮男人,蜷縮在屋外的墻根懶洋洋舒服地曬著太陽。
水汪汪貓眼的女人,邊捋著頭發邊朝外看。她正好看到小男孩用手擰斷麻雀的脖子,她尖叫了一聲,“你是死人啦,死人還比你多口氣,你瞧瞧你兒子,你把他慣得沒人沒形了,六七歲了,還凈屁郎郎的,將來還指望好啊。”
小男孩拖著黃濃鼻涕,乜斜了她一眼,射出股怨毒,他不知道她是跟誰說話,是跟正忙活著系褲帶的,還是蹲墻根的。
往往這時候是系褲帶的男人說話了,“媽逼,他還能好,下等人養的,雜種一個。”臨了幸災樂禍地嗤笑一聲。
冷笑,接著一聲冷笑,“你還罵呢?還不是下等人日的。”
這句話是小男孩對她母親一生最大的肯定,盡管這個女人會挨兩個耳括子,但他的母親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說出來。
“你這個嘴尖矛長的婊子,給點臉就登鼻子上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是什么逼?”系褲帶的男人被惹惱了,叉開五指就朝貓眼女人的大臉摑過去。
這一幕倏地消失了,吳衛兵還是往前飄游著。后來他聽到樹葉、竹林的搖曳聲,并聞到白果、梅、桂的清香了。他明白到了寓園。在一幢紅瓷磚貼的小樓里,正問廳堂中,一支熒光燈,正用冷漠蒼白的神態瞅著這一切。灰暗渾濁的水泥地,射出一股陰冷氣息。陰冷從吳衛兵的筋絡里崩了出來,一個個爆炸著,在他的皮膚上開出了無數個雞皮疙瘩。吳衛兵心一揪,急忙抬起目光。正墻的案柜上是一尊觀音菩薩的瓷像。菩薩的面前,有一個不大的泛著紫斑的銅香爐,正煙霧裊裊地浮動著檀香。在左側靠墻壁處,有個人正躺在一張席夢思床上,上面都是血跡。那個人,說成鬼怪應該更準確點,全沒了人形。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腳趾,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稀爛著洞,腐敗的血水正在流著,他的身上正叮著很多毛絨絨的東西,發出“吱吱”的叫聲。
那雙眼睛卻是好的,突然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張了張沒有肉已是森森白骨的下巴殼,沖著吳衛兵說,“你來啦,你來啦,等你呢,有點事要你辦呢。”
這下子吳衛兵看清了,那鬼怪身上全是老鼠。老鼠正在吃這個人,吳衛兵被嚇得心膽懼裂。他拼死想逃,但他魂不守舍,跑不動了。
“寒梅映飛雪,流轉聚寓緣;殘紅滿前世,凝噎了今生。”
那個被老鼠吃的人,眼眶里進出幾粒血珠。
就在吳衛兵被嚇得魂飛魄散跑不動時,老鼠群突然四處逃逸,一條巨蟒鬼魅似地出現,幾只唬破了膽的老鼠竄到他魂上,巨蟒張口就朝他咬來。吳衛兵驚悚地大吼了一聲,“不要!不要!”他的靈魂頃刻間墜落到萬丈深淵。
吳衛兵忽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他的氣卻接不上來,被什么堵住。身體被水煮過似的,支離破碎地虛脫。而這汗變冷變硬直鉆他的骨髓。吳衛兵動了動,意識清醒一點。他發覺自己是被一個女人軟綿的身體纏住了,宛如一條蛇纏繞著他。一股陰氣從他的股溝直往上躥,吳衛兵急忙推開女人的身體,翻身坐起。
他躺在寬大舒軟的席夢思床上。原來是南柯一夢。
吳衛兵軟弱地抹了一把臉,扭開床頭燈,無意問瞥了床柜上的時鐘一眼,此時正好是凌晨3點17分。
“你怎么啦,喊什么呀?”身邊的一團肉動了一下,一張瓷娃娃的臉,睡眼惺忪地用她粉嫩的小手撓了一下他的胸肌。
“沒什么,做了一個夢。”吳衛兵心有余悸地說。
“做噩夢啦,不要緊的,人家都說夢是反的。”小手又撓了一下他的腋窩。
怎么會夢到死去多年的母親,夢到自己處于失憶狀態的童年,宛然時光突然倒流,喚醒所有的往事。還有那老鼠吃的人,真是如此嗎?身上全是冷汗,黏滑地貼了一層,冷嗖嗖地凍結他的肌肉、他的筋絡、他的骨髓。為了驅趕寒冷與恐懼,他下意識地摟了摟身邊的肉體,這具肉體是吳衛兵最喜歡的,像綢緞一般光滑,非常地有質感,一種溫暖通透的酥軟。
在玫紅的燈下,女子的裸體如凝脂般潤滑,一種粉嫩的青春四處漫溢著。跟吳衛兵睡的女人,他都喜歡她們這么裸著,倒不是方便床第之事,而是在漫漫長夜中,有著鮮艷的活著的感覺。
吳衛兵也是裸睡的,這是他的習慣。兒時,為了不將七窟窿八眼的爛衣裳弄得掛不上身,那個愛蹲墻根的男人——當時的名份是他的父親,就會剝光他的衣服,兩個人就會拱在灶前的稻草里睡,稻草扎得人生痛。不過當身體將稻草軟化了,兩者合為一體時,頭一擱下去就舒服地睡到天大亮。所以他現在特別懷念那種感覺,喜歡裸睡。如今絲綢摩挲肌膚的滑膩,都沒有享受稻草粗糙的那種感覺好。
在那兩問破帽子似的茅屋里,有權享用床鋪被窩的,是那個一腦袋黃發,左臉上長有三顆痘斑的男人。這個男人,就是給予他生命的父親。
如果說吳衛兵在他蹲墻根的假父親那兒,還能得到一絲溫情,而他的親生父親,卻將他當成一條低賤的雜種狗了。并且他從不隱瞞對他的蔑視。“媽逼,小雜種,沒用的東西”,他這種鄙薄的口吻,是針對那個供他隨時享受的女人?還是針對那個蹲在墻根的男人?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說得清,只是下意識地將他所遭受的各種踐踏,都踩到這可憐的孩子身上了。
這個男人,用他一顆精子,將吳衛兵帶到人世間。好像就是為了告訴他一件事,性。十分的詭異,他一想到父親,就想到性。
吳衛兵就會想到女人。他和第一個女人的故事,發生在河下鎮小學校操場的稻草堆里。在那個彌漫著殘葉枯草腐蝕氣息的四月,那些從泥土里鉆出來,吐出勃勃生機的青澀新生命,站在這種腐朽上張揚著。他和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在這片新舊夾存的土壤上游戲。那是個下午,陽光也是精力充沛,他和她開心地嬉鬧。誰知在一系列的追逐中,他無意問將她推倒在那堆稻草里,接著自己也被她拉進去。而經過冬春慢長溽熱與熏陶的稻草,這會兒癱軟著身子,暖暖的潮濡濡的,發酵著一種曖昧懷春的氣息,使他聞到性的酸香。他脫掉了女孩的褲子,兩棵青蔥似的肉體緊緊粘著,將骨血都抖落到一處,竟然很成功地進行了有效的連接,那個15歲的女孩變成了女人。
那時候,吳衛兵17歲。卻過早地充滿了雄性動物的昂揚。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你只要做什么,都會付出代價的。
他摸著身邊軟綿綿的胴體,想著第一個女孩,今年她該38歲了吧,身體應該不會這么年輕光潔了。
吳衛兵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是個上等人,他毫不隱瞞自己下等人的身份。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在他面前阿諛逢迎的人,在他的后面不知道怎么編派他呢。不過,吳衛兵無所謂,他有錢,他知道這點就行了。錢可以奴役世界上很多東西,所以這個年輕的女人可以每個夜晚為他裸著,任由他在她嬌嫩嫩的身體上縱橫馳騁。
