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頭在西面賴著不動了。這日頭也真是的,早晨你讓它遲點出吧,它就一蹦子跳出來,跳到隊長家,又從隊長哨子上跳開。還好,日頭還是體貼人的,它還知道落的,這不,它斜照過來,鉆過隊里煉鋼鐵的土高爐煙囪,又給它拖個長長的影子。石啞巴看看長影子,又揮起鐵錘砸那些從村莊里收來的鐵鍋,砸爛了,堆成一堆,再放進土高爐。
日頭終于落下去了,可隊長的哨子還沒響,是不是隊長又穿羊皮襖轉到哪家忘了吹哨子?還是隊長的哨子壞了,吹不響了?或許隊長的哨子丟了?石啞巴著急地望著村子,連鐵錘都沒心舉了。
石啞巴并不是啞巴,他能說話,在隊里他是那種開會坐旮旯兒,排隊靠后兒,批斗靠邊兒的人,一天到晚悶頭悶腦,沒多少話,照隊長的話說是十鞭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啞巴。
石啞巴也并不姓石,因為他父親他爺爺都是石匠,給人段柱子底座、水磨磨扇、家用的拉絲輥(手搖小石磨)、茶窩兒什么的,村里人忘了他的姓,干脆稱他們石姓。
石啞巴又站起來望望村子,如果是以前,村莊上空就會飄起縷縷青煙,不時飄來股洋芋的香味,媳婦們就會打發娃娃叫自家的男人吃飯,村頭還會徘徊一只迷路的羊呀雞呀什么的,叫一陣后,又會安靜下來。
而如今,各家的炊煙消失了,人們肚子里空蕩蕩的,沒有個實落處。村里好多人好眉端端地說歿就歿了,連個討白(人去世前的懺悔儀式)都沒做,一來家里什么也沒有,請不了客人,二來如被隊里的積極分子發現,告到隊長那兒,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不是大會批斗,就是勞改。村里的尕阿爺就因為這個被拘留了好幾天。許多人臨終前都眼淚汪汪帶一腔子心思,病人心里清楚,好人心里也清楚,這是沒法辦到的事。
隊長的哨子終于響了,隨著就看到村里人匆匆忙忙拿著壇壇罐罐向食堂方向趕。石啞巴三步并作兩步,沖下山坡,在匆忙中摔了一跤,手也被鍋片劃破了,朝傷口撒點黃土,就匆匆跑向食堂。再晚點食堂的飯就變成清湯,甚至會沒有了,讓人干挨上一夜。
食堂剛開始勉強有點飯的樣子,如今變成了清水拌湯,一鍋水幾把面,清湯寡水的能照出人影子來。面是沉在鍋底的,要吃稠,慢下勺,掌勺的人,對此很有心得,并在實際中因人而異運用得淋漓盡致,惹了掌勺的,一輩子喝清的,讓那些非親非故的人屁都不敢放一聲。
“媳婦好點了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石啞巴抬起頭,今天掌勺人換成了隊長媳婦。
“老樣子!”石啞巴忙把罐子遞過去,隊長媳婦舀了滿滿一馬勺,又添了點,在石啞巴的罐子上磕了磕,把上面的一點面疙瘩磕進罐子。
說起來,隊長的媳婦還差點成了石啞巴的媳婦,當時石啞巴的父親是石匠,家里過的還可以。隊長媳婦在姑娘時就是一朵花,照村里人的說法,是園里栽著的大麗花,模樣兒俊,真正是“白牡丹白者耀人哩,紅牡丹紅者破哩!”。石啞巴常在泉邊遇見她,自石啞巴父親請了媒人提過親,她一見石啞巴就羞紅了臉,遠遠躲開。
由于種種變故,她成了隊長媳婦,成了村里姑娘們眼熱的對象,她父母的腰直了,說話的聲氣也大了,但她卻不愛說話了。
