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二十三年春,鄱陽湖口屏峰灣。
屏峰灣坐落在湖口的最南面,因其地處鄱陽湖畔,屏峰山聳立湖濱,屏蔽風浪,加之水陸通達,為來往船只避風之所。水上各色漁船幫、排幫、鹽船幫、糧船幫、茶葉船幫、瓷船幫紛紛在此停靠,湖灘之上打鐵的、賣布的、算卦的、飯館、酒肆、米鋪云集,各色板棚綿延數(shù)里,自成一市。
屏峰灣碼頭,經常是帆檣林立,入夜,天空群星閃爍,船上、排上馬燈照耀,亮如白晝。飲煙裊裊中,但聞船家聊天、夫妻斗嘴、孩童哭鬧,如同一座隨波輕漾的水上船村。
夜色漸深,各色船、排陸續(xù)熄燈安歇時,卻有幾艘小船升起了花燈。是那種遍布大小港灣的小漁船,與普通漁船不同的是,這些船船頭沒支網(wǎng),桅桿沒揚帆,高高的桅桿上只懸著一盞氣死風馬燈。馬燈以篾編制架子,外罩紅綢布,布面上有的繡著游龍戲鳳圖案,有的則是大朵的牡丹花。豆大的火苗經由燈罩放大,在夜色下隨風輕搖,醒目而曖昧。燈光映著碧水,明月照亮湖面,跌宕的船身若隱若現(xiàn),覆扣在船艙之上的篾氈如同趴伏的龜殼,船艙前后兩頭一律懸掛著紅色的布簾,布簾上映著艙內的亮色和人影。
這些小船就泊在屏峰河畔,略微與船村拉開些距離,不遠不近的,顯得有些零落和孤獨。小船不僅拋了錨固定,還都有一塊長長的跳板搭在船舷和岸邊沙灘上,仿佛隨時等待著人上船。
是的,這些是屏峰灣的花船,船主一律是女人,大多獨人獨船,晝伏夜出,專做皮肉生意的。屏峰灣的花船有本地的,也有上下游星子、都昌、波陽等地的,甚至有安徽遠道過來的。花船女愿意來屏峰灣,看中的就是這里的人氣。
水瑤的花船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艘。船有些破舊,但很干凈。水瑤是屏峰灣人,是個苦命的女人,她十六歲那年,父母在老爺廟水域打魚時突遇惡浪,船翻人亡。從此,水瑤帶著年僅十二歲的弟弟水波生活,整日奔波于鄱陽湖上,其艱苦可想而知。
一個女孩子,下湖打魚哪能跟漁家漢子比,撒不動大網(wǎng),去不了深水區(qū),只有撈些小魚小蝦,而且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水瑤也想上岸做生意,但他們唯一的財產就是父母留下的一艘小船,沒有本錢上岸如何生存?屋漏偏逢連陰雨,苦撐了兩年,水波又患上了肺癆,好不容易幫弟弟治好病,水瑤卻因此欠下了一屁股債。萬般無奈之下,十八歲的水瑤只有掛起花燈,做了湖上花船女。
水瑤接的第一位客人是余流歡。余流歡四十出頭,黢黑壯碩,因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被屏峰灣眾漁家推舉為漁船幫幫主。屏峰灣各幫中,只有漁船幫和排幫是本地幫,漁船幫人數(shù)眾多,勢力最大,幫主余流歡在屏峰灣更是說一不二,跺一跺腳地動山搖。除了統(tǒng)領漁船幫,余流歡還負責管理屏峰灣日常事務,凡來屏峰灣打魚、經商的人等均得向漁船幫納貢。
這余流歡雖說收錢納貢,卻深受當?shù)貪O民和來此經商的生意人擁戴。
時值亂世,鄱陽湖上除了正當?shù)臐O民和生意人外,還有流竄于湖上的湖盜蘆席幫,匪首名叫馬大幫,手下嘯聚六十余人。湖盜們以樵殼山為巢穴,經常騷擾湖上漁民和過往客商,特別是獨眼馬大幫,年方三十,兇蠻狡詐,心狠手辣,令鄱陽湖上過往之人聞之色變。湖口縣衙也曾多次派保安團前來剿匪,但馬大幫都利用鄱陽湖上復雜的地形得以逃脫,令保安團無功而返。屏峰灣只是一個臨時性的水陸碼頭,位置偏僻,人員雜色,鄉(xiāng)里除了收些苛稅,基本不管不問。但湖盜卻輕易不敢染指屏峰灣,原因就在于余流歡的漁船幫罩著屏峰灣這一方水土。而且,余流歡還負責統(tǒng)一向鄉(xiāng)里納稅,擺平關系。所以,凡在屏峰灣打魚經商的人都非常敬重余流歡,也愿意向他納貢。
水瑤父親曾經也是漁船幫人,論起來,水瑤該叫余流歡叔伯。這兩年,余流歡沒少接濟他們,水波生病期間,水瑤借錢最多的人也是余流歡。余流歡雖然是幫主,但管理的都是一幫窮漁民,他又樂善好施,因此并不富裕。而且他老婆年輕時因難產得了寒癥,下身癱瘓,從此一直臥床,余流歡雖然多方請醫(yī)治療,卻沒有效果。前不久,屏峰灣名醫(yī)余天得診治后,悄然對余流歡說,他老婆現(xiàn)在的狀況,多則三年,少則一兩年,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余流歡上水瑤的花船是在一個彎月的晚上。那晚,余流歡招待南昌來的鹽商,喝了不少酒。在碼頭送別去蕪湖的鹽商后,醉意蒙眬的余流歡隱隱有些渴望,正值壯年,生理的需求常常像鄱陽湖深處的暗流洶涌,折磨得他徹夜難眠,但他總是壓抑著自己,更沒有拋棄病中的妻子另娶之意。
今天,他看到了一艘與眾不同的花船。船身明顯比其他船小,桅桿上花燈雖然也是紅色,卻沒有任何裝飾,有些素淡。花船遠遠地泊在船村下游,仿佛一個羞澀的女孩,張著眼怯怯地注視著眼前的屏峰灣。
余流歡認得那是水瑤的船,他心中一驚,趨步上前,踏上了跳板,重重的身軀震得船身輕輕搖擺。上了船,余流歡一撩艙簾,弓身進去,只見小小的艙內,樸素而整潔的被子早已鋪好,身著對襟花襖的水瑤端坐其上,頭發(fā)梳得整齊,雙手輕繞著油亮的辮梢,一盞小馬燈掛在艙頂,映照得水瑤的臉有些蒼白,略顯豐腴的身子微微顫抖。看見余流歡,水瑤臉騰地緋紅,嘴張了張,卻沒發(fā)出聲音。
余流歡坐下,問,水波呢?