他是農民嘛,農民企業家嘛。雖然這些文明的城市人,痛心疾首地咒罵這些鉆政策空子,用不正當手段一夜間暴富起來的農民。但回過頭來,在唏噓無奈中又不得不羨慕投靠他們。現在的吳衛兵,為了在那些所謂的高層次人面前,有點人模狗樣的文明,只有初中畢業的吳衛兵,居然也好學上進,從一所高校拿了個經濟管理碩士文憑,這更使吳衛兵充分肯定自己錢的價值了。
這都是錢的價值。
說起錢來,這東西再好,卻是冷漠骯臟虛幻的,它隨時可以棄你而去。而這錢,包括他的今天,他都是為那個自己愛著的女人準備的。而這個女人,卻不屑于他的錢,他只好用這些錢來享用別的女人。
摟著其他女人的身體,他都會想著自己愛的那個女人。所以他和這些女人在做時,從來都是帶套的。這種怪癖,一方面是種自欺欺人的假純潔,他認為自己的器具是被包裹著使用,這種接觸本質上就不是真正意義的結合。另一方面他不想讓這些女人為他懷孕。他對孩子天生就有種厭惡,由此,他會感覺自己被抹上黏稠的滿身污穢。
在錢幣里,在女人堆中,吳衛兵卻找不到自己的快樂,也得不到那種生存的安全感。他目睹過富豪一夜淪為乞丐的景象,也感受世人薄情之態。只有在想到自己愛著的那個女人時,他的心才會有溫暖,他愿此生追隨她的氣息回家。他從沒有想過她會老,就算她一百歲,他也會要她。多年以來,吳衛兵一直記住和那個女孩分手的一幕,滿面淚光的16歲女孩在他的右頰輕嘬一口,然后站在朝陽里,如尊神,就這么豎在他心里。
吳衛兵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觸右頰,心窩忽地生出股淚來。這么胡思亂想了一會,吳衛兵根本睡不了,身邊的年輕女子又軟軟地睡著。也許是不久前翻云覆雨地耕耘,她通暢了身子酥了骨,沉沉地浸泡在夢鄉。想到她經常性地咬自己耳朵呵氣如蘭地絮聒,我要死了,總有一天要死在你身上。吳衛兵呵呵地笑,也就是在性功能上他感覺自己的強悍。而就是這個滿口總有一天要死在你身上的小女人,一從他身體離開,就會割斷和他的所有的連接,倒伏在自己的世界。一種悲哀包裹住吳衛兵,他身邊那一具具各色肉體,再怎么樣掬心掏肺地投入,他的心還是無可相依。她們永遠不屬于他,他依舊流浪。
看著她帶著一朵嬌媚的睡態,他覺得年輕真好。40歲的吳衛兵第一次觸摸到自己的老態。他的睡眠從什么時候不好,他不記得了。從兒時,他就不容易入睡。現在,他又增添幾分堵了。剛才的夢是什么呢?那是小時的映像,老鼠吃的那個人,他看不清臉,可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父親。
為什么夢在醒來還是如此地清晰,那場景一遍遍放大到細微。這不得不讓他害怕。他就這樣睜大眼睛與黑暗對抗了一個小時左右。電話鈴突然響,雖然細如抽絲,在這沉沉的夜,卻響得特別讓人心驚肉跳。
他愣了很長時間,才相信是自家的電話,在尖尖地細細的愁苦地叫喚,他終于伸手拿起話筒。
“……衛兵……你父親老(死)得了。”
話筒里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蒼老干燥,疲憊中還透出絲絲的驚恐,似乎可以觸摸到那種焦慮的喘息。
“死了?”他身體一緊,思緒也有點混亂,也許是這個消息在沉睡的黑暗中太突然,他有點無法防備。
“……你曉得,從五天前,他就不停地大喊大叫。以前他也會發瘋似地喊叫,但像這般不住嘴沒日沒夜地呼嚎,整整五天五夜是沒有的,那聲音叫得太疹人了。我已五天五夜不能閉眼,鬧得心慌氣短的,再這樣鬧下去,他沒死我的老命倒要先送掉了。”
他聽著。他已聽慣這老頭連續五年恐怖的描述,早聽得神經麻木。他醒了一會神,才憋出一句:“真的死了?”
“死了!死了!這回真的死透了。我也不敢信,還叫上鎮里最有名的趙紅星來看呢。趙紅星你認識的,就是趙傳寶家的大兒子,趙家祖傳的醫術傳給他了,現在趙家膏藥可有名了,掙得花花的鈔票,多少人求著呢。他打包票說人肯定斷氣了,走了正魂。”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解釋。
他沒吱聲,他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邊等了一會,見沒反映,急忙問想說什么,可能嗓子太燥,干噦了幾聲,還是說不了話。只好潤喉,舔嘴咂唇了一會,才說出話來:
“就是一個多小時前,凌晨3點17分的光景咽氣的。”
吳衛兵吃驚得沒跳起來,他的夢境也正是那會兒,他的手一抖,話筒差點掉了。
“你說什么時候?”
“凌晨3點17分,這時間一點沒錯。”
“他臨死說了什么?”吳衛兵顫著聲問。
“不知道他看見什么,說你來啦,你來啦,等你呢,有點事要你辦呢。還古古怪怪念了句什么,我聽不明白,也記不住詞,下來是嘆息了三聲。就發現咽氣了。可能是哀求來拿他的牛頭馬面的鬼差。”
他整個人木住了。
“你趕緊回來吧。他再怎么不好,和你合著一根骨血,你還顧著你的名聲呢。你是知道的,老鼠就愛吃他的肉,就算咽了氣,老鼠還是盯著他不放,將他放到哪兒,老鼠就咬哪兒。我們幾個人輪流守著他都不行,你回來吧,把他打堂下田(安葬),一了百了。”話筒里老頭的聲音嘶啞焦躁,仿佛能從這空氣里捏到這樣的氣息。
聽了半天,吳衛兵在空中盤旋的魂才找到自己的身體。吳衛兵知道,不到被折磨得絕望的時候,那個老頭不會和他這么說的。自己忍耐了這么多年,還不就是等他死,好結束這一切。“好吧,你們按喪事辦吧,辦得體面些,花多少錢無所謂。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他下意識地朝電話那頭扔出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他依靠在床頭,有那么一會,他一動不動的。睡眠這個惡魔噬咬著他,現在他已沒有絲毫的睡意了。這種清醒中,他被一種凄厲的孤獨緊緊地攥住,勒得他骨頭變形。
“啪”地一聲響,驚得他靈魂出竅。好半天才明白,是身邊的女伴翻了個身,無意問將床頭的水晶裝飾品撥弄到地板上了。女伴早被驚醒,打著哈欠嘟囔著,“什么事呀?又是電話又是響動,半夜三更,真嚇死人。”
吳衛兵緩了緩氣,順手從床頭柜上拿出一盒煙,抖落出一支,打火吸上。沒回答,扭過臉仔細地地端詳著身邊的女伴。在暗紅的燈暈中,一張年輕鮮美睡相迷糊的面孔。“多么年輕,多好的光陰,多漂亮的身體。跟我這個老頭子,你覺得值嗎?”他忽然一聲嗟嘆。
聽了這話,女伴抬起熱烘烘的身體,偎進他的懷中,嬌嗔一笑,“你是老頭子嗎?四十歲的男人正是一枝花呢,能守著你過一生一世,我就知足了。”
吳衛兵一仰頭,發出幾聲“哈哈”滑稽的笑,“小穎,你怎么可以跟我一生一世,你二十二歲,我四十歲,你大學本科干部子弟,我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民,你有什么理由跟我一生一世?別逗人開心了。”
聞聽此言,朱小穎臉上睡意全無。伸手捶了一下身邊男人結實的胸膛,睜圓雙目,“吳衛兵,你什么意思?”