當石啞巴把湯放在炕頭上時,他媳婦正坐在窗邊納鞋底,鞋底厚,她抽一陣線緩一陣,用針掠過頭發,又扎進去。
石啞巴看著媳婦扎了好半天,只扎進去一點,就心疼地說,緩會兒吧。媳婦端詳著鞋底說,上山下地坡坡灣灣,走的路還長著哩。如果我無常(去世)了,誰還給你倆做鞋哩!媳婦吹去鞋底上的灰塵,眼圈紅紅地望著地上那雙齜牙咧嘴爛了鞋幫的小布鞋。石啞巴打斷媳婦的話,說大清早的,亂說啥哩,快喝湯,喝湯,涼了。
2
村里經常有男人打女人的事,圍的人越多打得越厲害。可是誰也沒見過石啞巴打過他媳婦一下。
照石啞巴的理解,辮辮兒夫妻就是兩人的辮子拴在一處兒的那種,他往東,她也往東;他往西,她也往西。這么多年,媳婦跟著他沒少吃苦,跟著他背灰翻地打坷垃,跟著他收莊稼翻秋茬碾場;夏天拔草澆水,冬天還得跟著他砍麻柳燒灰背糞背冰塊修梯田……只幾年的光陰,她像個果子,風干了,變癟了,枯萎了,水靈鮮嫩沒有了!石啞巴伸開手,想抓住過去的光陰,可光陰就一會兒的工夫從他指縫里悄悄溜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石啞巴請了莊上的老中醫切過了脈,老中醫的話把他所有的指望,摔成幾瓣,變成灰,消失在風中。
石啞巴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荒原中迷路的孩子,委屈而茫然地走著走著,周圍全是雪花,看不到一點光。
靠在墻上的榔頭,掛著的鐮刀,磨禿了的鐵锨,每件農具都有媳婦的體溫,每件都滲透了媳婦的血汗,媳婦曾對他的好,一點點地泛上心頭。仔細想想,他給媳婦的好卻越來越少了,他給媳婦許的愿,一樣都沒實現過,雪花膏還沒買,紅頭巾還在空中懸著,但媳婦只要能聽到他許的一半句愿,就會高興上半天。
快到貴重的蓋德爾夜了,這夜中所有恩慈的大門洞開,天仙們如衣草般飄飛。若在那夜請些客人,念個經,做個潔凈虔誠的討白,對亡人對活人都是有福的,那怕一頓洋芋散飯也頂得上幾頭牛!石啞巴想起了尕阿爺的話。
宰個大牲口想都不敢想,牛羊人社了,糧食集中到大隊了,嫑說洋芋豆面,就連洋芋皮皮兒、豆面渣渣兒都摸不到。若被告到隊長那兒,一個封建迷信的帽帽兒就戴定了,還得戴手鐲當勞改。
月光透過木格子窗上的破紙洞,斑斑駁駁地灑了一炕,又調皮地鉆進媳婦的竹蒲籃里,撫弄起頂針、線繩鞋底來。寒氣一點一點滲過土墻,在石啞巴的后背慢慢滲開。他夢見媳婦夾著藍碎花包袱,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追呀追的……
這一天土高爐缺柴,大家休息一天,石啞巴挎著籃子走向洋芋地,隊里挖洋芋時漏掉的、埋得太深的,一到冬天就變成寶貝疙瘩,成了全村人整個冬天的念想。凍洋芋洗凈搗碎后,烙成餅,那個香呀,能滲到骨頭縫縫兒骨髓腦腦兒里。饑餓的人們提著籃子早已在那兒尋找著,尖利的哨兒風一會掀開這個人的大襟,順頭順腦地掀上去,一會兒吹走那個人的黃軍帽,那人就在風中跑起來,直到一腳踏住帽子。
石啞巴在那片洋芋地過了幾十個來回了,看著滿地的土坷垃,他想總會有一兩個凍洋芋的,瞎眼雀兒真主偏慈憫呢!寒風中他的鼻涕眼淚稀哩嘩啦全下來了,籃子里還是空空的。
他絕望地踢了一腳擋路的大坷垃,但就在那塊土坷垃下,一只滿臉皺紋的凍洋芋朝著他笑。
