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栽了。
4月5日,孟加拉最高法院作出最終裁定,71歲的穆罕穆德·尤努斯,孟加拉小額信貸機構一一格菜珉銀行的創始人和負責人,必須從現在的位置上離開。該裁定維持了孟加拉中央銀行今年3月2日的決定:尤努斯必須辭去董事總經理一職。
這是一個遲到的決定,遲了將近12年。
即使在中央銀行攤牌之后,這個倔強的老人似乎并不愿束手就擒,而是繼續向最高法院提起訴訟。在民眾簇擁下,這位神話般的人物,2006年度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走進了最高法院。
然而,許多人都知道,一切已注定無法挽回。
窮人銀行家的政治危機
今年3月2日,孟加拉中央銀行以“在1999年再次獲得該職務提名時,未征得中央銀行同意”為由,要求尤努斯離開格萊珉銀行負責人的位置,這個理由看起來似乎無懈可擊。
1983年,原“鄉村銀行”項目升級為格萊珉銀行,根據為獲得銀行執照同政府簽署的協議,孟加拉政府最高可擁有其25%的股份,并有權指定非執行董事會主席及部分董事會成員。另外,根據孟加拉法律,私有銀行的最高執行者年齡不得超過60歲,尤努斯屬于“超期服役”。
實際上,隨著格萊珉銀行吸納資金的增多,政府股份所占比例目前只占3.5%,75%的股份屬于830多萬借款人。而尤努斯本人對央行12年后才想起這個問題也表示不解。
國際主流媒體對此的看法是:尤努斯的倒掉,是孟加拉政府的政治陰謀。
2007年,尤努斯宣稱要“鏟除孟加拉-.臭名昭著的腐敗現象”,自組政黨試圖參加大選,此舉引起了一些政治家的警惕。格萊珉銀行的聲名鵲起,以及尤努斯個人聲望的不斷升高,讓他們感到了威脅。
有分析家認為,一些政治家將小額信貸看作爭取民心的工具,希望通過“小恩小惠”聚攏人氣,故對格萊珉銀行是志在必得,曾多次試圖獲得格萊珉銀行的控制權,都被尤努斯拒絕。
尤努斯公開宣稱:任何權力的交接都需要一個合適的環境,需要得到全部股東的支持,以保證銀行不偏離原來的宗旨:一切為了窮人。他擔心,政府會將拉格萊珉銀行變成籠絡大眾的政治工具。(以哈西娜總理為首的政府一直指責格萊珉銀行貸款利率過高,尤努斯擔心,政府接管銀行后會出于政治目的非正常降低利率,威脅銀行生存);或者改變銀行的公益宗旨,走上完全商業化的道路,漠視底層民眾的信貸需求。
他說:“真正的問題在于,是讓830多萬借款人可以控制自己的金融未來,還是被迫臣服于外來壓力。格菜珉之所以能夠成功,源于借款人自己對這個銀行的控制。如果借款人失去了控制權,誰還會關心他們的利益?”
今年3月,孟加拉中央銀行要求尤努斯‘必須辭職”。尤努斯試圖退讓。他提出,自己可以從董事總經理的位置上退下,轉任非執行董事會主席,以保持權力的平滑過渡。
孟加拉政府隨后拒絕了這一條件。
即使在“被辭職”以后,尤努斯還試圖向孟加拉政府示好。他在一封公開信中寫道:“我曾經多次表示沒有任何政治野心,而且我也相信總理并不把我視作一個政治上的威脅。如果她有任何問題,我會很榮幸和她坐下來一起探討。”
顯然,孟加拉政府沒有領會他的好意。最高法院的判決書寫得極其簡潔明了:“駁回”。
行走在利刃邊緣
小額貸款真能幫窮人擺脫貧困?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這個看法。2010年底,紀錄片《深陷債務危機》引發了世界范圍內對小額信貸的質疑。
從2007年開始,挪威著名調查記者湯姆·海內曼深入小額信貸神話誕生的喬布拉村,接觸了很多當年第一批接受小額信貸的婦女,發現她們變得更窮了。當年第一批接受小額借款的42名婦女之一的蘇菲亞·貝根的女兒告訴他,為了還債,有的借款人賣了房子,有的賣掉了房頂的錫板,更有甚者向其他小額貸款公司借錢還債。
高利息是成了小額信貸業務的罪狀之一。孟加拉經濟學家和發展研究者Jonathan Morduch、David Roodman、Milford Bateman等宣稱,通過對2500名小額貸款借款人的調查,1/3是從格萊珉借錢,貸款利率在26%一31%之間,其他小額貸款機構可能更高。
這成了尤努斯下臺的直接誘因。
紀錄片播出之后,哈西娜指責小額信貸利息過高,是“吸窮人的血”,宣稱尤努斯將銀行當成“私人財產”。針對紀錄片中對尤努斯使用國際援助款項的質疑,孟加拉政府也啟動了調查程序。
世界范圍內,關于小額信貸的負面報道不斷增多,多集中于當今世界上小額信貸最發達的國家一一印度,有國際媒體甚至將其與美國次貸危機相提并論。
需要注意的是,爆出負面新聞的大多是營利性小額信貸機構。國際資本和風險投資的推波助瀾也不能忽視。
資料顯示,如果加上政府支持的小額信貸項目,印度目前總共有超過7000Z~借款人,借款總額達75億美元。