看到身邊的女伴,光溜溜地弓著身子,活像個捕食時皮肉緊繃的小母豹。吳衛兵笑了,“得罪了我的小母豹子!別鬧了,睡吧,明天一早我還要回老家呢。”
“回老家?”朱小穎好奇地問,因為吳衛兵最不愿和人談老家的事,只知道有個重病癱瘓在床的父親留在老家。她就撒嬌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
“我回老家奔喪的,你去干嗎?亂糟糟的,你想遭那份罪?”
“奔喪?誰去世了?”
“我父親。”
“伯父?”
朱小穎吃驚地瞪大眼,她不相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在煙霧繚繞中,男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瞅著他,囁嚅了一句,“你不傷心?”
“有什么好傷心的,癱在那兒,受著病痛的折騰,生不如死,早死早解脫。”吳衛兵有點不耐地說。
朱小穎知道自己就這個問題不能再說了,跟吳衛兵一年多了,她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該收。眼前的男人,她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的。那會兒她剛大學畢業,到一家晚報實習,主任就讓她領了這個任務。在梧城,大樹林立中,吳衛兵只是棵在夾縫中生存的小樹秧子,不過吳衛兵最能吸引女人的眼球。
因為錢,報社盡挑那些好話說,將吳衛兵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廣告部的主任專派些美女前往,掏有錢佬的口袋,這不就瞄上新來的朱小穎。
開始,朱小穎還真沒拿吳衛兵當回事,不就是個農民暴發戶嗎。
那天下午,朱小穎進了吳衛兵的辦公室。她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對著她看著窗外,好像沒感覺到有人進來,這兒只是他一個人的領地。朱小穎等了一會,就耐不住地用手指敲了一下辦公桌。
男人轉過身,不經意地掃視了她一眼。這個男人竟有一雙貓似的眍眼睛,目光十分迷離。就是這雙眼睛,讓朱小穎筋軟骨酥不能動彈了。
兩個人在這天晚上共進了晚餐,就心照不宣地決定上床。上床前,吳衛兵卻提出一個條件,就算跟了他,也別指望和他結婚,朱小穎同意就繼續,不同意就立即走人。
朱小穎的衣服正脫到一半,愣住了。然而見他毅然決然的神態,她竟鬼迷心竅地同意了。
事后,吳衛兵發現她還是第一次,甚為感動,也一心一意地待她。
朱小穎屬于智力過人的女孩,上學如玩兒似的。她本可以讀研究生的,以她的智力這是毫不費力的事,她厭倦了讀書。她到這家知名的晚報來實習,不過是走走過場,她早就定了到這家晚報工作的事兒。
可一見到吳衛兵,她就被這個男人吸引。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農民,會是那種高高大大魁梧有型的男人。略微顯黑的皮膚,兩道濃密的吊稍眉下,有一雙迷人的眍眼,睫毛特長,如貓似的。男人具有這樣的眼睛是很獨特的,四十歲成熟男人對女人最有殺傷力。
朱小穎認為在見到這個男人的一瞬間,就被電住了。因為當時她的心緊縮了一下,接著人就輕飄飄的,面紅耳赤犯起傻來。
所以她有理由肯定自己愛的是吳衛兵這個人,而不是吳衛兵的錢。
跟了吳衛兵以后,她發覺自己一點都不了解這個男人。相關這男人的種種,她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不過他又總會有意無意地提醒她,他不會跟任何女人結婚的,在床上再怎么樣的濃情蜜意,他總無情地說,他不會結婚,不會要小孩。
一想到這些,悲哀會從她的眸子中漏出來。
吳衛兵落下了目光,無意問看到女伴臉上有兩顆欲滴的淚珠兒,在燈影下正泛著彩色的光暈。他吃了一驚,旋即調侃道,“怎么啦,我們家老頭子過世,你傷心到這種程度,太感人了。”
朱小穎被噎得說不出話,那悲傷就乘勢直下。她不知道這男人憑什么如此輕賤她,大概就憑她跟他狠不起來吧。這個男人就這么霸道,一開始就是如此定位了。她只有硬硬地倒在床上,用被子死死地裹住憂傷。
吳衛兵看她如此反應,也心生悔意。覺得那兩滴淚還是真誠的,不像是弄虛作假。就用手扳她的肩,以示賠罪。可朱小穎一硬身子,打掉了他的手。吳衛兵苦笑了一下,縮回了手。他接上了一支煙抽上,身邊女人的悲哀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朦朧的光影將房間的豪華掩映得曖昧。這一百二十萬的房子,是他為她置下的,所以她的哀傷就和他毫不相干了。
今夜反正無眠,他索性起身來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城市的夜色。城市的夜色妖艷而狡獪,點點的霓虹激情如焰地飛揚,而那鋼筋水泥澆塑的房子,又如此地冷漠,麻木地看著出賣自己色相的一切事物。吳衛兵想起老家,那條緩緩流動的運河,清且漣漪的蕭湖,汪在水色中的青磚黛瓦的老屋,月光下幽靜的石板小街。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還是農民。并不是因為你,用堅硬的水泥鋼筋披堅執銳地敲開了城市的大門,掛上了名牌,開上了名車,住上了豪宅,你就是城市人了。城市的血脈里波涌的氣息,永遠將你擋在邊緣。他無法溶進它的靈魂。而生養自己的鄉村,他又回不去了。他是一個徘徊在城鄉界溝問的孤魂野鬼,背著一袋骯臟的錢哭泣。
忽然,有個聲音刺破這樣的靜謐,凌厲地尖叫:“你以為你逃過了嗎?你以為你人模狗樣就是城里人了嗎?雜種,你身上永遠都有股雜種的臊味,嗬嗬,疼呀,疼呀……”
連綿不斷如億萬鋒利的鋼針戳到他的骨髓深處,吳衛兵不停地抖動著。五年來他從電話里總是聽到這樣惡毒的咒罵和慘叫。現在他死了,可他的叫聲還是留在他的耳膜里,并和他的耳膜粘為一體,隨時隨地都能聽得到。
“行了,夠了,你作孽太深,所以老鼠就愛吃你的肉,全世界幾十億人,老鼠怎么就單單吃你一個,讓你在五年里生不如死,真是報應!你咒吧叫吧。”
吳衛兵咬牙切齒地在心里嘶聲道。
他不禁嗤笑了一聲。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五年里竟是給老鼠吃了,這世間的事,真是什么都有。
人多么可憐,生和死都由不得自己決定。自己將來又會怎么死呢?吳衛兵不知自己如何死法。等他的思維停止了,他癱倒在地上,在這幽暗迷惘的世界里,他的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兩行清淚滑過他的面頰。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拿起了手提電話,撳出一串號碼,電話通了,不一會傳出接聽的聲響:“幾點啦,誰還打電話?”