沒等他彎腰,一只怯生生的小手伸向洋芋,石啞巴連忙踩住洋芋,那小手絕望地縮回去,這小孩比他的兒子小點,臉浮腫發亮,茫然地看著周圍。或許這時兒子也在那個地方找洋芋吧,他慢慢拾起凍洋芋,小心掰掉上面的凍土,放進小孩的籃子。
3
媳婦的臉色越來越黃,而石啞巴找洋芋和面的事,卻是尕由兒娶媳婦——有年沒日子。
沒辦法的辦法就是借了,讓石啞巴去借還真難為了他,除了隊長家,村里有點面的也就那幾家,但當他們的面連個面字都不能提的,因為這和隊長皮襖的秘密有關。
石啞巴就直接去了隊長家,隊長四平八穩地坐在炕上,靠著窗戶,早晨的陽光透過木窗子滲進隊長的后背,隊長瞇著眼,不看他,也不說話。只一會兒,石啞巴就手足無措,渾身冒汗,更不知說什么好,就那樣干站著。隊長媳婦讓他坐,他也不敢坐。他臉色蒼白,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隊……隊長,你給我借點面吧,我媳婦病了……”隊長還是瞇著眼說:“食堂里不是有飯嗎?借面干啥,敢不是給媳婦做討白吧!再說了,那是隊里的面,到大隊里借,你到我家里來借,是啥意思?”石啞巴一聽,驚得雙腿打顫,連忙說:“不敢,不敢,沒有,沒有,隊長你緩著,我先走了!”隊長媳婦把石啞巴送出了大門,隊長對媳婦說:“還心疼上了!”隊長媳婦說:“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隊長說:“讓你見見!”一翻身躺下了。
石啞巴出來仔細想了想,覺得做討白的事對誰都沒有說,隊長是咋唬他。
石啞巴晚上去了趟大隊老師的家,第二天隊長就通知石啞巴帶上工具到石橋上等著,隊長有重要的任務。
石啞巴早早等在橋上,過了一會兒,老師和隊長走上橋來,老師在橋上寫了幾個大字,隊長就讓石啞巴把字刻在橋上。石啞巴向老師投去感激的目光。
等隊長們走了,石啞巴坐在木凳上,慢慢地刻起來。只要他稍稍一抬頭,就能遠遠望見哈三的大門,早年哈三母子倆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相當落憐,全靠了石啞巴這些熱心腸的莊員們,日子總算一天一天地推下去了。不過自從哈三娶了個漂亮媳婦,好運就來了,先是哈三媳婦當上了婦聯主任,接著哈三也成了民兵連長,哈三就變了個人,話也大了,天天領民兵抓私開小灶的社員,砸鍋,批斗,把莊員們整怕了。這幾天哈三被隊長派到土高爐守鋼鐵去了。家里只有哈三媳婦。
從橋上就能望見哈三家大門,哈三媳婦不時走出家門,看看遠方,又心急火燎地走進門。
第二天,石啞巴早早坐在橋上刻起來,眼看快到晌午了,只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半大小子,偷偷摸摸地走到哈三媳婦家門口,看了看周圍,閃身進去了。
那小子再也沒有出來,哈三媳婦匆匆忙忙出去了一趟,又匆匆忙忙回來了。
石啞巴敲了幾鑿子,石屑紛紛落下來,掉到河水中,激起一朵朵水花。當他刻完一個字的最后一筆時,就看見隊長穿著大皮襖走過來,皮襖鼓鼓的,隊長顯得更臃腫了,隊長走走停停,快到哈三家時,又停下來。
其實這時很安靜,村里人都去干活了,溫暖的陽光纏繞著村里每條巷道,使每條巷道都睡意朦朧,幾只鳥兒不時從這棵樹飛向另一棵樹,又撲嚕嚕一聲飛向天空,變成一個個小黑點。麥場上的衣草在溫厚的陽光的安撫下,浸透出金黃色。