以印度最大的小額信貸公司SKS為例。該公司成立于1997年,從一家非營利的NGO組織變身為商業機構后,2003年客戶數只有1萬,2010年超過600萬。2010年,SKS成為印度首家,也是世界為數不多的上市小額信貸機構,首次公開募股達約.3.47億美元。金融大鱷索羅斯也看好小額信貸業的前景,搶購了30萬股。
營利性小額信貸機構的快速發展,引起了許多人的質疑。尤努斯曾多次宣稱,SKs不能被稱作小額信貸機構,“當你股東的目標是獲利的時候,你肯定會偏離你的社會目標。”
印度的小額信貸行業表面興盛繁榮,底下卻暗流洶涌。在激烈的競爭下,一些小額信貸機構不管借貸人是否具有還貸能力,濫發貸款。一些放貸人員甚至通過哄騙的方式,引誘客戶,尤其是婦女們貸款。
這些資金往往沒用于再生產,而是購買日用百貨、電視等消費品。當一筆貸款到期借款人無力償還時,就從另一個小額信貸機構再借一筆,直至被拖垮。小額信貸公司還雇傭了專門的收債人,采取非法手段上門討債。
2010年,在印度小額信貸最發達的安德拉邦,據稱有70多人因無力償還債務而自殺。地方政府開始制定政策,限制小額貸款利率,延長還貸時間。一些政治家還鼓動借款人拒絕還款。在巴基斯坦也發生了類似事件。
印度營利性小額信貸機構的過猛增長和過度商業化,毀了小額信貸的好名聲。或許正如有人所說:“(小額信貸)就像在利刃上行走,人們常常會忘了腳下的刀。”
慈善也可以賺錢
事實上,小額信貸誕生以來,認為其利率過高,還款時間過短的爭議就從沒停止過。從慈善角度而言,對窮人貸款,利息自然是越低越好。而從經濟學角度出發,小額信貸機構在管理、放貸過程中,服務小客戶的成本絲毫不比大客戶低,由于沒有抵押,風險反而高。
如果利率過低,回報不高,就不能使小額信貸機構資金形成良性循環,更加不能吸引資金投入到這個領域中來。
長期致力于在中國推廣小額信貸的經濟學家茅于軾認為:“小額貸款并非救濟”,“小額貸款必須高息。”傳統的想法高利貸是一種剝削,不道德,認為給窮人貸款要比普通利習低。但很長時間來看,為什么高利貸現象無法取消,原因就在于資金供給少,價格(利息)自然會上升。
某種程度上說,海內曼的紀錄片確實反映了一些問題,但不免過于夸張。格萊珉銀行模式的真正不足在于,放貸的同時忽視了對借款人的培訓,以提高窮人生產能力。
1 993年,茅于軾開始在山西嘗試做小額貸款項目一一“龍水頭村互助基金”,向農民提供不用擔保的貸款。互助基金分為扶貧基金和付息基金兩種,前者用于治病、治傷及求學,可貸款一年,不收利息;后者用于生產,如買化肥、經商、出門打工等,可借款6個月,月利息為1%。2002年,該基金改為商業貸款,吸納存款的年利率為6%(后改為3%),貸款年利率為12.68%(2009年起改為21%)。
目前為止,該項目已累計放貸600多萬元。茅于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互助基金的還款率高達95%。第一年的回報率即大概持平,稍有盈余,預計2011年大概會有3%-5%的盈余。十多年來,當地村民的生活有了較大的改變。
“龍水頭村互助基金”的成功似乎證明了茅于軾一個觀點:扶貧應該轉化成一種生產力,而不是消耗,“慈善是可以賺錢的”。
最早將格萊珉模式引進中國,有“中國小額貸款之父”之稱的杜曉山,將目前中國的小額信貸分為兩大類:福利主義和制度主義。后者指收入能覆蓋成本、追求機構可持續發展的方式,其中又可以分為公益性制度主義和商業性制度主義兩種:前者是以格萊珉銀行為代表;后者以印度的營利性小額信貸公司為代表。
就中國而言,公益性小額貸款單筆在10萬元以下,通過無抵押的方式幫助中低收入和貧困農民;商業性小額貸款公司則以抵押貸款為主,服務于中等收入的農戶乃至小企業,單筆貸款金額一般為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不等。后者的利率為20%或更高。-
業界普遍的看法是,任何扶貧項目本身如果不具備持續性,即使有效也只是曇花一現,唯有實現扶貧和財務的雙重可持續,才能真正改善窮人的命運。同時需要注意的是,高利率帶來的高回報會吸引資本的流入,如果管理不當,將造成小額信貸淪入牟利的陷阱,導致與印度類似的悲劇發生。
資金來源還是問題
當我們為“龍水頭村互助基金”項目叫好的同時,也不能忽視這樣一個事實:項目最初的啟動資金,是茅于軾從好友和國外“化緣”而來,后期改為以高存款利息吸收當地農民存款,從法律上而言,這是“非法集資”,屬于“限停”的范圍。
早在互助基金開始向農民吸收存款時,當地的人民銀行支行就下發文件,宣布該基金為“違法集資”,將予以取締。茅于軾的罪名是“亂集資、亂辦金融業務、擅自設立基金會”。
十多年過去了,根據現行金融管理制度,小額金融機構仍然“只能貸款,不能吸儲”。許多小額信貸公司的發展面臨的許多困境之一就是“只貸不存”造成資金來源極窄,只有所有者、捐贈資金和單一來源的批發資金三個途徑。
怎么解決資金問題?
