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天上下起了雪,霎時漫天飛雪鋪天蓋地落了下來。
陰沉沉的天氣原本就黯淡無光,加上紛飛的雪花更是阻擋了行人的視線。縣城小鎮四周的山峰、樹木和民房早已隱于白茫茫的雪幕之中,難辨輪廓,即便是十幾米開外的景物也是模糊不清,讓人覺得世界在這飄雪的瞬間里變得小之又小,視線所及的范圍就是整個寰宇了。顧盼身旁的行人個個都在低頭疾行,與其說他們是急于躲避頭頂漫天的大雪,還不如說他們想匆匆逃離這狹隘壓抑的空間。
雪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視線愈來愈模糊了。猛然想起十多年前在鄉下工作時也遇到過這樣大的一場雪,不過那天由于光線充足,遠山的景色清晰無比,給人的感覺是頭頂蒼天,腳下雪茫茫……
記憶中的那場雪與鄉政府東面山頂之上的一段殘垣斷壁有某種聯系。那里原來是一座由黃土筑成的土墻,呈四方形狀,與河湟農村的莊庭院一樣,只是占地面積較大,大約有四、五畝。據當地老人們說那是以前村民們為防匪患,聚集附近幾個村落的眾人之力在山峁筑成的一個小土堡,被人稱作“土城”。聽說當時城墻高為一丈有五,墻體也很寬厚,頂端可容二人并肩行走,若遇土匪來襲,村民便牽騾馬、趕耕牛上山進“土城”躲避。進入“土城”之后,關上厚重的城門,插上粗壯的門閂,再用牛毛編織的長口袋裝滿黃土,一層一層地堵在門板后面,這樣土匪就很難從城門攻入“土城”,墻高在設計時也充分考慮了防衛的因素,高且厚,周圍也無可攀爬的樹木等,一般農家所用房梯的高度也只能夠著半墻,何況“土城”原本就在遠離村莊的山頭,匪徒也懶得搬運木梯上山,而村民還可在墻頭投擲石塊抵御土匪,所以一般情況下土匪也難以逾墻而入搶劫殺人。當然,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匪作亂多為搶劫財物,而尋仇殺人之事較少,既然掠財,進入山下民宅即可擄得,何必要遠上山巔與眾人見面,倘若讓眾多的村民記住自己的面容,以后或打家劫舍或行走江湖,總是難免被他人認出,徒生諸多麻煩。因而,聽老人們說一般進“土城”避匪患者俱無生命之憂。
現在想來,村民進“土城”避匪患在當時可算是明智之舉,而集幾村民眾之力,共建防匪“土城”的召集人或策劃者更算得上是大智慧了。因為此人深諳民、匪雙方之心理,想出讓村民只能攜帶貴重財物舍家遠上山頭進“土城”避匪患保全生命,又讓村民自愿舍棄一些平常財物,揣摸透了民眾素以惜命為主,若保得全家人性命和賴以生計的騾馬和耕牛周全,況且衣襟底下還掖著、藏著一些錢財和值錢的物件,入“土城”之后即高聲念佛,祈求蒼天保佑不要讓匪徒上山攻城。而向來講究“賊不走空”的匪徒雖然也知道值錢之物定被村民攜于衣囊隨身帶入“土城”,若強行攻入必遭反抗,既有村民遺于畜圈之中的豬、羊和籠中小雞,以及其它浮財可順手牽走,又何必再為難以到手的財物費盡周折,搶到吃喝之物和浮財之后,便無爬山攻“城”的興致。舍財而不傷本,避匪而不惹匪,從中不難領會河湟農人到現在依舊遵循的“石頭大了繞著走”之生存哲學的歷史淵源。老人們說土匪在村子里與民眾爭奪財物時有揮刀殺人之事,但土匪攻破“土城”傷人性命的事情卻很少發生,而村民留在家中的面柜衣箱、鍋臺灶具等物件,因搬運麻煩土匪向來不列入掠財的范圍,因此,匪患過后村民返村照樣過平常日月,因而“土城”也就成了當年民眾們避匪患的絕佳地方。
