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者在“情(俗)”界繼續布迷陣
1、“影子人物”秦鐘的出現
然而,紅樓作者也知道他的這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變形”寫法,可能仍不能讓讀眾明了其事之深意,于是又調動一種藝術手段,對可卿與寶玉之事做了個“遠距離策應”。
——那就是,“秦鐘”這一影子人物的出現。
給“秦鐘”做形象分析:他對于“紅樓故事”幾乎沒有什么情節必然;這個形象雖有些特點,可在紅樓中并不獨特乃至必須樹立的。除寶玉“在家塾讀書這段少年時光里似乎該有同性玩伴”,他是可有可無的。反證,即使把與“秦鐘”相關情節全部刪掉,紅樓一書也無大損。頂多在卷七至卷十六之間“寶玉的外環境戲”缺少一些趣味而已。同時,讀紅樓的人也能注意到,寶玉與秦鐘的友誼有些微妙——他二人的“好”有點“超越性別界限”,用現代話說帶點同性戀味道。這顯然也不是作者隨意流露的。
我認為,此形象作用之一是為了暗示兼補述“可卿寶玉之事”。“秦鐘”即“秦可卿的影子人物”。就是說“他”有替代“秦可卿”來到寶玉身邊的藝術旨歸。
“影子人物”在古今中外長篇小說中屢見不鮮。這種小說藝術手法,是補充或說輔助作者在某一重要形象上的“藝術缺略”或“藝術不便”的。譬如,在《苔絲》中,“苔絲的妹妹”是主人公“苔絲”的影子人物;《子夜》中的“屠維岳”是主人公“吳遜甫”的影子人物;紅樓中,“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人物,等等。在“可卿寶玉之事”上作者因有諸多“不便”,只能“量體裁衣”選擇秦鐘做姐姐的影子人物。試想,他的出現就是在“可卿寶玉有染”之后;其名的諧音暗喻也是“情重”、“重情”乃至“情的重復”等意;其姐一死,他再無存在價值,作者也就找一借口“讓”他死掉。
這樣,又引出一個問題——作者為什么不能把“可卿寶玉的感情問題”寫得更明白一些呢?而非要把“情種”賈寶玉妝飾得“干干凈凈”,甚至要“移禍他人身上”呢?
2、此事關聯紅樓主題的必然性
追溯起來,《紅樓夢》一書是通過“通靈寶玉”(含寶玉其人)所看到的林黛玉之死和眾姐妹的可悲以及寶玉最后的“突圍”(出家)來反映“皇統社會”之“假”之惡的。而這,就須要對“賈寶玉”這一形象有準確定位——他既是懷“意淫”有人愛的“情種”,又與那些“皮膚濫淫”(卷五)者有鮮明分野。在整個八十卷曹氏紅樓文本中,寶玉僅在“夢”界跟可卿有過一次性關系,而在“情(俗)”界僅跟花襲人有過一次性關系。也就是說,紅樓作者在描寫成天跟姐妹們一起廝混的賈寶玉時,對其性行為的筆墨十分慎重。換一種角度說,曹翁十分懂得“愛惜乃至維護賈寶玉”這一主人公形象。
這顯然是必須用“蝶化(變形)”手法來寫“寶玉可卿性事”的又一原因。
——那么,緊跟著又出現一個問題:能不能不寫“寶玉可卿性事”呢?而且我們還可以有種種反問:第一個在夢中跟賈寶玉發生性關系的女人,為什么是秦可卿而不是別人?如林黛玉、花襲人等?作者為什么非要選在寧府?又偏偏選在可卿的床上呢?秦可卿這個人是“生活原型”嗎?還是小說特意賦予的代表著某種形而上寓意乃至概念的呢?由此還可以繼續思考——為什么在寫“可卿寶玉有染”的同時又要從幾個方面(可卿冊語、焦大醉罵、賈珍傷情等)來暗示“可卿與賈珍有事”呢?而且“脂評”還記載,曹翁曾把原稿中“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整整一章文字,寫完后又都刪除——這是為什么?難道秦可卿這位“兼寶黛之美”的少婦,跟她“一珍一寶”兩個上輩男人都有“亂倫”關系嗎?等等,質疑頗多。
顯然,在破解“寶、可之謎”的同時必然陷入“可卿與賈珍之謎”中。
3、可卿病中及死后“珍、寶”各自的表現比較
那么,我們得先撇下“寫寶玉與可卿之事”的種種疑問,暫不挖掘,而就文本給出的信息,看看紅樓文本是怎么又暗示出“秦可卿與賈珍之事”的:
其一,在讀眾眼里最重要的根據是卷七老仆焦大酒后醉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的這句話的所指。細品,這話的“不確定性”極強:當時焦大是醉酒后因管家賴二派工“不公道”濫罵人;且若把他全部醉話統而分析,其中有很大的隨意性——就是說,他遇見誰就罵誰、誰說他他就罵誰。而當時已坐在車上的鳳姐和寶玉,正被他看見,且鳳姐又正對賈蓉說“早些打發了(他)”的話。所以這句“爬灰的爬灰”該有兩種解釋——既可能指“賈珍與可卿有事”曾被焦大發現過;也可能指“寶玉跟可卿有染”曾被他發現了——這兩件事都發生在寧府,又正趕上寶玉此時正在他的視野里。所以很難說這“爬灰”就不是指賈寶玉。至于“養小叔的養小叔”就是百分百在罵王熙鳳了——因為鳳姐跟寶玉雖屬表姐弟,但在賈家人眼里是“小叔與嫂”的關系,他二人同乘一車——焦大罵之,豈不合情合理?因此,這“爬灰”不能說是專指“賈珍與可卿”的。