水瑤指指隔板說,在里艙,早睡了。
余流歡遲疑地問,你怎么、怎么掛上花燈了?難道……
水瑤眼淚下來了,哽咽地說,我……我沒有活路了,只能……
余流歡搓著手說,有難處你跟叔說,我可以幫你。
水瑤搖搖頭,已經夠難為叔了,我都大了,該靠自己了。
余流歡無語,是呀,自己能幫得了他們一時,能幫得了一世嗎?湖上規(guī)矩,借債還錢,無錢肉償。自己借給他們的錢可以不要他們還,但別人呢?再說,這屏峰河上的花船女哪一個沒有一腔苦水,自己渾身是鐵又能打幾個釘,幫到哪里是個頭?何況,花船女雖然低賤,但在屏峰灣并不被人鄙視,都是這世道逼的呀。
余流歡重重嘆了口氣,掏出身上的錢,悉數(shù)放在鋪上,轉身要走。水瑤卻一把抱住了他,說,叔,我欠你太多了,我是無力償還了,趁著我還是個女兒身,你就要了我吧。
水瑤此刻面若桃花,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多年沒有男女之歡的余流歡一下子像著了火一般,剛喝下去的酒如同千軍萬馬在他血液中狼奔豕突,令他所有的血管都膨脹開來。他努力克制著,想推開水瑤,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傻孩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水瑤豁出去了,緊緊抱住余流歡不放,在他懷里瑟瑟發(fā)抖地說,叔,要了我吧,我反正走到了這一步,第一次我愿意給你。
電閃雷鳴般,余流歡的心理防線土崩瓦解,壯實的身體轟然倒向了水瑤圓滑的身子,他感覺自己如同潛入湖的深處,茫然而窒息……小船在湖面漸漸如一片樹葉般跌宕不已。
臨走時,余流歡不敢看水瑤的眼睛,只是踏上跳板前,撂下句話,水瑤,等我?guī)啄辍?/p>
二
年輕美麗的水瑤很快成了屏峰灣最有名的花船女。
水瑤日益成熟豐滿了,身上該圓的圓,該收的收,窈窕有致,微露風塵,特別是眉梢間不經意間的一絲憂郁,令她有一種不同于一般花船女的韻味和風情。
屏峰河上的船家、排漢,岸上的商家,無不以能上得水瑤的花船而自豪。就連鄱陽湖周邊縣的水上人也聞得水瑤的艷名,來屏峰灣送貨、購物都會投帖約見,甚至有些路過的客商,即便無事,也會借故到屏峰灣小住一宿,期待能有親近水瑤的機會。
水瑤人長得美,小曲也唱得好。漁家姑娘普遍會唱漁歌,而水瑤天生一副好嗓子,銀鈴一般,那些鄱湖小曲經她唱出,在湖面之上顫顫悠悠,余音繚繞,令人如癡如醉。水瑤會的曲子很多,不管什么曲子只要聽上一兩遍便能唱出來。最關鍵的是水瑤為人善良,溫柔可人,雖然做了花船女,她卻不像有些花船女只為賺錢,甚至過河拆橋,見利忘義。她把每一位上她花船的人都當作自己請來的客人,當作自己的親人,細心照料,周到服務,讓客人有歸家的感覺。每次,水瑤都會親手斟上一杯清茶,輕聲為客人唱上幾首小曲。事后,她會為那些漢子們輕輕捶背,搔癢,讓客人不知不覺進入睡眠。
但在水瑤的花船上是不能過夜的,不管是誰三更之前必須離開。水瑤知道水波半夜要起來小解的,小解后的水波會呼喚姐姐,摟著姐姐才會睡著。水瑤不想水波害怕。
雖如此,想上水瑤的花船卻并不容易。
水瑤一月只掛燈三晚。她做花船女不是為了積攢財富,只是生存需要,先是還債,后來是為了水波每月能吃上幾回肉。水波的肺癆經余天得治療,已基本康復,但郎中說了,這種病是富貴病,要特別注重營養(yǎng),否則很容易復發(fā)。水瑤掛燈只是為了賺些買肉的錢,平日里她依舊去湖上打魚,到屏峰灣賣了換些錢維持生計。水瑤掛燈的三晚,分別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和月末,客人早已是約好的。水瑤對自己看上的人,會提前送上一個貼身的小荷包,是她親手繡的,那些荷包以大小區(qū)別,得到荷包之人分別為初一、十五、月末上花船的人。那三晚,水瑤會早早地哄睡水波,打掃船艙,然后細心梳妝打扮,于月上竿頭時悄然升起花燈,獨坐在船艙內等待。來客悄然而來,盡興而去。水瑤收費也沒有標準,隨著來客給,就是客人一時不趕巧,身上沒帶錢,她也不生氣,依然笑臉相送。