“我,吳衛兵。”
想是始料未及,聽筒里傳來沉默,彼此卻能感覺到相互的氣息,良久對方緩聲說了一句:“這么晚打電話,有急事?”
“老頭剛剛去世了。”
對方愣了很久,才“哦”地一聲,感情復雜地說道:“辛苦你了。”
吳衛兵心里罵了一句“屁話”,冷冷地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隔了一段寂寞,電話那頭應了一聲,“那……我也回吧。”
2
上午10點多鐘的光景,吳衛兵從所在的城市趕到山陽城。現在都是高速公路,方便的很。黑色的奔馳轎車,在山陽小城街頭一露面,就耀痛了街道上行人的眼。
山陽縣是個擁有120萬人口的農業縣,城區20多萬人口。因為是座老城,歷史文化積淀比較豐厚,老街老巷的街道窄小,到處是擠來擠去的人。路和燈桿都是嶄新的,可這街道還是那么狹窄。原先那青磚黛瓦的老室和石板街,偶爾會在一兩處形同積木的樓房間露出點真容,這形同積木的房子,是出自幼稚園兒童的手法,又矮又小,顏色又是花里胡哨地俗透了。這樣的改變,倒讓這座小城變得十分滑稽可笑,宛若將一個纖巧典雅的淑女,強行增肥為一名粗胖丑陋的侏儒。
看到這一切,吳衛兵忍不住發笑,這就是十九年來小城的變化。
就算他是那種沒文化的人,卻曾目睹了她的雅致,知道這座小城的品位。眼前,一直被山陽人引以為豪的歷史文化名城,竟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心里竟有種暢快,他喜歡這種低俗的破壞,這正和他骨子里的東西相吻合。在他記憶的幕布里出現一個女孩,她會是什么樣子?亦如現在這俗不可耐的小城,膨脹著滿滿的欲望?
如果是那樣,真是太讓人興奮了,如果她也被物質同化,他和她可就趣味相投了。一念及此,他忍不住一聲哂笑。
“笑什么呀,這兒還真是落后。唉,這就是我的老家呀!解放前,我們朱家還是山陽縣有名的大家族呢,我的老祖宗還做過山陽的知府呢。祖父在這兒鬧過革命,現在四叔在這兒做書記。原來山陽城就是這個樣子。”朱小穎一邊愜意地開車,一邊時不時地朝車窗外瞅上兩眼,感慨地接過吳衛兵的話。
“這么說你還是貴族?”吳衛兵呵地一笑,“可我也沒見到你身上有多少貴族的氣場呀!”
朱小穎撒嬌地剜了他一眼,“你好像見過什么黃金貴族似的?在你眼里真正的貴族又是什么樣子?倒讓我見識一下。”
吳衛兵突然一聲慨嘆,“那樣的人,你只有用心去體會。”
朱小穎正想說什么,一看吳衛兵的神色就無語了。對于朱小穎而言,她已習慣于吳衛兵的言行。他有時候會對你好得柔情似水,視你為珍品,有時又會冷嘲熱諷暴戾地視你為糞土。他就是一個諱莫如深的男人,在那么多的女人中,沒有一個女人能走進他的靈魂。
看到車窗外一座古樓,突兀在一群火柴盒似的樓房中,顯得鶴立雞群十分搶眼。朱小穎說:“這大概就是鎮淮樓了。”吳衛兵點了一下頭。朱小穎接著說:“聽祖父說這樓有千年的歷史了,樓倒是不錯,只是這名字不好,鎮淮,鎮淮,所以淮地不易富饒,都給鎮住。”
吳衛兵驚異地朝朱小穎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山陽人怎么沒你聰明,沒想到改名字呢。再看看風水,回頭跟你四叔講一講,告訴他你這個抓經濟促發展的金點子,說不定真能行。”
兩個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這時街上的人格外多了,車子如爬行一般。“怎么這么多人?”朱小穎從搖下的車窗伸出腦袋朝外看,就看到鎮淮樓北面的一處施工工地上人山人海,車子到這兒已走不動了。她索性停下車。很奇怪,因為這些人不像是施工人員,像瞧什么熱鬧,再說施工的哪會有男女老幼。剛好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在她锃光鎦亮的車邊磨來蹭去,她就問:“請問,這么多人在干什么?”
中年男人正歆羨這輛車子和車里的美女呢,聽得美女正和自己說話,十二分地激動。滿腔熱情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夾山陽腔說:“看稀奇呢。這兒原先是體育場,拆遷準備建商品房,施工中竟發現了漕運總督府的墻基,規模非常大。石礎排列整齊,原貌保持完整。尤其是昨天下午,在西南角發現一口老井,今天上午競清理出一具白骨。天良蓋上還被釘了一根大鐵釘,公安局的人正在看現場呢,說人死了有大幾十年了,我想肯定是被人謀害的。”那個人一邊說,一邊搖頭咂舌,“肯定是被人謀害的。不過,幾十年又到哪兒去查?沒根沒瓣的,說不定兇手也早死了。”
聽了這話,朱小穎被打了支興奮劑似的來了精神,記者的本能使她想再多說幾句。可這會兒,人們看到這么豪華的大奔,又是位美女開的車,興奮點又從那具白骨上轉換到活著的美女身上了。吳衛兵看到人們的目光,很不自在,看出她的心思,巴不得地說:“這個新聞不要錯過,你下去吧,找你四叔,等我辦完了喪事再會合。”朱小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人群,最后選擇了吳衛兵,說了句算了吧。
吳衛兵知道動搖不了她,就揮手示意朱小穎趕緊開車。朱小穎這時又想起了是趕回來奔喪的。正了正面容使勁地按著喇叭,人們就指指戳戳地讓開了一條道。熱鬧的只是那一二百米的地方,車子爬出西大街,來到運河堤上,人就稀了。如果說,小城的面貌被改頭換面了,在吳衛兵記憶中,古老的大運河的樣子還沒多大改變。山陽這座小城,是依這條大運河而建的。穿過城中心的是條古運河。清末的時候,隨著漕運的沒落,這條穿城而過的古運河,就失去了稅關的作用。又從不遠處開辟了新河道,連接運河而去。也正是這樣,古運河那些石壁碼頭,得以原姿原貌地保存下來。河西主要是山陽縣的工業區,河東是生活區,也就是主城區。多少年前就是這種格局,現在也沒什么改變。這兒運河的水雖說不上清澈,在污染日益嚴重的環境里,卻算得上水質不錯了。春色在堤兩岸的樹木花草間繽紛嬌艷。讓吳衛兵舒服一點的是堤兩岸搭建的棚戶和民房都沒有了,造了綠,或來個亭閣游園什么的。這段被廢棄的古運河,倒也是花木扶疏,苔痕映階,水色入簾的景色。
不遠處有氣笛的鳴叫悠悠傳來,那是船兒們在外運河行走時,發出快活的叫喊。運河從那兒改道而去,命運就是這樣,這運河的改道,就將這山陽城的命運也改變了。漕運帶來的繁華湮沒在這座小城,在這段被拋棄的古運河上,落下了一具依稀還辨美人遲暮的軀殼。
吳衛兵的老家就在離這山陽城不遠的河下鎮,沿著這古運河東堤向北,十幾里路的光景。當中就隔了一個蕭湖,山陽城在南,河下鎮在北。從車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堤下蕭湖的樣子,水竟然是清洌的,在日光下閃著綾緞一般的光。湖水的濕潤四處彌漫,吳衛兵競被這種從窗外撲進的甘冽,激得毛孔收縮打了個冷顫。
“真漂亮,這一湖水!沒想到山陽城還有這么一個湖,湖中還有幾個島呢。叫什么名字?”朱小穎驚嘆了一聲,問。
“蕭湖。”吳衛兵一臉柔和地微笑。看著島上一處殘缺的亭閣的輪廓,一種溫馨的東西在他的心中蔓延。“那一處破亭子,就是你祖父吹噓的大家族之程門別院荻莊。”
“真的,是真的,以前是什么樣子?”朱小穎因為開車,只是倉促地脧了一眼,但她看到了亭閣疲憊的影子。
“還好吧,曾經做過乾隆帝的行宮。”
“是嗎?別騙我!”