其二,可卿病后,這“一珍一寶”的表現。
賈珍跟尤氏積極張羅尋醫(占卷十整整半章來寫馮紫英介紹的“張太醫”)。但這屬正常家事。這里除“張友士”名字諧音暗喻“章(臟)有事”或“章(臟)有私”外,露不出馬腳;而這兩種諧音暗喻又屬中性,辨識不清是指“珍”還是指“寶”。
然而,在卷十一作者卻明明白白寫到寶玉跟隨鳳姐去探望重病的可卿時,“寶玉正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并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里睡晌覺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自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當然,我們完全可以像對待一個自然夢中之事來忖度“情種寶玉”此刻的感傷。但如果我們按前面分析過的——“夢”界之事是作者按一種象征與變形的手法有意來寫的,那么這段文字我們也理應看作是作者有意對讀者的提醒或交待。同時,盡管榮寧兩府是一家人,賈寶玉也不可能隨時到寧府這邊來的,此刻又有鳳姐、賈蓉在旁,可卿與寶玉即使“有事”又能怎樣?因此,賈寶玉這“萬箭攢心”不能等閑視之,可以看成是“章有私”的一種暗示。
其三,便是可卿死后這“一珍一寶”的表現。
先說賈珍的“反常”和寧府的幾處“反常”(卷十三),共三點:
(珍在賈氏族眾面前“哭的淚人一般”,此后他又病重得“拄個拐”“踱”步而行——這在“公公悼兒媳”之態上過分些。(2)高價買極品棺木,賈政勸不聽;又行賄買官名“龍禁尉”,力求厚葬。(3)尤氏這時也“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且在整個喪事中不露面,似乎有難言事;(4)可卿的丫環瑞珠“觸柱而亡”殉主,寶珠“愿為義女”盡孝。導演王扶林就依這些演繹了有鼻子有眼的“賈珍可卿亂倫”的大戲。其實,曹翁給出的這些“文本根據”均可從兩方面思考:說“有私”,這些反常就是一種必然;說“無私”這種反常又是一種偶然。即便、r環“殉主盡孝”,在那一時代,情分所系不足為奇。
再看寶玉的表現:
(1)“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戳了一刀似的,不覺‘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同時寶玉還“極冷靜”地向襲人等解釋“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接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及時要過去”。賈母說“才咽氣的人,那里不干凈,二則夜里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里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來”——應該說從吐血到執意前往,賈寶玉的表現已不僅僅是反常,而屬作者帶“泄漏”性的著意描述。那么,作者要在這里向讀眾泄漏些什么呢?(2)寶玉來到寧府“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這“忙忙奔至”也絕非濫用。(3)寶玉問賈珍“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這一細節,看似平常,其實潛藏一個極大的意味深長的“異常”。
大家都知道,寶玉在家里是位“油瓶倒了都不去扶”的人,從不關心家庭庶務,否則薛寶釵怎么能叫他“富貴閑人”呢?且寶玉跟賈珍性情迥然有別,又是完全按反性格塑造的兩類人——這是作者有意構設出的。同時,在整部紅樓文本中基本沒有賈寶玉跟賈珍“親近”的情節。那么,此時寶玉何以對賈珍如此察顏觀色?又關切倍至地問這問那呢?更有,像提議讓王熙風協理寧府之事——這一角色最該由賈蓉或賈薔來擔當——賈蓉是賈珍之子,理應替父分憂;賈薔是賈珍“溺愛”之人(見卷九)——目這二人又都與鳳姐關系密切,根本輪不上賈寶玉來說這句話。然而,作者偏偏反其“理”寫之,為什么?我認為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作者有意向讀者泄漏賈寶玉自知其有過,心下不安,在潛意識支配下沒話找話地跑到賈珍面前搭訕,似乎在尋求一種靈魂救贖。
否則,作者為什么把一個與人物形象向度有大差距的情節“端”出來呢?
