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處走

郝強已經讀了三年高三了，今年高考的成績還是不理想，錄取早結束了，他連個中專的通知書都沒收到。本來他還想再復讀一年，可父母僅僅靠幾畝責任田維持生活都很困難，再也無力供他讀書了。沒辦法，郝強心想只好一輩子扎根農村了。

盡管郝強只是高中畢業，但在農村也屬于文化水平比較高的了。由于農村實行早婚，因此，很多人都來給他介紹對象。沒過多久，他就和王燕訂婚了。王燕是村里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而且又特別溫柔、賢淑，郝強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就在郝強和王燕商量什么時候結婚的時候，一個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郵到了郝強手中。原來是通信地址寫錯了，錄取通知書被返了回去，這是學校第二次給郝強郵來的，并且讓他馬上去學校報到。

接到了錄取通知書，郝強全家既有喜悅也有憂愁，喜的是郝強終于考上大學了，憂的是一年六千多元的學費不知從哪出。一家人正在愁眉不展的時候，王燕給郝強送來了六千元錢：“郝強，這是我的嫁妝，你先拿去用吧，反正你上了大學，我們要過好幾年才能結婚。”

郝強的父母對王燕說：“這怎么行呢?”盡管這么說，可他們也沒有別的辦法。郝強的心里對王燕自然更是異常感激，他在心里想，多虧找了王燕這么個好媳婦，并暗暗發誓，要一輩子好好愛她。

上了大學后，郝強很快就丟掉了農村孩子的純樸，迷戀上了繁華的都市生活，尤其讓他無法釋懷的是校園里那些花枝招展、婀娜迷人的城市女孩兒，他真后悔自己同王燕訂婚。郝強想如今自己已經是大學生了，將來畢業后一定會在城里工作，自己怎么可能同一個農村姑娘結婚呢?他幾次想打電話同王燕退婚，可因為欠著王燕的六千元錢，只好先拖著。更重要的一點是，王燕每個月都準時給他寄來五百元錢。

父母在電話中告訴郝強，自從他上了大學后，王燕總是來家里幫著干活，有了好吃的也忘不了送來一份兒，讓郝強一定好好看待王燕，常給她打電話發信息。但整整一個學期，郝強只給王燕打過一次電話，回過兩個短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王燕如何土氣，如何與他不配。

放寒假回家，郝強給他父親買了一雙皮鞋，給母親買了一件毛衣，王燕卻什么也沒有。父母問他給沒給王燕買東西時，郝強撒謊說買了，然后悄悄地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只十元錢的發卡，準備送給王燕。

王燕因為在縣里的煙站干活，一直到快過年了才回來，她連家都沒回就先跑來看郝強。為了多賺點兒錢寄給郝強，王燕四處給人家打短工。

但看著眼前又黑又瘦的王燕，郝強想到的不是她受了多少苦，而是她比以前更土了，頭發亂蓬蓬地攏在一起，一雙眼睛因睡眠不足滿是血絲，凍傷的手指又紅又腫，穿的衣服款式陳舊，比城里的女孩兒差了十萬八千里。郝強想自己堂堂一個大學生，決不能同一個農村女人過一輩子。

郝強把那個廉價的發卡遞給王燕，十分冷淡地說：“這是給你的。”然后拿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在農村哪用得著這么貴的東西，以后什么也不要給我買，你在城里不受苦比什么都強。”王燕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換下了頭上扎的橡皮圈，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本來還有好多話要對郝強說，但怕打擾他看書，就默默地出去幫著郝強的母親做飯去了。

晚上，王燕連飯都沒吃就走了，郝強的父母讓他去送送王燕，他卻推說自己胃痛。王燕一個人走了，但她很快又回來了，給郝強送來了一瓶胃藥，然后才回家。

郝強對父母說要同王燕退婚，被父母痛罵瞎了良心。他想直接對王燕說，但一直等到開學也沒有說出口。

郝強開學走的時候，王燕已經去煙站干活了，沒有趕回來送他。但就在汽車要開的時候，王燕卻滿頭大汗地跑了來，遞給郝強一個包，并對他大聲說：“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呢。”在汽車開動的一瞬，郝強分明看到王燕臉上有閃閃的淚花兒，他打開了那個包，里面是一件毛衣和一千元錢。汽車已經開出很遠了，王燕還在不停地向他擺手，郝強的心里升起了一絲愧疚，但很快就消失了。

開學后不久，郝強同音樂系的孫瓊談起了戀愛。孫瓊人很漂亮，歌唱得又好，完全具有郝強所向往的那種城里人的氣質，就連她的虛榮心、壞脾氣、蠻不講理和小家子氣，在郝強心里也煥發出無限光芒。自從和孫瓊相處以后，王燕在郝強心里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只有在每個月收到錢的時候，他才能想起來世界上還有王燕這么個人。郝強心里十萬分地想跟王燕馬上斷絕關系，可又無力斷絕，因為一旦跟王燕斷絕了關系，每月的五百元錢就沒有了。他同孫瓊要看電影，要進網吧，要喝咖啡。郝強的虛榮心很強，不想在孫瓊面前表現出一副寒酸相，因此，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