“騙你?”吳衛兵嗤地冷笑一聲,隨口吟了一句,“家在枚皋舊宅邊,竹軒晴與楚波連。芰荷香繞垂邊袖,楊柳風橫弄笛船。可憐時節堪歸去,花落猿啼又一年。”
“看不出,你會吟詩?”朱小穎嗤嗤地笑。
吳衛兵沒理會她。這會兒,他倒不是假斯文,他想到一個女孩。其實在他的心里,那個被老鼠咬死的父親,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巴不得他死得要多凄慘有多凄慘才好。他能夠回來的理由就是為了看看她,她現在會是什么樣。
朱小穎看他一臉的靜穆,認為他為喪父的事煩惱,自己不識好歹地玩笑竟是開大了,就回過身歉意地沖吳衛兵笑了一下。
他堅持給她寫了幾百封求愛信。十九年來,他養成一種習慣,每星期給她寫一封信,告訴她這個星期自己的一些重大事件和感想。寫情書使吳衛兵練出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并成了吳衛兵生命中惟一的精神寄托。可他的情書都泥牛入海。她就在這座城市工作,并且一直未婚,有過一次黯淡無光的戀愛小插曲,然后再沒有任何異性介入她的生活,但她就是不答應他的求婚。是的,他對她就是求婚,從他十歲第一次遇到她開始。他要娶她做老婆,這是他人生的情感目標。在他生命的旅程里,他有過一些女人,但沒有任何一個是自己想娶的。
十九年沒有見過她,她現在會是什么樣子,還是那種弱不禁風的感覺,黑而瘦的。這樣的圖像,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模糊,只是那雙澄清幽深的眼神已定格在自己的血液里,會在夜深人靜時流淌出來。
所以這么多年,他遵守自己的諾言,除非,得到她的應允,不然他不會強她。他知道她在等他,他感覺到。
一想到此,他忍不住柔軟而甜蜜地露出一絲微笑。
她現在會是什么樣子?他的心神醉了一醉。
3
轉瞬間過了蕭湖,到了河下鎮的時候,朱小穎停車問他是不是到了。吳衛兵還是愣了一下神,時光竟是倒流了。河下鎮竟是十九年前的模樣。四月的陽光落在運河。小鎮青磚黛瓦的老屋,窗扇上檐磚問精雕細琢的刻繪,似乎都在風中數說著歲月的久遠。湖嘴大街狹長的石板路一直向前延伸,那石板在濕潤中,被日子踩得越發光滑錚亮。
在這一大片古樸中,離遠就可以看到湖嘴大街的東側,程家橋街上有一處紅色樓房,就像在一群穿土布大褂的人中,突然有個穿洋裝戴禮帽的人杵在那兒,很是脹眼。紅色樓房鶴立雞群地聳立在這片老屋中,并從那個方向傳來響亮的嗩吶聲,這樣的響亮,聽起來竟是十分奇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怪腔怪調的。
吳衛兵斷定,那老頭定是躺在那處房子里。
用不著他多費心思,他一從那輛黑色的大奔里出來,小鎮的人氣就被他吸引過來。他在人群中搜尋一番,大多數他都不認識,但也有他認識的。有個瘦巴巴的老頭出來和他打招呼,“哎呀,小貓子,是你嗎?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啦!這些年終于混出個人樣來了,認不出了。”
吳衛兵看他倚老賣老的樣子勉強裝笑,這個像個大蝦米的陶四爺,吳衛兵小時候聽說他大哥給日本人殺了,窮酸得很。吳衛兵打小就討厭這老頭。可他還是恭恭敬敬地遞上中華煙,圍觀的人見者有份。鄉里鄉親的就一團歡喜地問長問短。
聊得一片火熱問,從人群里爬出一個矮胖子,四十歲左右的光景,肥胖的身子,核桃狀的小腦袋,整體比例嚴重失調。興奮無比地叫了一聲兵哥回來啦。吳衛兵認出了是他的同母異父兄弟王二貓子。
二貓子去梧城找過他一次,吳衛兵讓他在公司做些雜事,這家伙蠢笨無比,還愛狗仗人勢,嘴上沒門,弄得吳衛兵顏面盡失。只好打發回家。也就幾年沒見,競這么見老。吳衛兵吩咐這個兄弟,帶朱小穎去找個停車的地方,這兒都是石板鋪的老街老巷,汽車是無法進去的。
王二貓子吆五喝六地叫眾人讓開,扒拉著幾個放在車上撫摸的手,挺著蛤蟆王子的派頭,引著車就走。不知是誰氣憤地沖背后罵了句:“人不成屎樣,倚風作奇的,活勝!”