有幾種客人水瑤是堅決不接的。一是在家中打妻罵子,欲休妻再娶的,水瑤不想破壞別人的家庭,哪怕這個家庭已經瀕臨破裂。二是游手好閑,偷雞摸狗之人,這種人的錢來路不正,水瑤嫌臟。三是沒有結婚的小伙子。水瑤說接這樣的人,教壞人了,是缺德。自己已經污了身子,但不想再壞名頭。
對于水瑤的這些規(guī)矩,有些船上漢子、岸上商人并不以為然,認為水瑤只是惺惺作態(tài),有意拿捏著,目的是為了抬高身價。在水瑤沒有掛燈的日子,也常有人前往她船旁騷擾,有人甚至拿出大把的票子,對水瑤說,只要讓他上船,多少錢只管開口。水瑤不為所動。遭到拒絕后,有人甚至叫罵,一個婊子,賣誰不是賣,哪天賣不是賣?還裝什么蒜,擺什么譜!水瑤只當沒聽見,不予答理。
其他花船上的花船女也有意見,都是做這一行的,就你水瑤名堂多,還不按規(guī)矩收錢,讓別人怎么做生意?好在水瑤一月只掛三天燈,對她們的生意影響不大,這些人只是背地里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有一次,一個安徽來屏峰灣買木材的客商,晚上喝了酒后,打聽到當?shù)刈蠲赖幕ù撬幒螅徒柚苿耪业剿幍拇瑥娦猩洗M入船艙欲對水瑤無禮。水瑤奮力推搡,并拿出剪刀以死相抗,后艙水波被吵醒后爬進前艙,見此情景嚇得大哭。木材商只有悻悻離去。
很快,騷擾水瑤的木材商知道了胡來的后果。深夜,木材商的商船被四條漁船圍住,每條船上三位壯實的漁家漢,大家沖上商船,將木材商從被窩中揪出一頓狠揍,并將船上用具砸了個稀爛,驚慌失措的木材商只有連夜逃離屏峰灣。人們才明白,水瑤一個弱女子,之所以能夠完全按照她自己的意志行事,能夠想什么時候接客就什么時候接,想不接誰就不接誰,是因為她背后有人罩著。而這個人就是屏峰灣赫赫有名的漁船幫幫主——余流歡。
只是,余流歡自從與水瑤有過一夜之情后,就再也沒有踏上過水瑤的花船一次。
三
過了端午,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湖盜蘆席幫數(shù)條快船突然摸到了屏峰灣碼頭。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湖盜并沒有下船上岸搶劫,也沒有搶奪停泊湖灣船只的錢財。幾艘快船只是圍住了湖畔上掛著花燈的花船,快船上的眾匪徒舉著火把,照得屏峰河燈火通明,其中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臉橫肉、腰挎駁殼槍的匪首馬大幫。有匪徒叫道,哪是水瑤的花船?水瑤快出來說話,我們幫主要見你。
這晚,并不是水瑤掛燈的日子,她的船也泊得較遠,她和水波已躺下,熄了燈的小船在湖中很不起眼,因此沒有被匪船圍住。聽到外面的喧嘩聲,水瑤掀起艙簾一角往外探看,清楚地聽到了匪徒的叫囂,知道是沖自己來的,情急之下,她想起了余流歡。水瑤推醒水波,說,弟弟,你趕緊上岸,去找余幫主,告訴他湖盜來了。
水波人小,也機靈,他悄悄下船蹚水上了岸,貓著腰往黑暗中跑去。
這邊幾艘花船上的花船女都被逼到了船頭,有匪徒乘小船一艘艘看過去,卻都不是水瑤。匪徒認識水瑤,馬大幫白天已經派他來踩過點了。
泊在湖畔的漁船、木排、商船上的人也都被匪徒趕了出來。馬大幫獨眼中放著兇狠的光,大叫道,各位鄉(xiāng)親、老板別怕,我馬大幫今天前來,一不為財,二不殺人,單只聽說屏峰灣花船女水瑤艷名,特來一睹芳容,一親芳顏。有知道水瑤下落的告知一聲,不然別怪我馬大幫翻臉不認人,今天就將這屏峰灣掀個底朝天。
眾人都不言語,一時,只聽見湖面呼呼的風聲,透著浸骨的寒冷。僵持之下,一名匪徒躍上一艘花船,揪住船上的花船女,惡狠狠地問,水瑤在哪里?