石啞巴低著頭,沒敢再看,等他偷偷抬頭時,哈三家大門早緊緊地關上了。石啞巴突然擔心起那個一直沒出來的半大小子來,但院子里靜悄悄的。過了好半天,一群麻雀突然從哈三家飛起來,驚慌地沖到對面大樹上。哈三媳婦剛一露面就又進去了,一會兒隊長就出來了,整了整皮襖大襟徑直向土高爐方向走去。
石啞巴看著隊長走遠,就慢慢起身,走向哈三家。從橋上到哈三家也就牙長的路,但他覺得走得太艱難了,他突然覺得從哈三家走出來的是他,而不是隊長。當他推開門,哈三媳婦正從一個袋子里往外挖面,看見他有點慌亂和羞赧,忙捂住了面袋子。
她緊張地看著柜上那只碗,那碗是白粗瓷套兩條藍邊,上面還沾著青稞面。但也就一會兒,她說:“阿爸,有啥事,說吧。”石啞巴突然羞愧起來,他再也不愿說出那個借字來,只拿起那只碗,慢慢地用手指頭把碗中面沾起來,邊看邊說:“我想借點面!”說完就低下了頭,哈三媳婦一下慌亂起來,面露難色。“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娘家村子里的食堂里打不出飯了,今兒娘家兄弟跟我要面來了,這不,他還躲在地窖里。”接著她叫出了她一臉菜色的娘家兄弟,石啞巴心疼起來說:“都不容易呀,這日子過的!”哈三媳婦抹起眼淚說:“你也遇到難事了吧?”石啞巴看著哈三媳婦真誠的眼神,說:“我媳婦快不成了,我想……”“嫑說了!拿去吧!”哈三媳婦挖了滿滿一碗青稞面交給他。
“阿爸,你等一下!”哈三媳婦又小心地說,“你不是給媳婦做討白嗎,如果是,這面恐怕用不成……”哈三媳婦漲紅了臉。
石啞巴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站著。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呀,隊長皮襖下的面,能給媳婦做討白嗎,他心里責怪著自己。
哈三媳婦說:“你等等!”又麻利地從地窖里拿出了四五個洋芋,放到他手里,說:“這是干凈的,是我用工分換來的……面你再等幾天……”
石啞巴接過洋芋,走上橋頭繼續鑿起字來,鐵錘敲打著鑿子,一下兩下,清脆的聲音從安靜的橋邊傳了很遠。
當石啞巴把洋芋放在炕頭上,他媳婦的眼淚就下來了。
一只洋芋滾到了地上,石啞巴拾起洋芋仔細擦掉上面的土,握在手中仔細端詳著,陽光鉆過木格子窗的破紙洞,照在洋芋上,使洋芋一半亮,一半暗,亮的那半閃著溫潤的光澤。洋芋上還長著幾根紫色芽子,他順手掰掉,小心地放在陰涼處。
石啞巴推門出去,一個人走進后院牛圈,老黃牛早趕到隊里了,木樁上還掛著半截老黃牛的韁繩,那可是石啞巴給飼養員鍘了一天草才要回來的。韁繩上還沾著幾根牛毛,幾根黃草,牛韁繩似乎還動了動,好像牛還在那兒,不斷地反芻著,伸出長舌頭舔著濕潤的鼻孔,安詳地望著他。他伸出手,手里空蕩蕩的,只摸到了那根沾毛的韁繩,牛趕到大隊飼養院了,只剩下空空的牛圈,風鉆進牛圈,想吹起點草呀糞的,耍耍威風,可什么也沒有,就不滿地摔了幾下牛圈門,揚長而去。
4
洋芋有了,青稞面真沒處找了,那幾家的面也是隊長皮襖下帶來的,也不能用在不敢大意的討白上。
這時隊長心急火燎地到處找尋石啞巴,石啞巴一聽,心想肯定是哈三媳婦把他做討白的事說給隊長了,便等著隊長來抓他。
