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街下被遺忘的城市重見天日!”
“悉尼最神秘的藝術洞穴終于曝光!”
在潘丁頓水窖工程竣工前后,悉尼的報紙上滿是這樣搶眼奪目的標題。
不久前的一個星期日,工程向公眾開放。當日,三個樂隊做現場演出,頭一千名參觀者免費獲得咖啡和茶點。本來就熱鬧的牛津街角,變得人山人海。
潘丁頓水窖始建于1866年,為附近地區提供生活用水。1899年棄用,后來成為加油站和工場。1993年,因為窖頂部分坍塌,被封閉起來,停止使用。一般公眾漸漸忘記了這個水窖的存在,但一些街頭藝術家,據說包括大名鼎鼎的英國涂鴉藝術家班克斯,卻在深夜無人時潛入水窖,在東面的磚墻上進行創作。潘丁頓水窖項目開始后,這些作品才被外界所知。
竣工后的潘丁頓水窖,是一座幽靜的地下花園。窖頂坍陷的地方,日光射進去,正是一灘綠水,周圍青草萋萋,人群散盡后,坐在草坪中間的藤椅上,盡管頭上不到十米的地方就車如流水馬如龍,卻絲毫不妨礙人的心情跟池水一樣平靜下來。
“鳳凰從廢墟里涅槃”,這是負責此項目的蒂姆·格里爾最愛聽的評語。格里爾是建筑設計工作室TZG(Tonkin ZulaikhaGreer)的合伙人之一,這里,聚集著一群擅長于將工業廢墟轉為現代使用的人,潘丁頓水窖花園工程不過是TZG一長串歷史遺址遺跡項目中最近的一個。
我們把歷史剝開來看
一切要從1989年的海德公園營房博物館項目開始。這是第一次有人把當代博物館放進歷史建筑中去。這個工程改變了悉尼建筑設計界對歷史建筑改建的地平線,也讓主要設計者彼得·湯金建立了對歷史遺跡項目的興趣和理解,并逐漸使其成為TZG在業內公認的特長。
當時湯金36歲,年富力強,獨立從業已經近10年。海德公園營房博物館的資深策展人彼得·埃米特跟他說:新的就是新-的,不要假裝我們是舊的。這句話改變了湯金對歷史的思考也徹底改變了當時流行的對博物館的設計。
海德公園營房有170多年的歷史,最開始是關押囚犯的牢房,后來做過移民中轉站,做過法庭。很多公眾活動在此進行,人們進進出出,上演了無數生活劇。而所有這些活動,都涉及到對建筑的改建、增建、維護、修理,都在建筑物身上留下了某種印跡。
但所有這些印跡,當時都不能明顯地看出來。在多次改建裝修之后,營房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涂上一層中性的灰色油漆。人們走進博物館,沒人能搞清楚他們所見到的哪些是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期的真跡,哪些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仿古創作。
在彼得·埃米特的要求和啟發下,湯金給自己的任務就是將建筑身上的各種添加物的來源、出處和歷史年代層層剝開來,并通過創意性的展示營房本身的物品來將博物館的本身就歷史豐富這個信息清晰地傳達出來。
他和TZG的同仁商定了兩個規則:如果是格林韋的創作,那就是神圣不可觸犯的;如果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東西,盡可能不碰;如果是現代的,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們把現代部分的天花板涂成了白色,卻將格林韋的陳舊的天花板原樣保留了下來。