這花船女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她嬉皮笑臉地說,小兄弟,姐不是一樣嗎?為什么非要找水瑤呢?我們進去吧,姐讓你爽一回。
聞言,匪徒眼睛發(fā)亮,身體發(fā)軟,但扭頭見大船上馬大幫正獨眼大瞪,他立刻收起淫心,板起臉來,拔出馬刀架上花船女的脖子吼道,再不說,我一刀砍了你!
花船女這才被嚇住了,哆嗦著望向不遠處,那里,一艘沒燈的小船已解下纜繩,朦朧中一個女人的身影正奮力劃槳,往湖中駛去。
匪徒叫道,幫主,水瑤的船,她想逃走!
馬大幫一揮手,三條快船忽拉拉包抄上去,將水瑤的小船截住,匪徒伸出掛鉤,將小船拖到了馬大幫的大船前。
借著火光,只見水瑤身形婀娜,外罩碎花小褂,圓月般的臉上閃著瓷樣的光澤。馬大幫看得眼睛直了,心花怒放地說,你就是水瑤?果然姿色超群,非同一般。我馬大幫早聞你艷名,今晚特地來接你,請你跟我去樵殼山,當壓寨夫人如何?
水瑤雙目怒視,鄙夷地說,休想,你這個土匪!
馬大幫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有個性,我喜歡。來人呀,上去將水瑤小姐請上大船來。
從旁邊快船上跳下兩名湖匪,沖向水瑤,就要拉人,水瑤雙手猛地掄起劃槳,左右一掃,湖匪猝不及防,“撲通”、“撲通”落入湖中。
馬大幫見了,又一招手,兩艘快船靠上小船,船上幾名湖匪就要上船拿人。
突然,湖灘之上響起急促的銅鑼聲,接著一片喊殺聲,星星點點的火把從四面八方朝湖邊匯聚而來。只見領頭之人,下身穿束腰馬褲,上身赤裸,突兀的胸肌閃著黝黑的光澤,手中高舉大砍刀,正是屏峰灣漁船幫幫主余流歡。
原來,接到水波報信后,余流歡聽說水瑤有難,立即便以銅鑼為號,召集岸邊漁船幫兄弟前來搭救。
很快,湖岸邊便站上一排漁家壯漢,有拿土銃的,有拿木槳、鋤頭、錨鏈的。湖上的漁船的兄弟,見幫主帶人前來,頓時也勇氣大增,紛紛跑進艙內操家伙站到了船頭。
雙方相持不下,一觸即發(fā)。
馬大幫見形勢不利,雙手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說,余幫主,我今晚前來,并無騷擾屏峰灣之意,只不過想請花船女水瑤前往樵殼山一聚。
余流歡冷笑一聲,呵斥道,馬大幫,你來屏峰灣能做什么好事?我警告你,這塊地盤上沒有我余流歡同意,你休想帶走一個人!
馬大幫拔出槍,威脅道,想必余幫主不會為了一個花船女與我馬某作對吧?
余流歡橫刀胸前說,水瑤雖是一個花船女,但也是我屏峰灣的姐妹。你想帶她去,得先問問她是否同意!
馬大幫扭頭對水瑤說,水瑤妹子,你說愿不愿去?何必在這屏峰灣受苦呢,跟了我,吃香喝辣,享受不盡呀。
水瑤怒視著馬大幫,堅決地說,你這個土匪,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跟你去的!
馬大幫咬牙說,今天只怕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余流歡大喝,休要多言,人家已經說了不愿去,你再強逼,休怪我不客氣。
馬大幫點頭說,好,好,看來你余流歡今天是非要壞我好事,那我不客氣了!說完,突然抬手沖著余流歡就是一槍,正中余流歡臂膀,余流歡一個趔趄,但很快又站住了,大叫,弟兄們,土匪逞兇,給我打呀!