解放以后,天下太平,絕了匪患,人們淡忘了“土城”的作用,“土城”存在與否也早已與民眾毫無關系了,風蝕日曬后的“土城”也漸露破敗之象。當年人們把這處救人性命的大院子尊稱為“土城”,在它失去了對世人的庇佑作用之后,人們就自然而然地把它稱作“破城”了,即為殘破之城之意。
雖然這殘垣斷壁平日里也曾看到,并未覺得有什么特殊之處,可是在這大雪紛飛中,卻顯得十分簡樸,在這古樸簡陋之中又透著一種難以言表的神秘,正是這種平日里難以察覺的神秘感,使雪中的“土城”多了一份難以言表的莊嚴。雪中的“土城”仿佛在向我傳遞著一種誘人的信息,平素里這種神秘誘惑原本就是難以抗拒的。古老的殘垣斷壁里面到底有什么?雪一直在飄,我冒著紛飛的大雪向山上走去,那殘垣斷壁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了。我圍著殘垣的四周,試圖尋找它高聳的城墻、古老的城門,繞行一周后什么都沒有發現。經過歲月的沖洗,風霜雪雨的侵蝕,這座古老的“土城”也實在是殘破不堪,墻體被風化得又低又薄。我試圖尋找那想象中的“城門”,但沒有“城門”,就連當年何處是“城門”的跡象也未能找到。環繞四周,只見黃土夯成的墻被風蝕后難分棱角,如同是天然形成,已經絲毫看不出它原本是由人工壘筑而成。土黃色的墻體與四周的土壤是同一顏色,難怪在山下看“土城”時覺得土墻很是低矮。“土城”里面是當地村民的承包地,在厚厚的冬雪下面悄悄地蟄伏著明春的希望。“土城”與山坡上的耕地實在是沒什么兩樣。當年它曾對一方民眾提供過的庇護現在已經蕩然無存,其墻已坍,其門亦塌,難怪現在人們都稱它為“破城”,它實在是太破了。
靜靜地繞行在殘破“土城”的周圍,一陣北風掠過我的耳邊,風聲是那樣的空靈虛幻,我仿佛聽見當年避難時老人們惆悵的嘆息,孩子們驚恐的哭泣,嘆息是那樣地沉重,哭泣又是那樣地凄涼,只是這種聲音顯得很遙遠、很朦朧。我走近墻壁,想伸手去撫摸這曾經庇佑眾生的“城墻”,想從這斑駁的墻面上尋覓那早已久遠的拒匪的戰事。就在我左顧右盼地找尋匪徒刀砍箭矢的罪證和平民血染黃土的遺痕時,忽然腳下一滑,發現腳底雪下的土地竟然十分松軟,顯然這土就是從墻體上風化后落下來的,我懊惱地想到在這無遮無擋、狂風肆虐的山頭上,歷史的痕跡早已一層一層地被風化剝落,完全無跡可尋了。
我用手套撣去一塊凸起的墻基上面的雪坐了下來,靜靜地望著滿天飛舞的雪花,心想這殘垣斷壁的“土城”建于何時,是清代、明代或是更久遠的元代?怎樣才能確切地考證它的形成呢?良久,我明白現在去考證這些都不十分重要,因為再深重的苦難、再悲愴的記憶、再刻骨銘心的仇恨,經過歲月的洗涮、時間的撫慰,都會埋沒于靜靜歷史的長河之中,而今人對往昔的追溯,恰似微風拂過湖面只能吹皺水面一陣波紋罷了。與考證“土城”的年代相比,我認為重要的是“土城”在百年或者千年之后,雖然殘破不堪,但它依舊屹立在山巔之上,輪廓依然是四方四正。“土城”作為河湟先民們齊心協力抵御匪患的一種精神見證,神韻未倒地在風雨中支撐到現在,并繼續延續著這份從容莊嚴。也正是“土城”的這種神采召喚著平時對它熟視無睹的我,在這飄雪的天氣里,不顧山坡路滑前來拜謁它。
回想著當年在暮色中踏雪爬山游“古城”的事兒,一片雪花飄進我的衣內,脖頸處一陣細微的冰涼驚醒了我的思緒,我猛然想到,今夜這漫天的大雪又會掩蓋平時經常看到卻一直未曾注意的哪些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