4、障眼法與“情(俗)”、“夢”兩界的邏輯差
這樣,我們就該得出一個結論:作者在為秦可卿構設影子人物——秦鐘的同時,還設置了一條干擾“可卿寶玉”的副線——“可卿與賈珍有事的可能”,以此達到“可卿之死”在“情(俗)”界的合理性。這蠻有點俗話的“屎盆扣在別人頭上”的意思。而在紅樓文本中這是一種“藝術障眼法”。而這種“障眼法”曹翁經常使用。譬如,卷二十五——作者的藝術向度明明是“從家庭到社會的皇統意識使賈寶玉‘精神瘋顛’”,可作者卻把寶玉病因引向趙姨娘和馬道婆作祟。而這種藝術障眼下的辯證關系,只有剔除對文本的“前理解”,從深層理解剖析紅樓,才有可能獲得真知。譬如,卷二十五賈寶玉忽然在病中極理智而冷靜地對最疼愛的祖母說“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這話是這一情節關鍵性交待。而在卷五“可卿寶玉有染”的情節里,警幻仙說“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于世道”——這是具有上帝一般的、紅樓真正敘述者“靈”的聲音,指示出此情節之“真”。
再回頭看,由于作者是用蝶化手法寫“寶玉可卿性關系”——在“夢”界,警幻仙把這件事說得合情合理,并親自“秘授以云雨之事”,而且警幻仙又是以“賈寶玉的人生總設計師”的身份出現的,因為她是受了寶玉爺爺“寧榮二公之靈”的囑托,“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競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的,如此一來“寶玉可卿之事”就成了賈寶玉“情種人生”的一部分,所以警幻仙才“以妹相許”。
然而,就“靈、夢、情(俗)”三界說,其視域其價值觀不可能一樣;這在紅樓文本中通過人物形象和小說情節已經做過表達——往來三界的“僧”“道”的形象變化,就是一例。這樣一來,“可卿寶玉之事”到了俗世的“情”界顯然就不“正大光明”了,必須“遮掩”乃至“變形”——這也是整個“秦可卿之謎”作者要告訴讀眾的一則道理。
那么,這時我們就必須追蹤前面提出的那一問題——作者為什么非要兜這么大圈子費這么大勁來寫“可卿寶玉”這一段情節呢?不這樣寫不行嗎?回答不行。應該說,這是《紅樓夢》中賈寶玉“情種人生”不可或缺的相關“性事”的重要一步,也是寧榮二公之靈所說“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的對寶玉的期待之意,而絕不是什么“亂倫”的“臟有事”。而曹翁之所以非要把“寶玉可卿的性事”拿到“夢”界來做圣化處理,同時也要表達出一種人類在現實中“生存層面與靈魂層面的矛盾差距”、“世俗與超世俗之間精神境界的分野”等意思來。
緣上種種,我的結論很明確:
紅樓作者使用蝶化手法、象征主義也好,布迷魂陣、找影子人物、找替罪人也罷,都是為了表達表現“秦可卿是賈寶玉的性引導者”這一他不便說明的藝術意圖。
紅樓夢整體藝術的宏偉,是“靈、夢、情(俗)”三界的金字塔形的有機組合。曹翁開篇就寫“靈”界的“女媧遺石”
(那塔尖),乍看這只是小說的引子;其實這是直抵“歷史發生學”的高標。
(三)冊語冊畫及《好事終》真解
其實,很多讀眾之所以認定秦可卿與賈珍有事,而忽略了可卿與寶玉這一層關系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對卷五相關的冊詩冊畫和對《好事終》那首曲詞的誤讀。
文本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這樣寫著:
“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從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幾條結論:
(1)可以肯定這是說秦可卿的。(2)可卿是“自殺”——但未必一定是“懸梁”,因為一般說“懸梁自盡”是自殺最好的形象象征;這畫有形象象征、變形點示成分。我認為,從紅樓給出的可卿的病狀分析,最大可能是“絕粒”而亡。(3)“幻情身”是指可卿在“夢、情(俗)”兩界的變形的幻化之身。(4)詩中用四個“情”字強調可卿的“性格突出點”,并點明“淫(性)”是“情”所難免的延續。(5)榮府之“不肖”是從寧府“開端”的。(6)總體看,這詩畫并沒說清秦可卿是跟“珍”、“寶”哪個男人有事。
