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在香港逛舊書店,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然而一直到2009年,我才知道實用書局仍在營業中,而且,創辦人龍良臣先生仍然健朗,守護著近七十年的販書事業。
香港的特殊歷史背景織構了獨特的文化風景,強大的商業消費主流下,文化事業漸漸從地面往高樓層撤去,“二樓書店”一詞幾乎等于香港專屬的書店風情。位處油麻地麗星大廈3樓的實用書局,是香港第一代舊書店,歷經時光洗禮仍屹立不搖。其委身的大廈龍蛇雜處,相鄰的樓層便是聲色場所與旅店。實用書局為一民用住宅,不以左近的喧囂為忤,木門之后是一排排的書架,小型方塊磁磚拼貼的地板,與吸頂的大吊扇,整個格局透露的寧靜氛圍,仿佛自書店座落于此之后,便沒有經過任何變動了。若說書店累積的故事可以呈現書店的面貌,書店經營者所扮演的核心角色絕對是其中最重要的靈魂。而龍良臣,便是充滿故事的傳奇人物。
繞竹、求知:抗日烽火下的宣傳陣地
上個世紀40年代初期,抗日戰爭如火如荼,國共兩黨之間的矛盾也愈來愈白熱化。湖南的漣源地區位屬抗戰后方,不僅知識分子與青年學生聚集,抗日的團體也不少。1940年冬,經營中藥材的25歲共產黨地下黨員龍良臣,在漣源的富田橋村邀集劉石渠、朱昌模、張翅翔、黃秉一、胡基立、鐘資興等人,加上當地的知識青年,先后辦起了讀書班、補習班,以學習為掩護進行地下抗日活動。1941年2月,再共同創辦繞竹小學(于今荷塘鎮),繼續對學生宣傳抗日救國的主張,課程則安排閱讀魯迅著作《故鄉》和譯作《表》等,并教唱抗日歌曲,同時請作家蔣牧良講課,傳授馬列主義以及共產思想。這些作為的政治影響力不小,引起湘鄉縣國民黨縣黨部的注意,于是同年秋天,湘鄉縣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長王國燾,縣長張中寧等人以考察為名,專程到學校偵察,警告龍良臣等人不要再從事政治活動,進而逼迫龍良臣離開學校,繞竹小學因而停辦。
1942年冬,龍良臣集資在橋頭河開辦求知書店,銷售魯迅、茅盾、巴金等作家的作品,也秘密販賣《共產黨宣言》、《論持久戰》、《毛澤東自傳》等書刊。1944年兩次遭湘鄉、安化國民黨縣黨部和藍田三青團(三民主義青年團)查抄,均經多方斡旋才得以開脫。1945年,求知書店出版發行蔣牧良的《十年》及朱昌謨編的《時代火炬》半月刊,在抗日主張與共產思想的宣傳上一如過去積極,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后,求知書店搬遷到長沙,龍良臣卻遭國民黨通緝,終在40年代末期離開一心經營的求知書店,與太太成氏移居香港。
求實:新文學的棲身地
到港之后,龍良臣于油麻地廣東道開設求實出版社,社名取為“求實”,不無承襲“求知”的意味,亦是貫徹自己忠黨愛國的理念。出版社甫運作即出版許多思想性的著作,如《論走私主義的哲學》、《社會發展史解說》、《新民主國家概況》、《新少年政治常識讀本》、《文藝與工農》等等,也發行不少新文學作品,如秦似的《在崗位上》,聶紺弩的《元旦》、《二鴉雜文》、《海外奇談》、《寸磔紙老虎》,樓適夷的《四明山雜記》,蔣牧良的《老秀才》,宋喬(周榆瑞)的《江南舊事》,洛風(嚴慶澍)的《人渣》等,還有大量與中醫領域相關的書籍。這些出版品早期仍在版權頁印上總經銷處為長沙求知書店,可見龍良臣對最初投身出版業的起點如何念念不忘,即便當時根本無法回去長沙。