得到幫主號令,岸上、水上的漁家漢子、排幫兄弟紛紛朝湖盜船沖去,刀、棍、石頭雨點般砸向匪船,幾支土銃也“轟轟”齊發(fā)。
見寡不敵眾,馬大幫和眾匪徒只有胡亂地放上幾槍,扔下水瑤的船,倉皇往湖中逃竄而去。
這邊,余流歡失血過多,“撲通”栽倒在地。
一連半個月,水瑤一直記掛著余流歡的傷情。他是為自己受傷的,水瑤對這個漁家漢子有了一種新的認識,新的感覺。
以前,水瑤對余流歡更多的是感激和敬重,哪怕是那一次,她將處女之身給了他,也是懷著報恩之心的,她覺得虧欠他太多,只有以身相許,才能彌補一二。后來,她成了花船女,余流歡沒有再上過她的船,她不由隱隱有些失望,見多了那些貪色的男人,她對余流歡更多了一份敬重。水瑤知道,余流歡是放不下家中癱瘓在床的妻子。同時,她覺得自己身子臟了,不配再得到余流歡的喜歡,只有將那份感情壓抑在心底。
這次馬大幫突然來襲,情急之下,她讓水波前去找余流歡報信求救。危急關頭,余流歡不顧個人安危,大義凜然,奮然抗擊,除了作為漁船幫幫主保護屏峰灣一方安寧的責任,水瑤更覺得他是作為一個男人在保護她這個弱小的女人。那一刻,水瑤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余流歡的感情從對一個幫主的敬重,轉變成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原來這份愛早就埋在她的心底,只是自己一直都在克制、在等待。
水瑤經常讓水波去余流歡家探望,詢問傷情,甚至幾次燉了雞湯,讓水波帶去。而她一次也沒有去過余流歡家,她擔心自己一個花船女,會壞了幫主的名聲,最主要的是,她怕看見余流歡的妻子,那個她可以叫做嬸嬸的女人,她覺得自己已經傷害了她,無顏去面對她。
但她又想見到余流歡,從心底想,那是一個女人對所愛男人的真情渴望。
半個月后,終于聽水波說,余流歡已經能提得動一桶水了。水瑤心中那個念頭更加迫切,她不顧羞澀,請來船上幫水波檢查的郎中余天得捎話給余流歡,晚上她在花船上等他。水瑤知道余天得今天要去給余流歡換最后一次藥。
一個白天,水瑤心撲撲直跳,忐忑不安。早早吃過晚飯,看天色漸黑了,她哄著水波入睡后,開始燒了水,在艙內細細地擦洗身子,一寸一寸洗得發(fā)紅發(fā)白,然后穿上一件大紅的罩褂,將頭梳得一絲不亂。她走出船艙,站在船頭開始眺望,不遠處船上的燈光開始一盞盞滅了,幾艘花船的花燈也漸次亮起來,湖灘上幾聲狗吠讓夜更加寧靜。
水瑤點亮花燈,悄悄升上了桅桿。今天并不是她升燈的日子,自從余流歡受傷后,她一次也沒有升燈,就是有人找來,她也一概拒絕。
看著花燈升上桅桿,閃著微紅的光隨風搖擺,水瑤突然覺得那么空落孤獨,自己就如同這花燈一般,不知哪里是歸宿。余流歡是自己的歸宿嗎?她有這個渴望,但也許只是一廂情愿吧。水瑤一直記著他那天說過讓她等幾年,她經常琢磨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說等他妻子去世,他就會來迎娶她呢?這么想著,她馬上又在心里罵自己,這對那個病臥在床的女人是多么不公平呀。但他讓自己等自己就等吧,她相信他。
感覺有些寒意,水瑤準備回船艙,想想,她又將升起的花燈放下,熄滅收起。她今晚不想以一個花船女面對余流歡。她只想以一個女人,一個愛他喜歡他的女人,給他柔情,給他愛。
夜越來越深,轉眼二更到來。水瑤一次次走到船頭上觀望,但除了其他花船上偶爾傳來隱約的調笑聲,岸上、湖上一片寂靜。
余流歡沒有來,沒有來赴水瑤的約。水瑤落下了眼淚。
四
民國二十七年,水波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水波雖說依然瘦弱,但在屏峰灣已算是成年小伙子了。隨著長大,水波漸漸明白,姐姐是個花船女,靠出賣身體賺錢來養(yǎng)活自己,來為自己治病。
白天,他能從別人家孩子眼神中看出嘲諷的意味,有時半夜醒來,聽到前艙內陌生男子粗重的喘息,和水瑤近乎痛苦的呻吟,水波心如刀割,只有將頭蒙在被子中,壓抑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水波對水瑤說,姐,我長大了,我去打魚掙錢,你別再做那事了。
水瑤望著水波單純的眼睛,臉紅了,心虛了,但心里卻很高興。弟弟大了,自己的苦日子終于可以熬出頭了,她決定不再做花船女了。姐弟倆每天早出晚歸打魚,有水波幫忙水瑤覺得輕松了許多,打魚換的錢除了過日子,也能不時買點肉,改善伙食。
日子雖清苦卻充實,水瑤覺得生活充滿希望。
水瑤已經二十二歲了,在屏峰灣是老姑娘了,卻還沒嫁人。這里女子一般十八歲就要出嫁。
水瑤沒有出嫁,并不是因為她做過花船女。雖說花船女地位卑微,但在屏峰灣卻并沒有人真正地歧視她們,都是生活所迫,不是為了生計,誰愿走上這條路呢。大多數(shù)花船女賺了些錢后,會找個年紀大的船家漢子從良,也有的與過往的客商相識后,從此遠走高飛,過上正常夫妻生活。
水瑤溫柔美麗,愛慕她的男人很多,雖說有些小伙子家人會計較她花船女身份,但找一個妻子去世或是年紀大的單身漢絕對沒問題。也有很多過往商人想帶她走,但水瑤卻從未為此動心。
她有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水波知道。
水波說,姐,你選個人家吧,別等余幫主了,他是不會娶你的。