于是,該把這冊詩冊畫看做是作者仍不想對此事做明透交待的。
然而,必須承認,如果你腦子里沒有對“可卿是寶玉的‘情種人生’的性引導者”這一概念的話,你的思維很可能就會被對“焦大之罵”的前理解和冊詩“判云”中的“必主淫”、“造釁……在寧”等信息引導到“可卿與賈珍亂倫之事”的認定上。當然,這其實也是作者要達到的設“障眼法”干擾讀眾做“否定之否定”思索之目的。我們不該忘記,曹翁在文本開篇就語重心長地告誡的那句話——“誰解其中‘味”。以往紅學研究的錯誤就在于只顧“解事”還很少來“解味”。而“解事”是搞曹學(史學)研究;
“解味”才是搞紅學(藝術)研究。高陽先生說“自從胡適之先生發表《(紅樓夢)考證》以后,三十年來‘紅學’的內容,一直是史學的重于文學的”。
再看,那“紅樓夢交響樂”相關的秦可卿那“曲詞”《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惡寧,宿孽總因情”:
(1)首先,《好事終》的“好事”二字,作者不是隨意使用的。設想,為什么不叫“宿孽終”、“濫情終”、“灰圈記”之類?固然,這“好事”有人們習慣的“看你做下的‘好事”’(實指“壞事”)在其中。然而作者選擇這個詞,也有“雙關語”味道——就是讓人難以辨清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這是作者搞模糊概念。
(2)這詞畢竟有具體向度:是要在此把這雖然難說清之事必須做個較明晰的結論的。于是,作者先動用細膩唯美的筆墨寫“畫梁春盡落香塵”,以此拍合冊畫“一美人懸梁自縊”之意;下面接著“擅風情,秉月貌”是用美好形象來突出對可卿早亡的惋惜,嘆她青春生命美好。應該說,這兩句已經表現出作者情感的向度。
(3)所以,緊接著出現一句急轉直下的過渡句“便是敗家的根本”。由于這句與前兩句情緒落差太大,這一句的“口吻”——是肯定語?疑問語?還是反諷語?要知道,這種懷疑很重要。因為這樣一來就會出現兩種解讀效果。請注意,曹翁寫書的年代,漢語言中的“標點符號”很不發達,是分不清這三種語氣的。當然,如果這是其他小說其他作者,也許沒必要動這份腦筋。可面對曹翁的紅樓就不同——因為曹翁的小說藝術手段,何等了得,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于是,當我們把這肯定語氣變成疑問或反諷的語氣時,謎團陡然霧散。原來這是一句反諷疑問語:說“那風情那月貌,難道就是敗家的根本嗎?”這樣一問,這句詩就成了直指中國傳統的男性意識“紅顏禍水論”。這也就與整個紅樓立意吻合了,把數千年男性的歷史話語權轉換成贊揚女性了。而下面的“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惡寧”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反諷句繼之的回答:說這“皆從敬”“首惡寧”才是真正敗家的原因。看,這句語氣的改變將對“秦可卿之謎”的真解,起到了辨識的作用。
(4)這樣一來,就把我們一貫的或習慣的對這首詞的理解打破了,讓秦可卿之事從賈家“頹墮”、“消亡”中分離開,以論之。這樣,下面的“宿孽總因情”里的“宿孽”就是在說可卿與寶玉,不是說“箕裘頹墮”、“家事消亡”;結論是“因情”不是因“淫”。
(5)警幻仙反復提到的“意淫”和她說寶玉是“古今第一淫人”及她對“淫”、“淫者”的議論與詞中“必主淫”的關系。其“淫”字在這里的概念內涵是“性行為”;雖也含些“淫亂”之意,但不為主;這一詞義與我們習慣理解“淫即淫亂”有解意之差。
這樣來解讀這首曲詞還必須對其中的兩個概念,予以澄清:
(1)“風情”二字——絕不可用傳統偽道學的認識論把其誤讀為“輕薄放蕩”,而是應該用“情種”情懷,解讀為“一種可愛可親的人情流韻”。這也才符合“紅樓思維”。