而諸多新文學作家之所以會將著作交予求實出版社,原因有二。一是成氏的前任丈夫為蔣牧良,成氏因而結識了許多文學界的人士,求實出版社會成立便是成氏的建議;二是求實出版社創辦時,刻意隔了一個小小的客房,專供大陸南來的文人暫時棲身。根據羅隼《香港文化腳印二集》中的敘述,表示“四十年代末期龍先生和成大姐從湖南來香港,租了一層樓經營起‘求實出版社’來,他們住頭房,有另外一間房間,就讓大陸南來的作家,像聶紺弩、秦似、蔣牧良、高旅……他們住宿,當然不是長住,而是初來香港時無處落腳,讓他們搭一張床暫住,到了生活安頓妥當,找到房子,便搬出去。但有人搬出,又有人初到,有些在那里住得久一些,有些人住得短些,這些人有的在《大公報》工作,有的在《文匯報》工作,他們讓出地點,使初到貴境者有個落腳地方,房間雖窄,住人又多,環境非佳,亦勝于無,一直到了新中國成立,許多人北返為止。也許因為接待過一些文化人,因此成大姐時常被請去東方行(香港政治部)問話?!?/p>
一間出版社除了出版業務,還能做到什么樣的程度?求實出版社不僅開拓了新文學的疆土,也承續了最初宣揚思想的目標,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文化人士的禮遇。當許多作家踏上香港這塊陌生的土地時,能有個短暫居住停留的處所,讓思緒與方向可以好生整理規劃,這般親切與熱情,對一個異鄉人而言該是多么踏實。即使受到掌權當局的關切,求實出版社依然義無反顧,為自己的信念無私地付出與提供協助,直到新中國成立,來港的文化人士紛紛返國,求實出版社也才告一段落,只留下了讓人感佩的精神與教人向往的故事。
無心插柳卻令文化保留、傳承
求實出版社結束之后,龍良臣在旺角的西洋菜街另起爐灶,開辦了實用書局。實用書局初期未繼續出版事業,只專注在書本販賣上。書局里的舊書比新書多,且泰半與龍良臣自己過去的專業領域有關,經營方向也以中醫的相關范圍為主。大陸在50年代以降的許多中醫中藥方面之圖書,往往透過實用書局發行,實用書局一時間成為香港專售醫學書籍的最大據點,進而代理發行香港的中醫刊物,并兼售針炙器材。后來大陸的出版品統一交由三聯書店和新民主出版社經營發售,實用書局轉而發行香港本地的醫藥著作,并重拾出版事業。此時實用書局的書本面向甚廣,辭典、國學名著、氣功靜坐、教材等都屬出版范圍,且翻印30、40年代的新文學著作,如周作人的《夜讀抄》、《周作人書信》、《苦口甘口》;郁達夫的《過去集》、《奇零集》……這些書都是1949年以前出版,發行量本就不大,新中國成立后皆未再版,因此在香港重刊后,加上印刷又頗精美,甚獲讀者喜愛。
實用書局將好書翻印出版的作風有跡可尋。1938年,錢基博應國立師范學院之聘到湖南安化藍田(今屬漣源)教書,教學之初即取當地耆舊之書為學生說故事,曾對學生說“愛國始于鄉土”,后寫就《近百年湖南學風》一書,是錢氏晚期著作之一?!督倌旰蠈W風》一完稿,即被當時同在師范學院教書的儲安平索去,編入其主導的“袖珍文庫”中。袖珍文庫是一種50開的系列小書,土紙印刷,輕薄短小,設計別致,且售價奇廉,一本書要價約等于當時一碗陽春面。只是儲安平出書心切,又受到袖珍文庫每本單價的限制,《近百年湖南學風》硬被分為上、下兩冊,各冊印數又不一,造成閱讀上的不便。1944年遂交付給求知書店,龍良臣乍見此書,一為名家執筆,二為故鄉情事,便一口答應下來,以土紙32開本重新出版,上下兩冊才合而為一。