隊長找到石啞巴后,石啞巴才放下心來,原來隊長家的拉絲輥磨光了,磨不出炒面來,讓他去修修,隊長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隊長家的院子里靜悄悄的,隊長媳婦不在,一只雞懶洋洋地臥在亂草垛中,拉絲輥就放在院中。石啞巴取下磨盤,左手拿鑿,右手拿錘,順著原來的紋路鑿起來,活不是太重,在石屑飛濺中,兩扇小磨盤上的石紋路就清晰起來,深起來。
當他掃去上面的石屑時,陽光正溫暖地透過墻頭,照到隊長家堂屋里的大紅面柜上,面柜上放著半袋還未來及收拾的面,旁邊一只細瓷大龍碗上還沾著青稞面,在陽光下閃著光芒。
石啞巴的心狂跳起來,他看看四周,又喊了聲隊長媳婦,院子里依然很安靜,那只雞還是臥在原來的位置,陽光依然照在那半袋面和細瓷大龍碗上,發出誘人的光芒。一個聲音在催著他走上去,走上去,石啞巴口干舌燥,他又看了看大門口,支起的那盤破石磨盤還在隊長門前立著,隊長常把紅旗插在磨眼中,坐在磨盤上開會。這會兒磨盤上沒人,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幾只麻雀在上面跳來跳去。
石啞巴能清晰地看到面袋里的青稞面,面里帶著點麩皮,在陽光中散發著面的光澤和香味。他不敢看那只細瓷大龍碗,他真怕擋不住面粉的誘惑。
但細瓷大龍碗不依不罷地閃著誘人的光芒,石啞巴的手伸向大龍碗。一回頭,隊長媳婦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邊,他無力地垂下手,渾身像在水中洗過,但他又覺得慶幸。
隊長媳婦幽怨地說:“要面你說一聲呀!”接著用大龍碗挖了一碗面,交給石啞巴。他感激地點點頭,扭頭朝門外走去。
在門口,石啞巴光顧著低頭,卻撞到一個人的懷中,一抬頭才看清是隊長,隊長看著他手中的大龍碗說:“這是隊里的面,誰給你的!”隊長奪過龍碗,進門就把媳婦踹倒在地,又踹了幾腳,石啞巴沖進大門就朝隊長一拳,把隊長打了個趔趄,隊長順手拿起鐵锨,隊長媳婦抱著隊長的腿,朝石啞巴喊道:“你快走!”隊長邊踹她邊喊:“狗男女,太歲頭上動起土來了!”
石啞巴一溜煙跑出去了,看看身后,隊長沒追出來。他又悄悄躲到隊長家房背后,打算若再聽到隊長打媳婦,他就沖進去,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哭聲。
隊長沒有批斗石啞巴,只讓他去背灰,這讓石啞巴很意外。背灰是村里最重最苦的活,一般是四類分子干的,石啞巴拼了老命背灰,但晚上的工分卻比不上一個娃娃多。
麻柳背斗的牛毛繩深深勒進肩膀,一想到面,石啞巴感覺不到疼。
日頭終于沒精打采、連滾帶爬地落山了,石啞巴覺得渾身都散了架,胳膊、腿子、手都成了別人的,麻柳背斗有氣無力地斜挎在背上,一下一下地敲著屁股。
風不時掀開堆在打麥場中的豆草,豆草一動一動的,在夕陽的風中嗚嗚作響。石啞巴突然想起小時自家的草垛來,那時草垛前總落些麻雀鴿子,在那里忙碌著。而如今,除了隊長家村里就沒有雞了。沒有雞的草垛是寂寞的。但石啞巴仿佛看見無數顆大豆爭先恐后地從豆草堆里蹦出來,在夕陽里閃著金燦燦的光,朝著他笑……