茅于軾屢屢在不同場合提出,在目前的金融體制下,解決資金來源的最好方法是轉貸,由國有銀行將錢貸給小額信貸公司,再由小額信貸公司貸給借款人。銀行一般更愿意追求大客戶,而對農村的小額金融需求不太上心。畢竟,借貸十萬元和借貸一百萬元的成本相差無幾,回報卻不一樣。
這還需要跨越法律上的障礙。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七十五條規定,“以轉貸牟利為目的,套取金融機構信貸資金高利轉貸他人,違法所得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數額巨大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
小額信貸機構在中國也沒有真正的名分:不是金融機構,享受不到國家對農村金融和小企業金融的政策優惠。
我國目前有小額貸款公司2348家,從業人員24742人,貸款余額1620億,卻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對這個產業進行監管。這些機構中,多是商業性小額貸款公司,只能部分彌補小企業貸款不足,或者縣域經濟的金融不足,對貧困地區農戶的關注遠遠不夠。
人民銀行研究生部部務委員會副主席湯敏年初在一次研討會上說,目前這種小額貸款公司的設計,實際上并不能解決貧困地區的農村金融問題。
國家對農村的金融問題非常重視,中共中央連續幾年下發的一號文件中,都多次涉及到對農村金融體制改革。
2010年,提出加快培育新型農村金融機構;有序發展小額貸款組織;2009年,提出加快培育村鎮銀行、貸款公司、農村資金互助社,有序發展小額貸款組織;2008年,提出鼓勵發展適合農村特點和需要的各種微型金融服務;2007年,提出探索建立多種形式的擔保機制,引導金融機構增加對“三農”的信貸投放;2006年,首次提出改革創新農村金融體制,建立農村金融的多元化投融資體系。
避免重蹈覆轍
小額信貸,尤其是農村小額信貸的發展必須謹慎,以免重蹈農村合作基金的覆轍:迅速發展,然后成片趴下。
1987年,為了解決農村金融需求,國家開始允許民間資本創建“農村合作基金會”。在地方政府帶動下,運動式上馬了許多“農村合作基金會”,以高于國家法定存款利率和貸款利率吸引并投放資金。在高利率高回報的誘惑下,供銷社、計生委、民政、勞動和甚至社會保障等部門都加入到創辦基金會、股金會的行列。
到1996年底,全國有2.1萬個鄉級和2.4萬個村級農村合作基金會,融資規模大約為1500億元。
運作過程中,由于地方政府行政干預過多,放款隨意;基金會內部監督機制弱,管理水平低,再加上非法集資、高息攬儲大行其道等原因,最后造成巨額呆帳死帳。
同時,很多農村合作基金會偏離了關注“三農”的目標,大量辦理非會員及所在區域以外的存貸款業務。許多基金會在農村圈錢,然后用于到城市炒股、炒房。
以河北省玉田縣為例,1998年,全縣基金會投放給鄉鎮村辦集體企業的資金總額為23000萬元,占全縣基金會股金總額的38%,其中90%以上是行政干預放款,70%以上無法收回。
1997年11月,國務院決定全面整頓農村合作基金會。政策的趨緊,導致發生擠兌。1998年,四川、河北等地出現了較大規模的擠兌風波,并向全國擴散。
1999年1月,國務院發布3號文件,正式宣布全國統一取締農村合作基金會,“停止新設農村合作基金會;現有的農村合作基金會一律停止以任何名義吸收存款和辦理貸款。”
責任編輯/張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