(2)“敗家”二字——切不可認為作者或說賈寶玉對這“敗家”如何痛心疾首;要知道作者對這個家(乃至社會)是充滿痛恨的。他之所以用“賈”為姓,就是個明證。何況賈寶玉很早就把如何“死亡”都想得透透的(化灰化煙),他怎么可能對這個家的敗與不敗有太大興趣呢?卷二十五里賈寶玉曾明確對祖母說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吧”——這難道真的是寶玉在病中的瘋話嗎?當然不是,這是純純粹粹的作者心底之聲。而且如果把賈家敗落原因僅看成是“子弟不肖”,那又是無知的前理解。曹翁是把這一矛頭指向“雖善無征”的“蒲蘆”樣的“皇統政治”的(見卷五十李紈的燈謎)。
那么,這“宿孽”到底是指什么呢?——肯定跟“非正常的性行為”有關,但這里仍有模糊邏輯之感。這就跟鳳姐的冊語“一從二令三人木”和妙玉的冊語“終陷泥淖中”一樣,只有結合后面情節才能辨清。而秦可卿的“后來”是為成全寶玉“莫負警幻仙‘諄諄警戒之語’的人生大事”而死的。這“宿孽”其實就是“宿緣”,只是曹翁在“夢”界不想把蝶化彎子一下扭過來,留有痕跡。
此外,“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惡寧”兩句,跟前面可卿的冊語里“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中的這兩句蠻合拍,好像不僅僅因為賈敬煉丹、賈珍奢侈、可卿“有事”,這可能相關家族內部一些其他事。再者,這里的“榮”可解釋成“榮華富貴”,“寧”可解釋成“安逸”。說“別以為‘不肖’都是出在榮華富貴上,‘造釁開端’還是因為生活太安逸了”。這樣解釋,秦可卿的冊詩就不再是直逼寧府直指可卿與賈珍。而之所以呈現出這么一套多解的效果,完全是作者有意的藝術構設——要繼續模糊讀眾思維,是要讀眾做或然判斷、臨假求真,以求“否定之否定”的藝術欣賞效果。
同時,這“不肖”、“造釁”能讓人嗅出寶玉的味道。卷三十三寶玉挨打就寫著“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造釁”是挑起事端,這不像是說賈珍睡了兒媳,很像在說可卿勾引了寶玉。顯然,這也屬曲筆、煙幕彈,或說后人的誤讀誤解——因為真正跟可卿有染的是寶玉。
此外,還可能有人提出質疑——賈寶玉那時還是個孩子,從文本給出的時間表推算他夢游“太虛幻境”時還不足十歲——怎么可能與可卿有“兒女之事”?其實,這一點曹翁也早想到,所以緊接著就寫“寶玉遺精”、“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兩個細節來旁補此謎。
(四)筆者的最后推論
其實,以淺層面的世俗眼光看,無論卷五的“寶玉與可卿在夢中‘有兒女之事”’還是卷六“賈寶玉初試云雨情”都可能是一個男孩的“夢境幻覺”或“生活中的惡作劇”。但從一個人,尤其是一個通“靈”的大智慧者(或“賈寶玉”或曹翁本人)的心靈乃至人格成長論及此事,就沒那么簡單了。我們借用雅斯貝爾斯的“歷史軸心期”理論說人類成長是有一個要依賴的精神成長期,那么一個人的少年時代也應該有這樣一個成長的“軸心期”;而我覺得賈寶玉的精神“軸心”恰恰就應該是某位女性和某件“性”事。這是“他”那可貴的精神靈魂成長的一次難得的契機或叫發軔點,正是這些滋養著“他”一生的作為。那位對他有“性引導”的女性不一定很完美,但“她”那母性的溫懷可能影響著那“癡情”男孩的整整一生。而曹翁在《紅樓夢》里的“可卿與寶玉之謎”的表象背后,可能就是要訴說這樣的一種情懷。
只是東西方的文化價值和文化氛圍不同,曹翁不可能把這份情懷像盧梭寫《阡悔錄》那樣坦蕩明晰地表達出來。只能巧妙隱藏,乃至蝶化甚至牽疑他人(賈珍)身上。這該說是“文化生態環境”造成的悲哀。我們只能諒解曹翁的這份苦衷,贊嘆他藝術構設的絕妙。
由此,我們也應該看到,紅樓文本中的藝術真實是作者把自己真實生活做了很大的乃至本質上的改變了的。實際生活中,曹翁或許只是對某位年長些的女性做過這種白日夢,或許跟那位女性有過某種關系——都未可知。但對于藝術應有的“真實”,作者自有另一番邏輯,而這一番邏輯才寄予了我們研究紅學的本質意義。
參考文獻:
①王蒙《話說<紅樓夢>后四十回》
②茅盾《刪節本<紅樓夢)導言》
③劉心武《紅樓三釵之謎》
④老舍《紅樓夢不是夢》
⑤高剛《曹雪芹(紅樓夢)最后構想》
⑥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本的《紅樓夢》卷5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