他跑回家拿來大茶缸,蹲在豆草垛前翻撿起來,他不信這么大的草垛就找不出一顆豆來。而且他還得快點找,他要跟取命的天仙搶時間。
豆草在他身后堆起來,人啊,就是只土里刨食的雞,只要活著就不得消停,苦點累點不怕,可就怕連點希望都沒有。真主啊!那不是大豆嗎!一顆大豆就躺在豆草里,他拾起來放在鼻子邊使勁聞聞,有一股淡淡的豆面的清香,略帶點豆草的霉味,又在衣服上蹭蹭,小心翼翼地扔進茶缸里,生怕它長翅膀飛了,聽到豆子落到茶缸里清脆的響聲,他才放心了,這一刻他聽到了天堂里的仙果落地的聲音。
隊長踱到麥場邊時,石啞巴正撅著屁股找大豆。隊長看到大狗熊似的石啞巴,眉頭擰成了包子,就想上去踢兩腳。這幾天隊長很煩心,公社給各村下了批斗指標,隊長把全村人篦子似的“篦”了一遍,也沒“篦”出個合適的人選。當過阿訇的,給馬步芳當過兵的,性子直板筋犟的,早就關雀兒籠籠(監獄)里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隊長的姑舅親戚,堂兄老哥,拉不下老臉,也下不了手。想到這兒,隊長又看了看石啞巴,笑意從包子一點點洋溢出來,隊長繞過石啞巴朝保管家走去。
大豆扔進茶缸里的響聲越來越小,石啞巴心里也越來越踏實。人是多么容易滿足呀,這一茶缸大豆就讓石啞巴知足得一塌糊涂。但媳婦的事,讓他胸口堵得慌。
陽世三間的山連山,
這輩子活下的潑煩!
哭哩喊哩地到跟前,
討白的拌湯哈眼淚倆拌。
石啞巴聽到擋羊娃唱著“花兒”,聽著,聽著,他的眼淚下來了。
月亮懶散地有心無意地靠著樹梢,石啞巴捧起茶缸,又仔細地看了一眼,捶捶腰走出草堆。
保管站在他面前,塞給石啞巴半袋面:“快拿上,嫑讓人見!”說完轉身走了。
石啞巴把大豆往衣兜里一倒,面袋子往肩上一扛,急急往家里趕。
剛轉過一個巷道,就被哈三和幾個民兵堵住綁到了大隊辦公室。
隊長正坐在辦公室,說:“看不出來的木匠蓋大房。怪不得倉庫里的糧食一天比一天少!”“我沒偷!”“沒偷?這半袋面從哪里來的?”石啞巴別過臉去再也不肯說一句話,隊長拍著桌子說:“你就是個鐵核桃!我就不信砸不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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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五九,凍死狗。陰沉沉的天空中,西風一次次粗暴地從干枯的樹枝上橫闖過去,細碎的枝條拼命抖動起來,幾只麻雀蜷縮在風中,嗚嗚作響的西風把村頭的馬糞、麥草猛地揚到半空中,又狠狠地摔到樹梢上,狗正把嘴捂在懷里,把身子使勁地蜷起來,恨不得蜷成一顆石子兒、一塊土坷垃鉆進地縫里躲避寒風。
晌午過后,石啞巴被押到麥場中,隊長請來了工作組的人,還請了鄰村隊長,一排人依次坐開,面前一盆鹽水中泡著根牛皮鞭子。
哈三講了抓捕經過,讓社員們站出來揭發石啞巴的所有罪行。
社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動。這年月,為了活命,誰沒偷過隊里的麥子大豆洋芋的,可是比上光明正大地從倉庫中拿的人又算個啥呀!
眼看要冷場,隊長站起來喊:“對階級敵人不能手軟,每人打一鞭子!”