吳衛兵裝著沒聽見,被熱情的鄉親團團圍住,徑直朝前走。
吳衛兵這么一走,周圍跟了一大群人,將石板街塞得滿滿的。一時人聲鼎沸,弄得兩邊的老屋中又有聞風出來觀陣的,那場景竟是蔚為大觀,但聽得議論紛紛。
“喏!這就是小貓子,以前拖著黃濃鼻涕,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天天和王老五拱在稻草里,連個睡覺的床鋪都沒有。現在人家腰眼奘得很,多神氣呀。”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不能窮一輩子。只是他那死鬼女人沒福。女人啦,還是要守個節,在男人面前才挺立腰桿,不然死了都被輕賤。你看他現在帶回來的女人多年輕漂亮呀,福都給別人享嘍。”
“李翠花也沒這個福,連吳連根都是。人不能做壞事呀,你看,老鼠整天追著吃他的肉。那個慘啦,唉!報應。”
這些話,在吳衛兵的耳洞里竄來竄去。那些被吳衛兵撕碎的前塵往事,突然如潮襲來,竟使他頓生凄涼。
到了那兩層小洋樓的面前,門前早圍著水泄不通的人,吹鼓手在拿出吃奶的力氣吹著。一個七十多歲,也長個核桃腦袋,小腿小胳膊小身子相貌猥瑣的老頭,正站在人群里指手畫腳地說話。這丑陋的小老頭,一溜眼看到吳衛兵,就歡天喜地地扒開人群,來到吳衛兵的面前。這個人曾經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王老五。擠出一種似哭似笑古怪的神情,“衛兵,回來啦。”
吳衛兵掃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望著院中正屋大門上掛的白幡,示意老頭不讓人進院子。呆在院子里的人,被老頭雇來的幾個壯漢請出院外。朱小穎和王二貓子也趕來了,他將朱小穎也留在了院外,朱小穎氣惱得不得了,但一看到吳衛兵陰沉的臉色,就賭氣地閃到一邊去了。
吳衛兵走進了院了。眼前那片湘妃竹,秀立成林,姿容滿院。那幢紅樓是他的錢壘砌的,卻是生硬冷漠。自己走進了大客廳。大客廳里布置得已是個像模像樣的靈堂了。王老五弄了一大堆花圈放在周圍,搞得姹紫嫣紅的。正中間,一個大門板上躺著一個人,這兒有個風俗,家里死了的人是要躺在大堂屋的一扇大門上的,所以,那扇門就是客廳的一扇木門。
吳衛兵的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磕了三個頭。事后,連他自己都想不通,他竟然給自己恨了幾十年的人跪下了,而且淚流滿面。他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
王老五將他攙起來,吳衛兵拭去臉上的淚抬頭看到案柜上供奉著觀音菩薩,菩薩前是泛著紫斑的香爐,爐中檀香正煙霧繚繞。一支螢光燈,正嘲弄地閃著半明不滅的光。還有灰暗渾濁的水泥地……這一切,和他夢中的情景紋絲不差。吳衛兵肌肉一緊,毫毛一挺,一下子怵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死人旁邊,望著大紅錦被從頭到腳遮住的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動作。
王老五湊過來,壓低聲說:“看不看最后一眼?”
好大一會,見吳衛兵沒反應,又在他耳邊用細如蚊蠅的聲音說:“要不,不看了,死相不好,怕嚇著你。”
就這么跟一根棍子似的杵在遺體邊,吳衛兵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說真的他倒真的很想看看老東西最后的樣子,他心里一直就這么稱呼他。這個平生他最憎惡的人死后會是什么樣子,還是那個吊稍眉,三角眼的奸相。但他又不敢看,怕看了做噩夢。況且到了此時此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原以為面對著給老鼠咬得千瘡百孔的軀殼,會百感交集呢。誰知這會兒,在靜穆的氣氛里,他的腦子竟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王老五突然全身一抖,這一抖竟震動了吳衛兵。吳衛兵一看,紅錦被下,死者的頭部竟動了一下,然后再動了一下。他驚得毫毛直豎手腳冰冷,屋中還有兩個壯漢,但四個人嚇得連出氣都忘了。
王老五畢竟和死者朝夕相伴了五年,他大著膽子說:“詐尸(僵尸)?難道還沒有死透?”他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回答,環左右以壯膽,遲疑了好一會兒,伸出抖動個不停的手,去揭那紅錦被。
一具破破爛爛的頭顱露了出來,已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面部沒有一塊完整的肉,鼻子嘴唇,都被啃咬得殘缺不全。一個小洞連著一個小洞,潰爛不堪,還露出了白骨,里面蛆蟲翻滾甘之如飴。一只老鼠正津津有味地吃死者面部潰爛殘留的紅肉。
吳衛兵被這樣的景象唬傻了,王老五再怎么樣的描述,也沒如此真實的惡心恐怖。
“原來是只老鼠。”王老五見是只老鼠,長舒了口氣,膽子也就大了。這個人被老鼠吃的模樣,他已見識了五年。每天看著這一幕,再怎么惡心害怕,對他來說也是稀松平常。何況他對這個人是交了良心的。自從這個人五年前得腦溢血癱瘓了,吳衛兵只管給他寄錢來,讓他在醫院侍候這個人。老鼠在醫院就愛上這個人的肉,似乎他的肉是它們一生最美的食物。開始時,王老五一個人不停地驅趕。他這個人很實誠,吳衛兵給他的工錢很高的,他得對得起那份錢。吳衛兵是不是要他這么盡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人日夜被老鼠咬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喊叫聲太凄厲,他就不停地打老鼠,甚至詛咒老鼠。他斗不過晝伏夜出神出鬼沒的老鼠,只好叫來兒子。他們在醫院一年多,最后醫院也受不了,不肯再掙吳大款的錢了。醫院都成了老鼠之家,將他們趕了回去。回到這房子,老鼠越來越多,值班的不夠了,又請來四個壯漢。
王老五在這個被老鼠吃的人面前,常捂著心想,覺得對得起這個人,也對得起錢了。一種心安理得,所以他輕描淡寫地,揮手作勢趕走這只想覓取最后一頓午餐的老鼠。
吳衛兵被王老五從容的樣子感染了。在他的心里,曾經想用盡世界上最惡毒的方法來折磨這個人。但他做夢都沒想到,世間有老鼠吃人這種奇特慘絕的方式讓一個人死。他心里的報復方案一個也沒實施,雖然失望這不是他做的。但在無愧中,一種快意頓時在他胸膛里瘋長。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腐敗的頭顱。他的目光接觸到那爛腦袋上的眼睛,這雙眼睛竟是完好的。眼眶深陷,灰褐色渾濁的眼球,圓鼓鼓地大睜著,極端的驚懼痛苦從里面蹦出來,漲滿了一屋子。
吳衛兵對著那顆爛腦袋,親眼目睹了親生父親吳連根被折磨得古怪慘絕的情景,多少年的怨和恨,終于從他的胸膛里涌了出來,竟化成兩串清淚。
就這時,吳衛兵仿佛感覺那眼球動了一下,看向了自己。吳衛兵驚得尖叫一聲,再也忍不住了,躥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好在他早上根本沒吃什么東西,只嘔出了一堆清水汁。
王老五急忙跟了出來,看到院中嘔吐的吳衛兵,表功似地說:“我沒說慌吧?你父親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從他癱了那一刻起,老鼠就愛吃他的肉。五年了,這可憐的人,真是活遭罪。好在他現在閉眼了,不受這份苦了。趕緊火化了吧。”
吳衛兵哆嗦了一下嘴唇,說道:“好像他還沒死。”
“沒死?”王老五也給嚇了一跳,“怎么可能?”
“他的眼睛好像動了一下。”吳衛兵說。
“不可能,你可能是看花了眼。”王老五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已生怯意,但他為了吳衛兵,還是挺著胸說了一句:“我去看看。”
王老五進去,看到還是那顆爛頭,鼓著的死魚眼。他懸著的一顆心又放下了。不以為意地拉上了紅錦被,遮住了那張腐臭的爛臉。
出來后對吳衛兵說死透了,別疑心生暗鬼,自己嚇自己,趕緊火化吧。
吳衛兵將信將疑地抬起頭,急不可待地說了句,行!行!你看著辦吧。
王老五突然又想起一句,問:“要不要等你哥回來,再見上一面?”
