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乎很難斷定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城市》中描寫的55個各式各樣的城市究竟處于時間的哪個緯度里,他們是元朝的嗎?抑或他們是現代的?以及他們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我們都無法判斷。這55個城市在一張動蕩的蛛網中,是55個連接點,而那只蜘蛛便是小說作者卡爾維諾本人。無數的讀者以他們不同的方式撞向這張蛛網,甘愿被語言的絲粘住,掙扎著并且感到一種解讀文本時的幸福。
真正偉大的小說家正是那宣告了小說之死的人,而卡爾維諾是其中之一??柧S諾的小說不是那種可以在情節中漫游的小說,也不是在角色中進進出出的小說,卡爾維諾的小說給我們帶來迷途以及由此產生的無盡的解讀之趣。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我們似乎找不到小說的特征和影子,只有一具小說的空空的軀殼,在這軀殼里殘留著兩個陰謀者:元朝皇帝忽必烈和被他派遣到各個城市里打探的冒險家馬可·波羅。他們在小說中既承擔著敘述者的角色,又承擔著小說議論者的角色,他們既在小說中又在小說外。卡爾維諾通過這兩個小說中的人物“謀害”著自己的小說,使小說《看不見的城市》產生無窮的可讀性。
在帝王忽必烈和旅行家馬可·波羅之間所進行的是怎樣的一場隱秘的對話呢?“……馬可·波羅剛來不久,而且完全不懂東方語言,要表述什么,就只能靠從行囊里掏出一件件物品:鼓、腌咸魚、疣豬牙穿成的項鏈,再加以手勢、跳躍、驚異或驚恐的喊聲,或模仿豺狼和貓頭鷹的叫聲。對于皇帝來說,有時環節之間的聯系并不清楚;那些物件可以表示不同的意思:裝滿矢鏃的箭囊有時表示一場戰爭的臨近,有時又代表收獲豐厚的狩獵,還可以是出售兵器的商店;沙漏可以代表已經或正在流逝的時間,又可能是制作沙漏的作坊?!笨柧S諾正是通過他的小說警告我們,讀他的小說時要避免陷入詞與物的對應關系中,更不要執迷于詞的種種隱喻。那么,這究竟是一些怎樣的城市,我們應該如何進入,并且在其中找到安居之處?
在《看不見的城市》這部幾乎類似城市建筑設計圖的小說中,我們找尋不到任何一條通往其中任何一個城市的道路,甚至也沒有歸路。小說完全是在以《新舊約全書》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在向我們講述:“從那里出發,向東方走三天,你會到達迪奧米拉,這座城市有六十個白銀的大圓屋頂,諸神的青銅塑像……”(《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記憶之—》)“那里”是哪里,我們如何到“那里”出發?然而,我們在小說這種偽圣經的語氣里徑自“向東方”走去,走到了那個叫“達迪奧米拉”的城市。在《看不見的城市》這部小說中,語言是塊飛毯,我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而且即刻便去:“長時間騎馬行走在叢莽地區的人,自然盼望著抵達城市。他終于來到伊西朵拉,這里的建筑都有鑲滿海螺貝殼的螺旋形樓梯……”(《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記憶之二》)在我看來,卡爾維諾的小說這種不容置疑的語氣的好處正在于省掉了冗言贅語,就像拆去了龐雜的腳手架,讓一個個“城市”的風貌直接呈現。但我們進入它們時卻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種瞬間的陡然,這瞬間被一句又一句簡潔而詩意盎然的句子照亮。
我寧肯將《看不見的城市》這部小說看作是一堆片段和無數美麗的句子,也不愿將它當成一部結構完整的長篇小說。的確,這55個城市是通過55個可以單獨成篇的片段得以呈現的,或可以說成是55個片段造就了55個城市,這些根本無法在現實世界中建造起來的紙上城市,它們既融合了東西方城市的建筑特點,又交匯了古今風俗人情,更重要的是它們幾乎是反空間和反時間的,它們是一群存在于拓撲學中的城市:“灰石制造的城市菲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屬建筑物,它的每間房內都有一個玻璃圓球。在每個玻璃圓球里都能看到一座藍色的城市,那是另一座菲朵拉城的模型。……在你的帝國的版圖上,偉大的可汗啊,應該既能找到石頭建造的大菲朵拉,又能找到玻璃球里的小菲朵拉。這并非由于她們都同樣的真實,而是由于她們都同樣是假想的?!?《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愿望之四》)在“佐艾”這個“無法將城里各個地方區分開來”的城市里,“你可以在這座城市的每個地方睡覺,制造器具,燒飯,積蓄金幣,脫衣服,治理朝政,賣貨或向演說家提問。它的任何一座金字塔式屋頂之下的建筑,都既可以是麻風病院,又可以是后宮姬妾的澡堂。”(《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標志之三》)而卡爾維諾小說中,空間上的并置描述似乎戲擬了馬爾克斯小說中將“過去、未來和現在”在同一句子里并現的偉大句式:“同一個廣場,現在是公共汽車站的地方從前站著一只母雞,現在是拱橋的地方從前是演奏音樂的涼臺,現在是火藥廠的地方從前站著兩位打著白陽傘的小姐?!?《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記憶之五》)
應該說,《吾不見的城市》是一部在空間上費盡心思的小說。55個城市各有其不同的空間構成方式,或怪異或驚奇,有“街巷互相纏繞,就像線團一樣的”城市——“佐貝伊德”,有“由兩個半座城市構成的城市”——“索伏洛尼亞”,更有用“一根根高高的細長支架”支撐著的,“登上云梯,你就能走進的城市”——“寶契”……城市空間的扭曲和變異導致了人類生存的種種怪狀,而這種種怪狀以一種夸張的真實影射了我們當今的生活,以及我們城市生活的所有恐懼、焦慮、夢想、希望和迷茫。在“奧塔維亞”這座蛛網之城,“懸在深淵上空生活的”的居民,“反而不像其他城市的人那么心中不安,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網究竟能支撐多重多久?!?《看不見的城市:細小的城市之五》)那么,我們知道自己的“網”能夠支撐多重多久嗎?我們能夠在自己的城市里永遠地不受打擾地安居下去嗎?