余流歡一直以來暗暗關心著姐弟倆,但卻再也沒有來過他們船上。水瑤知道他惦記著自己,知道他是個真正的漢子,他是覺得愧對自己的妻子,所以只能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壓抑自己的感情和情欲。
水瑤心里說,此生我只愛余流歡,盡管他比自己大很多,有老婆孩子,但只要有一線希望,自己就會一直等下去了。只是這份心思水波如何能懂,他畢竟還小,還是一棵青苗。
水瑤不再掛花燈,但晚上依舊會有一些漁家漢子、客商前來找水瑤,這時,水波總是站上前保護姐姐,他身形雖然瘦小,但足以讓水瑤心中安慰。好在看在余流歡的面子上,只要水瑤嚴辭拒絕,誰也不敢過分輕薄,漸漸地,再也沒人去騷擾她了。水瑤姐弟在屏峰灣算是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冬天過去,春暖花開時節(jié),湖面上開始不太平起來。先是大量難民船從蕪湖、彭澤等地溯江而上,進入鄱陽湖,往省城南昌而去。人們紛紛傳言,說日本人占了南京后,屠城大開殺戒,而且很快就要打過來了。又說,國民黨軍隊正在彭澤馬當江面布防,意圖阻擋日軍從長江進入鄱陽湖區(qū)。
不久,經常可見大隊國民黨軍船在湖面穿梭,運送士兵、軍械。看來大戰(zhàn)真的在即。
屏峰灣往來的商船少了,各水上幫派也不敢輕易出湖。戰(zhàn)亂伊始,馬大幫的湖盜蘆席幫趁火打劫,更加猖獗,漁船幫、排幫、鹽船幫、糧船幫等水上幫派在鞋山湖附近常常遭到搶劫,損失慘重。鄱陽湖附近老百姓陷入恐慌之中。
一個陰雨的正午,突然有三條大船停靠屏峰灣碼頭,船頭都插著青天白日旗,一個連的國民黨士兵荷槍實彈從船上跳下,沖向岸來,到處抓壯丁。說是奉上峰命令,馬當防線需要充實兵力,凡家有男丁,年滿十六歲的都必須前去當兵。有人說,這些壯丁是拉去充當炮灰的,因為國民黨兵已經開始大潰逃,馬當防線的守衛(wèi)部隊兵員嚴重不足。漁家、排漢紛紛逃往屏峰大山,沒來得及走的都被抓了壯丁,一時,屏峰灣雞飛狗跳,哭號一片。
水波也被抓了去。水瑤抱著帶隊軍官的腿求情,軍官拔出手槍,呵斥道,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難道你弟弟不愿前去保家衛(wèi)國嗎?上峰有令,凡拒不從軍者,軍法從事!
水瑤“哇”的一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他還只有十六歲呀,還是個孩子,又有病在身,連槍都拿不動,能打什么仗啊!
倒是水波鎮(zhèn)靜,被士兵推搡著上船的他,轉身沖水瑤叫道,姐,別哭了。日本鬼子打到咱們家門口了,橫豎是個死。我去當兵還可以多打幾個鬼子。
水瑤淚流成河,撕心裂肺地呼喚,弟弟,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呀!
五
剛剛入夏,日軍就水陸并進逼近彭澤,馬當守衛(wèi)戰(zhàn)打響了。
水上,日軍在三艘兵艦的引領下,大舉向國民黨的長江防線進攻,國民黨守軍損傷慘重,大隊國民黨傷兵開始向鄱陽湖深處潰逃。傷兵中有的頭上包著繃帶,有的吊著胳膊,有的拄著拐杖,情形異常慘烈。
那些天,水瑤不吃不喝,整天搖著小船在屏峰河上守著,看見有前線過來的船只就靠上前去打聽,你們認識水波嗎?就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十六歲的小男孩?可誰也無暇搭理她,有些國民黨傷兵甚至粗暴地呵斥她、轟她走。
終于,有一位和水波同時被抓去當壯丁的屏峰灣漁民,隨傷兵潰逃到屏峰灣時趁亂溜下了船。水瑤向他打聽水波下落,漁民說,他就與水波分在同一個連隊,負責守衛(wèi)江面,戰(zhàn)斗一打響,日本人軍艦的火力實在太猛,他們這些臨時抓差充數(shù)、沒有戰(zhàn)斗經驗的士兵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漁民說,他親眼看見水波被一發(fā)炮彈炸飛,掉入湖中,而他自己一只胳膊也炸沒了。
水瑤聽后,肝腸寸斷,愣了半晌,她“啊”的一聲昏倒在地。余流歡得到消息,不顧嫌疑,親自背著水瑤上了船,請來余天得搶救水瑤,水瑤醒過來后,擔心她想不開,余流歡三天三夜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端茶送水,細心勸慰。
看著心愛的人在身邊,水瑤再次痛哭起來,仿佛有滿腔的傷心和委屈要傾訴。待水瑤稍稍平靜,余流歡說,看這形勢,日本人不久就要打到屏峰灣來。水瑤,你還是趕快離開吧。我這些天準備安排漁船幫家屬往波陽躲些日子,你也過去,在那里我有個老主顧,可以照料大家。
水瑤哽咽著問,那你呢?也去嗎?
余流歡說,我留下來看看再說。這邊還有許多事要料理,還有漁船幫的兄弟們,我哪能獨自離開呢。
水瑤無力地依偎在余流歡懷里,說,我弟弟沒有了,我一人也沒有牽掛,我不走,留下來陪你。
余流歡眼圈紅了,嘆口氣說,原指望過幾年太平日子,好好服侍我那癱瘓的老婆,等她去了,我……我……就會……沒想到現(xiàn)在會這樣。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都是因為我,我對不住你!