有一次，郝強陪著孫瓊逛商店，孫瓊指著一件羊絨衫說：“真漂亮。”郝強明白孫瓊的意思是讓他買下來。他走過去仔細看了一下價格，嚇了一大跳，明碼標價八百五十元，而他兜里的全部現金還不足一百七十元。

看到郝強白著臉回來，孫瓊明顯不高興地說：“哼，諒你也買不起。”然后商店也不逛了，轉身就往回走，弄得郝強十分尷尬：“我我我……”我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

回到學校，孫瓊仍然不理郝強，還挖苦他說：“交了你這樣的男朋友寒酸死了，你看看別人的男朋友，拿出哪個都比你強。”郝強連中午飯都沒有吃，頹喪地回到寢室，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湊到一起，一連數了三四遍，每遍都是三百八十元，與八百五十元差了近五百元。而且，這個月才剛剛開始，離家里寄錢的日子還早。正當郝強愁眉不展的時候，一個同學給他送來了一張四百元的匯款單，是王燕寄來的。郝強的心里連感激一下王燕的時間都沒有，他又向一個同學借了七十元，立即匆匆忙忙地跑到那家商店，買下了那件羊絨衫。

當郝強把羊絨衫放在孫瓊手中的時候，孫瓊立即眉開眼笑：“穿不穿羊絨衫是次要的，我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愛不愛我。”孫瓊是高興了，可郝強一個月的日子卻不知道怎么過了。

大四的寒假，郝強終于把孫瓊領回了家。孫瓊早就要到郝強的家里看一看，只是郝強不想讓她來，因為孫瓊一來，必然要與王燕見面。下了汽車，離家越來越近，郝強的心情也就越發沉重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父母，面對王燕，面對眾多鄉親，只能硬著頭皮往家走。

走進家門，讓郝強倍感尷尬的是，王燕正在家中幫著刷墻，看到孫瓊，她立即什么都明白了，但卻十分平靜地對郝強說道：“你們回來了。”然后轉過身繼續刷墻。郝強的父母迎上前來，看到孫瓊一時間愣住了，“伯父、伯母你們好。”孫瓊十分大方地同他們打招呼，但他們只是慌亂地點著頭。“她是誰呀?”孫瓊指著王燕問郝強。

“她是……她是……”郝強不知該怎么回答。“我是郝強的表妹。”王燕回過頭對孫瓊笑了笑。

孫瓊的到來在整個村子里掀起了一場風波，人們紛紛唾罵郝強的良心被狗吃了，指責他的父母教子無方，弄得郝強的父母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只能默默地嘆氣。

對于村里人的指責和唾棄，郝強毫不在乎，他想：就讓他們罵吧，再怎么罵，也改變不了自己大學生的大好前程。反正自己以后在城里工作，再也不用回到這個破地方了，索性讓他們罵個夠。他現在只關心一個問題，那就是怎樣同王燕退婚。

正在郝強苦思冥想著該怎樣同王燕解除婚約時，王燕托人捎給他一封信，讓郝強幾乎不敢相信的是，王燕在信中主動提出退婚，而且還祝愿他和孫瓊一生幸福。

郝強以為同王燕退了婚，他就可以和孫瓊盡情地書寫愛情的詩篇了，可沒想到新的煩惱又來了。因為如今大學畢業生就業形勢非常嚴峻，國家不再包分配。已經臨近畢業了，郝強到人才市場去了多次，但由于他成績平平，又無特長，因此沒有哪個單位接收他。此時孫瓊說的再也不是如何如何愛他，而是限期讓他找到工作，否則就和他拜拜。

這天下午，郝強突然從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是一家私立小學要招聘一名教師，今天已經是最后一天了。他連忙借了一輛自行車，直奔那家學校而去……郝強由于應聘心切，自行車騎得飛快。在一個十字路口同一輛疾馳而來的卡車撞在了一起，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郝強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陣陣鉆心的痛楚把他的視線引到了左腿上。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圈圈的繃帶，但延伸到膝蓋以下大約二十厘米就終止了，他的心猛地一緊，“我的腿……我的腿……”郝強歇斯底里般地喊著。

“小伙子，你能撿回一條命就已經不錯了。”聽到喊聲從門外走進來的醫生說。

第二天下午，孫瓊才趕來，走進病房，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腿……”然后，就是沉默。孫瓊僅僅坐了不到十分鐘，對郝強淡淡地說了句“好好養傷”就走了。

孫瓊再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后了，這一次她什么也沒說，扔給郝強一封信就走了。郝強顫抖著雙手打開那封只有寥寥數語的信：郝強，對不起，我不可能同現在的你生活一輩子……郝強看著信，止不住的淚水從他的眼睛中流出來。郝強在想，生活與自己開了一個多么殘酷的玩笑，孫瓊只是沒有明確說出她不可能同一個瘸子生活一輩子，就如同他當初想的不可能同一個農村女人生活一輩子一樣，這是多么可笑又可悲啊！畢業的時候，郝強被家鄉的村小學接收了，他又回到了曾經發誓永遠也不回來的地方。當他下了汽車，拄著拐杖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前面走過來一支迎親的隊伍。讓郝強感到羞愧不已的是，車上坐著的新娘子竟然是王燕。在人們的唾棄和嘲笑聲中，郝強看到王燕是那樣的文靜、漂亮和迷人，不知道要比孫瓊強多少倍。

責任編輯 六 點E-mail：whao207@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