55個城市,55個片段,當我們的紙上旅行進行到一半時,是否也會感到厭倦,是否也會和忽必烈一樣:“發現馬可·波羅的城市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的”?該死的是,卡爾維諾這部《看不見的城市》幾乎同時就是一部指導讀者如何閱讀小說的書,他在“旅行”中不斷地停下來,暗示我們:“現在馬可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把城市一塊一塊拆開,再將碎塊調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他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誡我們說:“馬可·波羅對所走訪過的城市的描述具有這種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游、迷失,停下來乘涼,或者拔腿而逃?!边@種插敘接近于閱讀心理輔導,它消解了我們“紙上旅行”的疲憊、倦怠和漫不經心。而小說家的陰謀在繼續,在一路得逞。
55個城市,55個片段,55個城市的寓言。這些片段無一例外地控制在千字的容量里,這些片段極盡簡約之能事,各式各樣的句子猶如一只只小獸在籠子里奔突、吠喊。它們互否,自戀,臃腫,膨脹,相遇,透明,渾濁,野蠻:“我從吉爾瑪回來:我的記憶還包括與窗子平行高度四處飛行的氫氣球,開滿為水手文身的店鋪的街巷,擠滿肥胖婦女的悶熱的地下火車。然而與我同行的旅伴們卻發誓說,只見過一個飛過城市塔尖的氫氣球,只見過一個文身匠在收拾長凳上的鋼針墨水和文身圖案,只見過一個胖女人在一節火車的車廂里為自己扇著風。”(《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標志之二》)我們與其說打開小說《看不見的城市》,不如說打開了55只密碼箱,里面藏匿了如此豐盛的語言的暗物質,看不見,但在涌動:“先是感嘆,孤立的名詞,干巴巴的動詞,接著是繞彎子的句子,層次繁多的復雜的陳述,明喻和暗喻?!蔽覀兠鎸Φ氖且粋€微觀中的小說文本,精細的刻畫和描寫,機智的敘述,解除了我們郁結已久的閱讀麻木癥,從未有過的暢快淋漓:“偶然的機緣和風兒給了云朵形狀,你已經在辨認它們的輪廓:一艘帆船,一只手,一頭象……”(《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標志之—》)我們面對的是一部句子在造反在運動的小說。
而同時這也是一部詞語在開花的小說。在小說中,那種卡爾維諾式的詞語修飾和排列方式令我們嘆為觀止:“在貝爾薩貝阿的上空確實有一個天體,地上城市的所有東西都收攏在那個廢物庫里:飄揚的馬鈴薯皮、破傘、舊襪子、閃光晃眼的玻璃碎渣、脫落的衣扣、糖果紙、廢車票、修剪下來的指甲和老繭皮、雞蛋殼?!?《看不見的城市:城市與天空之二》)這種癡迷于物體特征的描述幾近于一種神經質,在小說中頻繁發作,但它擺脫了毫無節制的“自動寫作”的影子,流淌的詞語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收攏在小說家的掌心,成為一串賞心悅目的珠子??柧S諾知道他必須謹慎地堆積詞語,“垃圾堆積得越高,倒塌的危險越大:只要一個罐頭盒、一個廢輪胎,或一只大肚啤酒瓶滾向萊奧尼亞,就會引起破鞋、陳年的日歷、枯花的大雪崩,整個城市就將被淹沒在她始終力圖擺脫的過去中,與鄰近城市的周邊混合在一起,終于徹底干凈了?!?《看不見的城市:連綿的城市之—》)
你要么相信這些城市,要么懷疑這些城市,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們甚至也不要相信有一個叫“忽必烈”和一個叫“馬可·波羅”的人,不要相信他們之間的談話,包括這些“看不見的城市”的始作俑者——卡爾維諾本人:“忽必烈:我們這段對話,也說不定是綽號叫忽必烈可汗和馬可·波羅的兩個叫花子之間的對話;他們正在翻騰著一個垃圾口袋,把生銹的廢鐵、布頭、廢紙堆在一起,喝上幾口低劣的葡萄酒,在幾分醉意之中把自己周圍閃閃發光的東西看成東方寶庫?!毙≌f《看不見的城市》正是這樣自始至終籠罩著可疑的氛圍,我們仿佛置身于無法吶喊的曠野,只能孤零零地面對我們自身和內心,在視網膜里殘留著那些閃閃發光的詞句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