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很風(fēng)光的“雜志書”,最近又添了幾員生力軍,其中最為惹眼的當(dāng)屬安妮寶貝主持的《大方》,一時熱評如潮,這讓我這個老牌“雜志癖者”想說說幾句我們“雜志書”的前世今生。先說當(dāng)下,近者如《讀庫》、《悅讀》、《溫故》、《閑話》、《老照片》、《歷史學(xué)家茶座》都要算MOOK圈里混得不錯的,其中《老照片》是老大,已有十五年之悠久歷史,且引領(lǐng)了舉國“老照片熱”。但是很少有讀者注意到,比《老照片》稍晚的《老漫畫》卻僅有6期之壽命,我們的MOOK工作者不僅應(yīng)該研究成功的案例也不要忘了那些悲壯的失敗者。
我非常不同意“MOOK”概念是從日本引進這種說法。我私藏的舊雜志里有許多品種足以推翻這種論調(diào)。我們可以自豪地說,九十年前我們的前輩就智慧而熟練地使用了這種奇特的出版方式,甚至使之成為了另類的斗爭利器。常有書友問,那些標有“某某叢刊”、“某某第一輯(集)”的,算不算期刊?我開始也不懂這些“似書似刊”的出版物到底應(yīng)該算書還是應(yīng)該算期刊,后來多有留意,方略有領(lǐng)悟。這個問題要分兩個階段來講,解放前是一回事,解放后是一回事,蓋兩者的出版發(fā)行政策規(guī)定大有不同。這里只談前者。叢刊往往具有期刊的面目,開本、編排、序言、目錄、作者、版權(quán)頁、封面,都一如期刊,全然不像“書”的樣子,可是它為什么稱叢刊,叢刊的第一本為什么不稱“創(chuàng)刊號”,而叫“第一輯”或“叢刊之一”呢。我是在無意中讀了金性堯的《期刊過眼錄》后,才找到了解答。金性堯?qū)懙馈吧杏薪楹鯐c雜志之間的叢刊,如上舉之《燕京學(xué)報》號外是一種,由一人執(zhí)筆作固定題目。亦有文學(xué)性的亞東之《我們的六月》、《我們的七月》,商務(wù)之《星海》,大江書鋪之《文學(xué)研究》。出版的日期沒有確定,執(zhí)筆也非一人,而略有同人性,文字則較結(jié)實,現(xiàn)實色彩比較少,實則與雜志也并無怎樣大不同。大家知道在四五年前,凡是新出版的雜志,幾乎十之八九采用了叢刊的形式,尤其是比較硬朗潑刺的。這原因不消說是為政治的壓力。因這時發(fā)行雜志必須向工部局登記,叢刊則擇每一期中某一篇作品為刊名,旁注某某叢刊之一,便可以書的方式避免這限制了。不過這樣的做法,自然還有問題,例如登記雖然避免,但查禁依然很嚴。”金性堯此文寫于1944年,說的叢刊大都是二三十年代出版的,有些話由于當(dāng)時金性堯身處淪陷的上海,說得有些云里霧里,但大致叢刊是怎么回事他說明白了。
上世紀四十年代,范泉先生創(chuàng)辦過幾個知名雜志,其中之一乃《文藝春秋叢刊》。范泉后來回憶道:“在淪陷了的上海出版期刊,必須向敵偽登記,為了避免登記,決定用期刊的形式,叢刊的名稱,分輯出版,每輯一個書名。”范泉將叢刊與圖書的關(guān)系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文藝春秋叢刊》共出五輯,分別是《兩年》、《春雷》、《星花》、《朝霧》、《黎明》,封面是錢君匋設(shè)計前三輯,池寧設(shè)計后二期。由于“似書似刊”,以致后來圖書館的分類成了頭疼的問題,不知道是應(yīng)該劃為圖書還是劃為期刊,借閱者也常常犯暈。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圖書館》雜志上有人撰文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今天,《老照片》、《讀庫》它們在書店里就往往不放在期刊架上。這些小問題其實將牽扯出一個大問題:將來是將MOOK寫入現(xiàn)代期刊史還是寫入現(xiàn)代圖書史?我個人之見,寫進現(xiàn)代出版史吧。
另外說說純粹個人色彩的MOOK,我也可以舉出一個極端的例子。我們熟知的“禮拜六派”鼻祖周瘦鵑先生,正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驚世才華,將張愛玲的處女作《沉香屑》發(fā)表在自己辦的《紫羅蘭》雜志。周瘦鵑有一段傷心斷魂之情史。“補白大王”鄭逸梅說過為什么周瘦鵑有如此濃得化不開的紫羅蘭情結(jié)——“瘦鵑生平,對于紫羅蘭花,有一重影事,所以他的盦名,就叫做紫羅蘭盦。他個人所辦的小雜志,就叫做《紫蘭花片》。他的案頭,常常供著紫蘭花,晨夕灌溉,都是親自執(zhí)役,甚至連得他寫字的墨水,也用紫羅蘭的顏色,他與紫羅蘭的情感,可想而知了。”魏紹昌則將此“一重影事”說得明明白白,原來周瘦鵑少年失戀,女友周吟萍的西文名叫violet(紫羅蘭)。周瘦鵑自己也說過:“那段刻骨傷心的戀史,以后二十余年間,不知費了多少筆墨。”“我的那些如泣如訴的抒情作品中,始終貫穿著紫羅蘭這一條線,字里行間,往往隱藏著一個人的影子。”我在這里提供《紫蘭花片》書影,這本出了二十期的MOOK,里面的小說散文和詩全部出自周瘦鵑一人之手。
我這里還有一個好玩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黃萍蓀可稱之為老MOOK啦。黃在三十年代他主編的《越風(fēng)》雜志上寫了一篇《雪夜訪魯迅翁記》,他沒去過魯迅家,這是一篇向壁虛構(gòu)之作,雖然文筆十分精彩,可還是落了個“招搖撞騙”的壞名聲。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前夕,黃萍蓀主編了《子曰叢刊》和《四十年來之北平》(第二輯更名為《四十年來之北京》),絕對的MOOK。黃的人脈很廣,居然請到了徐悲鴻等大名家給他題字畫封面。順便說一句,過去的封面多是邀請畫家親筆畫,不像現(xiàn)在隨便用一張照片就算封面設(shè)計了。
謝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書藏刊的專著。計有《書蠹艷異錄》、《蠹魚篇》(臺灣)、《都門讀書記往》(臺灣)、《漫話老雜志》、《舊書收藏》、《創(chuàng)刊號剪影》、《封面秀》、《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終刊號”叢話》、《搜書記》、《搜書后記》、《漫畫漫話——1910-1951社會相》等。香港書界譽為“謝氏書影系列”。另于報章雜志發(fā)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獵文壇舊聞?wù)乒剩瑢μ嵘排f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