吳衛兵再也不想見那張恐怖的爛臉了,就說:“不等了,還不知道他回不回來,去辦吧。”
王老五應聲而去。冥紙、冥幣、哭喪棒等等物件,一切的喪事的儀式,王老五早就準備好了,他像個統領似的,做起事來很有成就感。
下午快五點的光景,吳連根那被老鼠咬得遍體爛洞的肉身,在火葬廠的焚燒爐里,化為一撮灰燼。吳衛兵領著吳連根的骨灰盒,從火葬廠回來。院子里還盡是人,有幾個衣著光鮮的人迎上來,挺胸腆肚的,不像普通老百姓的樣子。聽了介紹,才知道是河下鎮的領導,帶著山陽的一位副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來吊唁的。吳衛兵想可能是朱小穎的四叔派人來的,用很感動的神情表示了謝意。那位又黑又瘦的副縣長看院里院外的人,說了些關切的話也就走了。
河下鎮的人看到縣里的領導,也來給吳家上禮,足見吳衛兵的能量了。亂紛紛的人,讓吳衛兵頭暈腦脹。有一段時間,他快承受不了這種煩躁郁悶,但他還是拼命地克制下來,再怎樣他還是要將這種儀式進行到底。按照這兒的風俗,死人在家至少要停放三日,所謂的小三朝。要是特別孝道有錢,要停放大三朝六天。好在現在都是三天。吳衛兵錢倒不在乎,但他受不了這種精神折磨。按人們的推理,吳連根是昨晚凌晨三點十七分乘鶴西去的。他第一天就將老子的遺體火化,也是不合規矩的。照這兒的喪葬禮儀,要在家停尸兩天才能火化。無奈是非常死亡,只好用非常手段。
吳衛兵知道,只要挨過明天,做做樣子,裝到后天上午,將骨灰盒安葬到選好的墓地就行了。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堅強地忍下去。好在這會兒,他的腦子已被灌滿了漿糊,十分地迷糊,只要聽著王老五安排就行。
傍晚的時候,好不容易人見少了,又聽得院外一片喧嘩,剛在樓上歇一會的吳衛兵問朱小穎:“又出了什么事?”
朱小穎從窗口朝外一瞅,沒看到什么,應了聲:“不知道。”
吳衛兵聽人聲越來越鬧騰,就從木椅上探探身,他揮一下手,意思朱小穎出去打探一下,偏朱小穎沒弄懂他的意思,只管在那兒瞧著。這使他甚是不悅,賭氣想自己去了。就在這會兒,王老五喘著粗氣上樓,離遠就跟他說:“衛兵,你大哥回來了。”
吳衛兵突然精神一振,說:“哦!你先下去吧。”說完他起身,拍了拍衣角,抖擻著精神下去了。朱小穎一見他如此,急忙小鳥依人地尾隨著他。她很驚奇,從沒有聽說他有大哥,就一邊走一邊問,“你有個哥哥?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我哥和你有關系嗎?”吳衛兵不耐煩地頂了回去。
朱小穎咽了咽唾沫,就等于將自己的羞惱吞了下去。她知道和這個男人來到這座小鎮,她的目的就是虜獲這個男人的心。她要這個男人,要他跟自己走進婚姻的殿堂。雖然她知道,現在的婚姻沒有什么安全感。和很多女人一樣傻,明明看到結局是無可相依,但卻不管將來,還是飛蛾撲火地去爭奪。
朱小穎思緒混亂地和吳衛兵來到院中。看到院外的人讓出一條路,一個男人緩緩地走來。
身材頎長,寬肩細腰,咖啡色的薄羊絨衫,黑色長褲,外罩一件黑色風衣。一張小麥色心形臉龐,面目間卻有棱有角,甚是俊逸,散發著四十歲左右男人最為成熟的光芒。這個男人走來時,如一道憂傷的音符,攝住人的心魂。
朱小穎心中一顫,久久地不能收回自己的目光,這如雕塑般的男人好像在哪兒見過。
看著面前翩翩而至的男人,吳衛兵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冷笑。這個所謂的比他大七歲的哥哥,兒時就算在村口碰見,他總是一身整潔的少爺相。拿正眼瞧也不瞧他這個骯臟的小雜種。十一歲的吳衛兵在一個冬天進了吳連根的家。吳連根的女人九月份死了。不出四個月,吳連根就將王老五的女人要過去了,連同他的私生兒子小貓子。進了吳家大門,吳連根覺得小貓子的名字太傷了吳家的顏面,遂給小貓子起個大名,叫吳衛兵。因為他的大兒子叫吳衛紅。而此時十八歲的吳衛紅,在他母親秦雅蘭走完生命最后的盡頭,自己就走進了京城的那所名校,再也沒有回來過,并易名秦海容。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實際上在一起沒有生活過一天。二十八年后,是吳連根的死讓他們見面了。
兩個人相視無言,巨大的隔閡使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招呼對方。
“衛紅呀,趕回來就好。來,快給你大(父親)燒紙磕頭。”王老五活絡地一把拽過來人的手。
“人家又不姓吳,姓秦了。”吳衛兵一聲冷笑。
“不管姓什么,這打著皮連著筋的血親是能變的嗎?”王老五打著圓場,領著來者去給吳連根的骨灰盒磕頭燒紙。
來人不發一言地在王老五的指揮下,跪下給骨灰盒拜了拜,做完儀式后。等院里院外幫閑看熱鬧的,在夜幕的催促下不得不往家中走時,王老五招呼留下來的人吃晚飯。那些吹嗩吶、抬重的、治喪的都忙著樂顛樂顛地鬧酒去了,喝到興頭上,那笑聲震耳欲聾。王老五安頓了這番人,然后請兄弟倆到樓上商談安葬的相關事宜。
按照這兒的風俗習慣,喪事是要家族中長輩,有一定威信的來主持的。吳姓家族到了吳連根父親這一輩,不說至親嫡派了,竟連個堂族親友都沒有,已淪落為依附程家生存的邊緣人。只有幾個遠房的親戚,也真是不知遠到哪兒去了。再加上吳連根在世時,這個人總是算計別人。從生病到死,除了老鼠愛吃他的肉,他沒受過一個人的屈,所以沒什么人站出來說話。那些幫閑的人,根本不理會吳連根的喪事辦的是不是失了禮數,他們是只管拿酬金的。
河下鎮的人是怕了吳連根的。吳連根中等個頭,一腦袋褐黃頭發,吊稍眉,不太顯露的三角眼,黃白凈的皮膚,長得很精干。整日里耷巴個眼皮,平時他不朝你看便罷,只要他多瞟你兩三眼,甚至沖你笑一下,你就要念阿彌陀佛了。你準得有事發生,并且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河下鎮的人看他就躲。
他把王老五可一點兒也不當人看,到人家門上睡人老婆,還對正主兒揮來喝去當狗使喚。更有甚者,將王老五的女人帶私生兒子要回去。這事要攤在別人身上,早將吳連根砍了。可王老五不,到吳連根癱瘓在床,他還侍候了吳連根五年。到了這會兒,他已落得在吳家的喪事上做主的份了。
這人的一生還真不能有個判斷定義。就拿王老五來說,他年輕那會可憐得連個新布紗都穿不起,別人扔的破衣服也七窟窿八眼的遮不全身。一天說不上三句話木里木國(呆)的,別人都知道他駑鈍缺心眼兒。到了老年,別人老年癡呆的時候,他倒是智慧大開,掙得巧舌如簧八面玲瓏。王老五的人生價值和智慧在吳連根的喪事上,得到一次充分的體驗。幾個人在樓上坐定,商量吳連根和哪個老婆合葬的事宜。“你們父親是一山二水,按規矩是要和秦大小姐合葬的。”
他的話音還沒落定,秦海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的光芒,他冷冷地說:“不要和我母親合葬。”
秦海容脧了一眼室中的三個人,這三個對于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接了電話,他委實不想回來,可他還是回來了。一來他是要完成母親最后的心愿,二來他是覺得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河下鎮,有什么事還沒了。只是一種感覺,他就回來了。
王老五遲疑地說了一句:“衛紅,你可要想清楚,這可是你說的,這樣你母親在地下都沒個伴了。”
一聽這話,秦海容冷冷道:“這就是我母親最后的心愿,她不愿和這個人葬在一起。”然后,他的話又一軟,“不管用多少錢,我都出。隨便你們將他怎樣葬,只要不和我母親葬在一起就行了。”
聽完秦海容的話,吳衛兵抽了一下嘴角,揶揄一笑,“藝術家,一定很有錢,給人家設計一尊雕塑要多少錢呢?”