他拆掉了1980年裝修時添加的地板,以暴露下面的早期殖民者留下的活動遺址,又把四個壁爐用油漆標識出來,展示其在中性的灰色油漆下被掩蓋的最初的磚工,由此參觀者可以看到不同年代下對建筑的改造和修建風格。在拆掉“仿古”建筑的同時,湯金在博物館的第二層中間,設計了兩只很大的漂浮的玻璃展箱,用很細的線將他們跟建筑連結起來,讓參觀者一看就知道是現代新添加的東西。
歷史是不能被改變的。19世紀末期悉尼曾經流行拆掉所有那些跟苦刑犯歷史相關的東西,但卻不過是給歷史增加了另一個層面。結果,與一般的博物館保持中立姿態截然相反,建成后的海德公園營房博物館本身成為了博物館里最根本的展示物,和其展品一起,都成為了歷史的記錄。我們本身也值得成為歷史
格里爾說:“我們沒有知識和能力,沒有對某個過去的具體時代的深刻理解,因為我們無法復制歷史建筑,我們所能做的,是把當代建筑添加進去,在歷史建筑的旁邊,卻仍然顯得有魅力。”
TZG曾經在哥特式風格的建筑上添加現代風格但總體向天空收攏聚焦的辦公樓,也曾經在一群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筑中間,修建一座供土著人使用的文化中心,外墻是一幅巨大的由土著人藝術家創作的鮮艷壁畫。在歷史建筑身邊(或之上或之內)出現的這些現代建筑及其因素,理直氣壯地存在著,絲毫不“怯”。TZG認為,要以誠實的態度對待歷史,首先要有我們自身也值得成為可以供后人欣賞和記憶的歷史的自信。
被稱為“現代干預”始祖的意大利建筑師斯卡帕極為有名的一個作品是維奇羅城堡博物館。在這個項目中,他對一個中世紀的古堡進行改建,他一方面保留了建筑原來的質地和顏色,另一方面運用了大量的新材料和富于時代感的設計。這種將新的建筑層次放進歷史氛圍之中的的舊壺添新酒的做法古已有之,但因為現代建筑材料的巨大變化,以及斯卡帕的登峰造極的發展,這種新舊對比才格外醒目起來,并至今引起爭議。
新舊之間,有跳躍,也有聯系。事實上,TZG的設計師在任何項目開始之前,最大功夫都是花在對原始建筑與現代材料和技法之間的關聯的研究。一旦關鍵詞被確認之后,相應的細節才會逐漸生發出來。聞名的卡蘇拉文化中心就是在一個一戰時期的小電站遺址里面展開的。遺留下來的小電站被巨大的鍋爐和各種設備、線路包圍著,仿佛一個大劇場。按照傳統的做法,博物館應該如同一個透明的容器,盡量消滅自我,保存和展示當中的內容,以免跟展品搶奪注意力,喧賓奪主。但這一次,TZG決定嘗試一把,保留并利用這種“天然”遺留下來的劇場感。
對建筑本身原有的東西,TzG原樣保留,不對水泥表面進行油漆,保留水泥本身被歲月熏染過的感覺和光澤,也節省了經費。同時,他們毫不猶豫地在建筑內部裝飾上留下自己的痕跡,采用跟工場粗糙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的光滑的塑料和金屬材料,椅子被做成了鮮艷的金黃色,與劇場傳統的紅色背景相組合,充滿了時代張力。
美術館開幕了,那些鍋爐和設備從空中俯瞰下面現代化的畫廊設計和安排,現代與歷史在這個時候重疊了,彼此相安無事,卻又相映成趣。那些一半被毀的水泥墻反而驅使觀眾將注意力集中到藝術品上,而當人們想要休息。下眼睛的時候,則可以仰望一下那些奇妙的劇場似的遺跡,隱約感受到曾經有個年代,人們對大工業的發展充滿激情和夢想。
這個作品,獲得了澳大利亞皇家建筑學院校長獎。
歷史可以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歷史是可以再利用的。”使舊建筑變得有用,是舊變新的根本目的和意義。格里爾相信,隨著世界經濟發展和對環境的要求,人們會越來越多地考慮利用和改建舊建筑,使其適應現代需求。