還是沒人動。
“誰不打扣十天工分!”隊長發話了。
隊長的眼掃過會場,掃帚樣的眼光掃到那兒,那兒的頭就低下去。哈三走了上來,幾道紫色鞭痕就爬上了石啞巴的臉,那些曾受過隊長皮襖的關懷的人們也走上來了,他們的目光陰沉沉、兇巴巴的,好像是石啞巴掰了他們的饃饃,他們的鞭子比目光還厲害。
但不少人面帶愧色低著頭,匆匆忙忙上來又匆匆忙忙下去。石啞巴不怪他們,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扣掉工分,還怎么活呀!……
隊長慢騰騰地走到石啞巴跟前,一把掏出石啞巴口袋里的大豆:“看看,看看,大豆種子,就這樣偷完了,明年我們拿毬種嗎!”一揚手撒向天空。
石啞巴絕望地看著那些大豆在天空里飛落,劃出一道道金燦燦的弧線,落到人們頭上,身上,又滾落下來,掉進人群里。一顆大豆還滾到隊長腳下,被隊長的大腳研進了泥土,看不見了,石啞巴的心一點一點地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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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啞巴醒來時,已過了沙目(昏禮)時間,麥場上的人早已散盡。
他努力回憶著大豆撒落的地方,邊爬邊摸。石頭那兒有一顆,對,碌碡那兒也有一顆……
快快,快回家,尕阿爺說著把沾滿泥土的大豆放進石啞巴的手中。
石啞巴媳婦靠在破被上,腫得更厲害了,她的眼光柔柔地跟隨著、纏繞著石啞巴。
石啞巴正把大豆放在石窩里搗,搗了一會兒,摸摸,還有點碎疙瘩,又搗了幾下。洋芋切開了,茶缸里的湯水在柴火的鼓動下歡快地翻騰著,苦苦菜葉浮上來,又沉下去。
此刻他忘記了他的眼淚,他的痛苦,他似乎看到媳婦身無牽掛地離去了,想著想著鼻子酸起來,石啞巴連忙背過身,抓把豆面,撒進去,不停地攪啊攪。
氣泡慢慢冒出來了,在湯面上裂成一朵朵燦爛的花,濃郁的豆面香味飄滿了整問屋子。
尕阿爺早已作了去勞改的準備,行李就放在炕沿下。他不慌不忙的念經聲伴隨著豆面的香氣,在房子里回旋、飄蕩,又順著椽子的空隙、門縫飄出去……
我已在那珍貴的夜晚降下了它,
人們怎知那珍貴的夜晚是什么,
那珍貴的夜晚,勝過一千個月……
散飯熟了,石啞巴舀一小勺散飯,輕輕吹涼,小心地送到媳婦的嘴邊。媳婦卻不喝,指了指身后的炕柜,他放下勺子,拉開柜門,里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新布鞋,有娃娃的,有他的,他的最多。還有兩雙女人鞋,鞋幫上繡著鮮紅牡丹花配襯著綠葉,是這里出嫁女人才穿的那種。
看著那兩雙女鞋,他明白了媳婦的心思,他忍不住又抹了把淚,把散飯送到媳婦口邊,她只嘗了一小口,咂咂嘴巴,看了看周圍,他明白媳婦的意思,把茶缸傳給大家,大家都口到(品嘗)了,散飯還有一大半。等他回頭,尕阿爺已念完經,媳婦也咽了氣。
蓋德夜的無常,是吉慶的無常。尕阿爺說。
媳婦蓋著布單子,停放在大紅面柜前木凳支起的門扇上。石啞巴呆呆地望著那對大面柜,面柜四邊上是黑底大紅的千層牡丹,花瓣那兒還掉了幾塊漆,露出黃中帶黑的木紋底色,但依然可以看出牡丹的模樣來,有點像院里開的那種大麗花,一層一層的,俊極了。面柜上不知何時放上了兩碗青稞面,一只是白粗瓷套兩條藍邊的碗,一只是細瓷大龍碗,很精致的那種,一碗豆面上的手指印還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