水瑤輕輕摟住了余流歡說,別說了,你的心我都懂,只要你不嫌棄我,我情愿等的。
三天后,馬當防線徹底崩潰。日本兵艦長驅直入,駛入了鄱陽湖,同來的還有馬大幫的湖盜船。原來,馬大幫帶著湖盜蘆席幫投靠日本人當了漢奸。
日軍進駐屏峰灣時,余流歡正組織沒來得及逃離的村民和漁民往屏峰山暫時躲避。水瑤也被余流歡命令兩位漁船幫兄弟強行拉走了,而他自己和部分沒來得及撤退的漁船幫兄弟被日本人圍住了。
屏峰灣是進出鄱陽湖的必經之路,易守難攻,戰(zhàn)略位置重要。日軍一個小隊和馬大幫的保安隊就駐扎于此,日軍小隊長叫波田,一個中國通。一上岸,日軍即刻燒毀了停在湖畔的所有漁船,并用刺刀逼著被抓獲的余流歡等漁民為他們挖筑工事。
余流歡一邊干活,一邊悄悄對其他人說,鬼子看來打算長期在此駐扎,屏峰灣將永無寧日,山上的女人孩子還有漁船幫兄弟也沒有出路,我們得想辦法逃出去。
眾人紛紛說,幫主,我們聽你的。
余流歡說,待夜深,趁鬼子松懈時,我?guī)烁傻艨词毓づ锏墓碜樱缓蟠蠹乙黄鹜练迳缴吓埽犝f留防老山有八路軍游擊隊,是我們老百姓的隊伍,到時我們找他們去。
眾人應承,好!
無月的夜,屏峰灣一片寂靜,停泊湖畔日軍兵艦的探照燈不時掃射湖面,岸上的鬼子和偽軍早已在臨時帳篷內酣睡。不遠處,抓來的漁民工棚四周只有兩名鬼子崗哨在游蕩。
看似一切正常。
余流歡悄悄起身,眾人也都起來,慢慢向工棚外爬去。余流歡帶領一名漁船幫兄弟悄悄接近哨兵,出其不意一人撲倒一個,掐住喉嚨,奪下槍支,正要率人往后山撤,突然,四周火把亮起,一隊鬼子和偽軍鬼魂一般冒出,將他們團團包圍,為首的正是波田小隊長和偽軍保安隊隊長馬大幫。
馬大幫提著手槍,哈哈獰笑,余幫主,我馬某算到了你會有這一招,憑你的性格豈能這么老實幫皇軍修工事,我一直在觀察,看你們白天鬼鬼祟祟的,料定你們晚上有變。我才報告皇軍,守著你們呢。
余流歡雙眼圓瞪,馬大幫,你這個狗漢奸,你將不得好死!
馬大幫說,余幫主,識時務者為俊杰,現(xiàn)在是皇軍的天下。只要你帶領漁船幫投降了皇軍,我舉薦你到我保安隊當副隊長如何?
余流歡“呸”了一口,不知廉恥的東西!
馬大幫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將手中的槍搖了又搖,想想,他惡狠狠地冷笑一聲,俯身討好地對波田小隊長一番耳語。波田聽罷,拔出鋼刀,大叫,你們,良心壞了壞了的,死拉死拉的!
頓時,日本兵的機槍架了起來。
余流歡一看,大叫,兄弟們,鬼子要下殺手,與他們拼了!
大家群情激憤,呼喊著朝前沖,日軍的機槍響了,眾人紛紛倒下。一時,血水染紅了屏峰灘。
六
又是月圓中秋。
日本人進駐屏峰灣三個多月了。在這個中國傳統(tǒng)佳節(jié),昔日這里應該到處張燈結彩,繁華喧嚷,可如今卻是秋風蕭瑟,一片死寂。
天色剛黑,突然,湖畔淺水區(qū)從遠而近,一團粉紅的燈光在風中閃爍。沙灘炮樓內日軍哨兵發(fā)現(xiàn)了,探照燈打過去,只見一艘小小的漁船正往屏峰灣碼頭劃來,搖槳的是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桅桿上升掛著一盞粉紅色花燈。
哨兵連忙報告波田,波田和幾個日本軍官正與馬大幫在喝酒。波田下令,兵艦啟動,速將小船押來檢查。
由于日軍實行嚴密的封鎖,過往漁船、商船不是被搶,就是被兵艦擊沉,幾個月來,連白天幾乎都沒有船只敢經過屏峰灣水域,何況這夜晚。
這時馬大幫笑了,他連連擺手說,太君,別急,別急,軍艦的不必啟動,這是花船,鄱陽湖花船。
波田“哦”了一聲,問,什么是花船?