潘丁頓水窖項目剛剛啟動的時候,當地政議會打算將部分坍塌部分的水窖索性填平,然后做成一個尋常的地上花園。作為潘丁頓水窖項目的主設計師,格里爾則提出保留水窖,加固尚存的窖頂,做出一個雙層花園來。“既然在那里,為什么不發掘它的功能,把它用干用盡呢?”他說。現在,這個原本堆滿舊車和垃圾的廢墟成為當地居民享受生活的一個場所。時常能夠看見住在附近的下班的男人們,在妻子做飯的間隙,帶著孩子在這里聽聽音樂,曬曬太陽,輕輕松松地消磨半個小時。小花園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歷史可以讓生活更有趣。”在離悉尼400公里有個小鎮,小鎮人請TZG去把一個老房子改成電影院。施工開始了,他們發現,在房子的地下,有一個侶世紀20年代的房子的地基。換到海德公園營房博物館之前的年代,這樣一個民房的舊基,一定會被不加思索地鏟掉銷毀,然后再在上面從容地蓋上我們時代的房屋。但是,時代變化了,TZG咨詢參考當地人的意見,相信保留這個遺址會為這個建筑增加一個歷史層面,讓這個電影院更有趣。
他們琢磨出一個并不會增加多少預算的方案:在遺址上方的大廳里地面上明確地標識出下面的遺址樣式,然后,在樓下洗手間前面的等待區域,暴露出清理過的遺址供人們觀賞。——這樣,“歷史畫卷就在人們等候上廁所的時候展開了”,格里爾得意地笑著說。
“歷史在細節中彰顯教育意義”。大多數人都不會把建筑當做一個整體來看,他們看到的是細節。TZG力圖在細節中體現整體概念,如澳大利亞戰爭紀念碑。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澳洲士兵與英國軍隊并肩作戰,有超過10萬人戰死沙場。TZG采用了西澳洲的灰綠色的花崗巖,在上面沙磨出24,000名死亡士兵的出生地址以及他們所進行的四十場重要戰斗的地點。這些地址,講述的是對“家”的懷念,也展示了澳大利亞的土著文化的存在(因為很多澳洲地名是根據土著人的發音而來的),在昔日的大英帝國與遙遠的殖民地之間構建起了一個真切的連結。紀念碑有3米多高,50多米長,采取了弧形設計,讓富于細節的紀念碑從地面緩緩升起,象征一種寬宏大量和開放的心態,同時也讓人可以以各種方式去理解和閱讀,而非局限于某種簡單的文本。多元性和開放性,這正是澳洲文化的根本特征。
“歷史是自然的。”TZG使用材料,趨向于選擇自然原料。“我們喜歡自然材料,因為它們持久。而如果它們終于風化,被歲月侵蝕,則留下歷史感。”TZG的另一個合伙人布雷恩·朱萊卡說。他感嘆現在不容易找到自然材料,但他們仍然盡量去找,因為,過去的歷史建筑可以持續百年千年,我們現在的建筑應該也擁有同樣的品質。
既保持和展示材料的真實自然,又兼具建筑美感,湯金利的得意之作是悉尼海關大樓改造項目中他設計的玻璃天花板。悉尼海關大樓部分空間高達六層,湯金將房頂設計成玻璃的,這樣陽光可以射進室內,而在頂部有一個計算機操縱的百葉窗,可以根據太陽的位置自動調節角度,夏天的時候可以避免陽光直射入大樓里,冬天的時候則可以盡量利用熱能。對于這個玻璃天花板,湯金還有一個“瘋狂”的設想:在夏天的每個正午時分,打開所有的天窗15秒,讓陽光長驅直入;在冬天的每個正午時分,則關閉所有天窗15秒,讓黑暗籠罩一切。
湯金并沒有意識到,他的這個想法,體現的正是人類的整個建筑史與自然的一種最直接的聯系與沖突:建筑讓我們離自然越來越遠了,我們需要某一刻的強烈光明或黑暗來提醒自己,晝白夜黑,星月斗轉,外面存在一個世界,叫做自然。
責任編輯/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