秦海容澹然地說了句,夠活的就行。聽著兄弟倆的談話,朱小穎才恍然想起,為什么和秦海容有似曾相識之感。她想起來了,自己曾從書畫雜志上,看過相關秦海容的介紹。看雜志時,朱小穎被吸引了一下。心里說,真要有照片上的氣韻,這個人就是難得的美男子。見到本人,發現他比雜志上更出色。這個人在美術界也是小有名氣的人了,沒想到他竟是吳衛兵的哥哥。
從一開始,朱小穎就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男人,他的每一絲神態都有一種書卷味,優雅透出股清冷。這深深地吸引著她。可這個男人對她一點不以為意,目光甚至在她臉上沒有片刻停留。她無意中看了吳衛兵一眼,吳衛兵正看她譏笑呢。朱小穎悚然一驚,她為自己心猿意馬而赧然臉紅,趕緊收住心神。
吳衛兵從她的臉上移開了目光,王老五這時正小心翼翼問他話:“要不和你媽合葬?”
吳衛兵用奇異的眼神望了一眼,低眉順目卑俗的小老頭。小老頭竟一點不在乎曾經是自己女人的陰間歸屬權。就忍不住怪笑了一下:“你認為行就行。”
在吳衛兵的心里,這個被老鼠咬死的,說是他父親的人,面前站著的養活過他的人,和那個已死了快二十年稱為母親的人,是極其復雜的憎惡。
“那就這么辦吧。”王老五為自己要做的事得到認可自豪地一笑,激動萬分地說:“你兄弟倆放心,主給我做,我會將事情辦得疊角整齊八面見光的,包你倆滿意。”說完這話,抖擻著精神出去了。看著走出去的佝僂的背影,吳衛兵一直嘲弄地笑著,過了一會,才將自己的面容抹平靜。他的目光投射到對面沙發上沉思的男人。沉默了良久,說道:“秦教授,沒讓你見上老頭子最后一面,因為不想讓你看到他的樣子。你不會見怪吧?我是怕你看了,給嚇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正在深思狀的秦海容,有點吃驚地注視著吳衛兵,一時沒能弄明白他所說的話。他現在才認真地看著面前的所謂兄弟。父親和那個女人的事,他略知一二。因為父親,有一兩次對著他,指著從他家門前匆匆跑過的一個小男孩,笑罵道:“瞧,入娘的,這就是你的異母弟弟,小雜種,在下等人家養的,全身都沾著雜氣。”
秦海容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小男孩,正憋紅了臉,流著黃濃鼻涕驚惶失措地跑走。他沒想到多年后,對那個很小心撫養自己的父親,自己沒盡一點孝道,而這個被他無數次咒罵的雜種兒子卻來養老送終。
想到這兒,秦海容心里升騰出一股愧疚,很對不起這個弟弟。母親死后,他沒回來過。再看現在的吳衛兵,在一身名牌的包裝下,已是個風度翩翩的成熟男人。霸氣中透出一股陰冷。面前的男人和多年前的小男孩,已是面目全非。他惟一熟悉的是父親的影子,那種霸氣陰冷,自始至終地從這個人的血管里流出來。
這個人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呀。過去種種的往事,是種多么深重的傷害。秦海容的心軟了又軟,忍不住柔和地說:“我知道,你做了不少的事,真是辛苦你了。”
吳衛兵皺了一下眉:“謝我什么?我什么也沒做。從他癱瘓的那一刻起,我就將照顧他的任務交給了王叔了,后來又讓他請了四五個壯漢來一起照顧。先是在市醫院。說來聞所未聞,老鼠愛吃他的肉。幾個人加上醫院的醫生護士還不行,都不能阻止老鼠咬他。醫院還匯聚專家立項研究過,老鼠為什么愛吃他的肉?但沒研究出個名堂。人要日夜不停地看著他,不要說打個盹,只要一愣神一眨眼,老鼠就會來撕咬。他疼得沒日沒夜喊叫,任何的鎮定劑止痛藥對他都無效。他叫喊的聲音無比的凄慘恐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的身體就算不停地被清洗,也無法停止潰爛發臭。這家醫院不行就到另一家醫院,最后只得被醫院趕回家。”
說到這兒,吳衛兵停了一下,定定地看著秦海容。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慌亂,接著說:“你知道,老鼠咬他的時候,他的痛覺神經又是那么清晰敏感。他嚎叫著,五年了,只到昨晚才結束。你想不到吧,我剛才看到什么,剛剛還有老鼠在吃他的肉。他的鼻子嘴巴,乃至全身到處是洞,還有蛆蟲朝外爬著……”
“快別說,太可怕了。”朱小穎終于叫了起來。
吳衛兵再也說不下去了,腸胃如同被攪拌機攪著,翻江倒海地鬧騰著。跑到衛生間,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生來就有潔癖的秦海容也跟著他一陣嘔吐。
吳衛兵的話,使秦海容知道父親死得多么恐懼。以前,他從程禮文的信中知道一點,父親被老鼠咬的慘狀。他認為是沒人照顧父親,才引起了老鼠的垂青。他們都有理由恨這個老頭,甚至是鏤心刻骨的恨。這其中也包含他,所以他改掉了姓氏,并一直不愿回來面對。現在聽到這個老頭受盡非人的折磨,過去的種種,使他忍不住凄苦地一聲嘆息:“寒梅映飛雪,流轉聚寓緣;殘紅滿前世,凝噎了今生。”
一旁的吳衛兵驚了一下,失神了良久。吳連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說了這句。如今秦海容又說,一定有什么關聯。這個家族一定有什么隱秘,只是不愿暴露出來。現在,吳衛兵被那種似夢非夢的魔幻糾纏了。
這個被老鼠吃掉的人,看似生命已然結束,可一切遠沒這么簡單,仿佛一切才剛剛開始。
秦海容的目光剛好看到窗外的竹林,輕風過境,沙沙聲響。假山的石頭悠悠回應,那株百年老梅頷首輕嘆……。這就是寓園,母親最美麗的生命就遺落在這兒。自己也是第一次走進母親生活過的園子,原來程家的寓園還在。母親呢?母親說過,寓園就是在那場盛宴后,徹底改變了里面一切的命運,包括不幸的母親。他忍不住淚眼婆娑。
未完待續
范小梅,女,1967生,江蘇省淮安市楚州區文聯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淮安市文聯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和散文集兩部,在報刊雜志發表文章近百萬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