馬大幫比劃著說,就是……就是……船上有花姑娘的。
聽說有花姑娘,在座的日本軍官一個個眼睛發(fā)亮,屏峰灣地處偏僻,加上日軍橫行,當?shù)乩习傩斩继幼吡耍鼊e說是女人。現(xiàn)在聽說有花姑娘,叫這些鬼子如何不興奮。波田也來了興致,是嗎,花姑娘?趕快給我抓來。
馬大幫說,抓的不用,這花船掛了花燈,就是主動來做生意的,太君可以去花船享用享用的。
哈哈哈……波田一陣狂笑,放下酒杯,站起身說,今天是你們中國的中秋節(jié),又有花船前來,好,好,你的和我去瞧一瞧。
馬大幫命令他的保安隊出動兩艘快船,前去將花船拉了過來。搭上跳板,馬大幫走上船一看,頓時傻了眼,黑衣女子居然是水瑤。
后面,波田等人已經跟了上來。馬大幫后悔不迭,早知是水瑤,他就不該告訴波田花船的事,應該獨自先來享用了。但現(xiàn)在已經來不及了。他只有指著水瑤對波田說,太君,這就是鄱陽湖上的花姑娘。
水瑤身材明顯瘦了一圈,更顯亭亭玉立,臉上化了妝,抹了淡淡的腮紅,掩飾著憔悴憂傷的神情,黑色的罩衣襯得她皮膚格外的瓷白。那波田早看呆了,不由蠢蠢欲動,但他擔心有詐,于是命令馬大幫,你的,進船艙檢查檢查。
馬大幫查過,整條船只有水瑤一人,艙內陳設也與平常沒兩樣。
馬大幫報告,太君,一切正常。
波田淫笑,喲西,你的帶人在岸邊守衛(wèi),我的進去。
馬大幫不敢違抗,只是連連點頭哈腰。
波田上了船,拉著水瑤進艙,水瑤沒有反抗,順從地跟著,隨手放下了艙簾。
波田一看,艙內整潔的被子已經鋪好,他不由獸性大發(fā),一把摟住了水瑤。水瑤一扭身掙脫出來,換上了一臉嬌笑,太君,別急嘛,讓我給你唱首小曲,泡杯茶吧。
喲西、喲西,沒想到,這荒僻的屏峰灣還有你這樣有情調的女人,這讓我想起了日本京都的藝伎。波田非常高興。
水瑤拿出一個小壺,泡上了茶,倒了兩杯,她先喝了一口,便唱起了漁歌:“今日又是團圓夜,山河破碎遍豺狼。但見月圓人難圓,長夜難眠恨離別。”
波田聽不甚懂,但也能感受到歌聲中的哀愁和怨恨,讓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后脊梁骨冒出一絲寒意。他連連擺手,這個不行,換一曲,換一曲。看水瑤喝茶,他也放心地端起杯子喝了起來。
岸邊,日軍和偽軍開始松懈,三三兩兩抽煙聊天,只有馬大幫心里火一般燒得難受,這水瑤是他夢寐以求的女人,上次因為余流歡他沒有得逞,如今水瑤送上門來,沒想到又被波田搶了先。他媽的,狗日的日本人,居然還聽小曲。馬大幫暗暗罵道。
船艙內,隨著水瑤一聲冷笑,波田突然感到胃腸抽搐不已,渾身開始無力,慢慢滑倒下去,他想喊,卻叫不出聲,嗓子如同封住了一般,只有拼命扭動身軀,撞擊船板。看著小船輕輕搖擺,岸上的日軍和偽軍反而哈哈淫笑。
水瑤掀起被子,從艙板下拿出一把磨得鋒利的剪刀,一下一下捅向波田的心臟,她流著眼淚,邊捅邊念叨,這是為水波報仇的,這是為余幫主的,這是為我們屏峰灣鄉(xiāng)親的……
漸漸地,波田不再動彈,眼睛翻起,如死魚眼一般。水瑤用被子蓋住尸體,看看表面沒有破綻,又將一壺香油澆在被面上。
原來,自從水波戰(zhàn)死,余流歡又不幸被鬼子殺害后,水瑤就心如死灰,她恨不得立即跳湖自盡,好追隨她的親人而去。但她心中更充滿仇恨,自己這樣死去太便宜那些殺害她親人的魔鬼了,她要為弟弟和余幫主報仇,讓他們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她從余天得那里要來一種藥粉,這種藥粉混入茶中,人飲后會手足全麻,嗓門腫脹,不能言語。經過精心準備,水瑤選在這中秋之夜獨闖屏峰灣。
外面,馬大幫見船上半天沒動靜,心中疑惑,不由伸頭往船上看。正在這時,水瑤撩起艙簾,探出半個身子,沖馬大幫莞爾一笑,叫道,馬隊長,太君叫你也進來。
水瑤已脫了外套,半邊酥肩微露,里面的紅肚兜若隱若現(xiàn)。馬大幫一陣激動,以為波田已經完事,讓他也進去享受享受,他沒有多想,跨步上了船,撩起艙簾彎腰進了艙。
突然,他感覺不對,艙內怎么一股血腥味,還有濃濃香油味。他叫道,太君,太君。見沒有回應,他上前掀起被子一角,看到的卻是波田蒼白猙獰的臉。馬大幫嚇得往后一蹦,腦袋撞得艙頂“咚”的一聲,他欲拔槍,卻已來不及,只見水瑤猛地打翻了馬燈,馬燈落到被面上,“忽”地燃起,火勢迅速漫延全艙。
馬大幫大叫不好,拔腿想沖出去,水瑤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馬大幫用另一腳踢,用拳頭擊打,水瑤的頭盡管血流如注,但她的雙臂卻如焊接在馬大幫的腿上,紋絲不動。眨眼間,火勢就封住了整個船艙……岸上的鬼子”哇哇”直叫,卻無法上前救火,船艙里傳出馬大幫殺豬一般的慘叫。
火借風勢,越燒越旺,頃刻間整條船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團,在朗月的鄱陽湖面,如同一朵盛開的紅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