后來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作家遭批斗或勞改,出版市場大量萎縮,許多書籍毀于一夕之間。文革結束后,許多捱過來的文人失去了創作意愿,部分作家如沈從文、巴金、辛笛等不能公開發表作品或已停止寫作,閱讀成為一件遙不可及的事。1979年,亦藏亦寫的香港作家蕭銅在一次作家宴會上,間接得知沈從文因為手邊幾無留存自己的著作而甚是沮喪,遂商請龍良臣與同樣經營舊書的新亞書店老板蘇賡哲幫忙,在極短時間內便搜齊了沈從文的所有著作,并一口氣全寄送給作者。這些書當然不是最初的樣貌,而是多年下來香港不斷翻印的版本,但透過這些翻印書籍,許許多多作品的生命得以延續。沈從文致徐遲的信曾提及:“我的一切舊作已于五三年即燒盡,紙型也不保存。臺灣方面待遇相同,倒像是歷史少有事情。文化大革命一來,且把手邊留下的,作為紀念的底子全部‘代為消毒’毀去了。近年有機會重印幾卷舊作,公私圖書館既保存極少,全靠香港方面,為寄來翻印本四十二冊,不少還是上海一折八扣重印本,才能著手?!碑敃r的龍良臣大概沒有料到,原本推廣好書的念頭竟促成了文化傳播和保留,也讓更多作家的文學生命,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固守一甲子的文化事業
早年實用書局的對外業務均由成氏負責,書本的推廣運送,出版界的餐聚,龍良臣皆未直接參與。后來三個女兒也加入幫忙書局的業務,特別是二女兒與三女兒,其時正就讀中學,書籍樣本直接放在書包,放學后直接拜訪同業。同業之間戲稱兩姊妹為“求實妹”,這個稱呼即由早先的求實出版社而來。姊妹倆活潑大方,青春熱情,容易與人相熟,不似其他書店的業務人員那樣死板,自然受到同業的歡迎。直至畢業后,她們才放下店務,紛紛出國深造。70年代末,實用書局在西洋菜街的門市由于業主拆建,改遷至彌敦道上的大廈中。由原來的一樓門面隱身至公寓三樓,實用書局并未太積極地宣傳,靠的是老顧客的口耳相傳,到了今天,在香港想買武功、術數、棋譜、漢醫方面的書籍,知情者多半還是前往實用書局淘寶。于是在這些領域的各種場合上,不時可以聽到有人分享,說在實用書局淘得夢寐以求的醫書秘本,或者心儀已久的大師拳譜,這樣的驚喜默默地傳頌在相關的圈子里,也難怪有許多當地或外地的淘書客,一到實用書局便如入寶山般地消磨去一整個下午了。
書局的經營之外,龍良臣對于故鄉的文化事業也積極參與。2000年,端陽史志館在湖南婁底成立,成立之初對外募集相關文獻,龍良臣得知消息后,即整理兩大箱各類史料、年鑒、方志來共襄盛舉。奉獻書本以傳接文化,是龍良臣開設求知書店起便一直努力不移的目標。2005年,端陽史志館以“四化行春新歲月,九旬益健老青年”壽聯慶賀龍良臣邁向九十高壽,超過一甲子的歲月,只專心做好一件事情,不論是出版社還是書店,龍良臣對于文化人士的尊重與協助,都讓人津津樂道,其中需要的勇氣與毅力,是多么令人敬佩與折服。
如今龍良臣即將進入期頤之年,盡管不再掌理實際店務,依然日日固守實用書局,同時維持一貫的低調,就連在發達的網絡世界里,也僅僅只能找到甚為簡單的書局自我介紹:“由一位百歲老人一直用心經營,主售中古醫學書籍、氣功武術、風水周易、佛教道教……(包括不乏有絕版手抄本,歡迎大家來尋寶)……天天無休,等待有識之士大駕光臨”。而當我終于到了實用書局,并未與聽力退化的龍良臣先生有進一步交談。面對這一位見證歷史的傳奇人物,除了細細訪過書架,品味在書局里的短暫時光,任何話語似乎都顯得多余。我不確定日后再訪實用書局會是什么時候,哪怕只這么一回,也足以教我好生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