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藝們的綽號
想起過去北京人藝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挺令人興奮的,也挺令人留戀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上至劇院院長、黨委書記,下至各科科長、各室室主任,人們從來不稱官銜,一律直呼其名,而且常常是親切地免姓呼名,或者干脆起上個近似“愛稱”的綽號。
比如,曹禺同志,大家從來不叫他“曹院長”,而是叫他“曹頭兒”。以至連家屬、小孩兒們也叫他“曹頭兒”。他非但不反感,還會向你笑著答應。再比如焦菊隱同志,大家不叫他“焦副院長”、“焦總導演”、“焦導演”,而是尊敬地稱之為“焦先生”。多少年來就這么叫慣了,甚至影響到周總理也跟著我們這么叫。
還有趙起揚同志,大家也從來不叫“趙副院長”、“趙書記”,而是叫他“起揚”;歐陽山尊同志,大家也同樣從來不叫他“歐陽副院長”或者“歐陽副總導演”、“歐陽導演”,而是叫他“山尊”……
這個優良傳統一直沿襲至今。現在的各位副院長、副書記,大家分別叫他們:“是之”、“蘇民”、“兆華”、“連昆”、“崇林”。叫的人上口,聽的人順耳,誰也不介意。如果你參加人藝一個會議,大約是聽不出誰是“官”,誰是“兵”的。大家都覺得這種稱謂有助于建立一種和諧、寬松的藝術創作氣氛。
與此同時,人們還善意地創造了一些綽號,而且一經出現,便很快成為全院的共同“財富”,一叫就是幾十年。
李緒文同志是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從北京展覽館調到劇院來的,當時還是個20郎當歲的小伙子,在劇院負責搞道具的制作和管理工作。他生就一副好嗓子,常常一邊制作道具一邊學那么兩句歌唱家李光羲的《貨郎與小姐》,還真有那么點兒意思。
1958年,劇院到山東巡回演出《烈火紅心》和《紅旗飄飄》,大家都住在濟南山東劇場的后臺。每天晚上演出以后,吃過了夜宵,人們總還要興奮一段時間不愿意睡覺。有的閑聊,有的下棋,有的看書,有的打撲克,過著“夜游神”的生活。
老舍講笑話
1957年元旦,人藝上演了郭沫若同志的名劇《虎符》。
幾個月后,為了慶賀這次演出的成功,劇院組織了一次春游活動,除了這個戲組的全體演職員參加以外,還特別邀請了郭沫若和老舍先生。
春暖花開,風和日麗。大家坐著大轎車興致勃勃地來到了房山縣周口店,參觀北京猿人的遺址。
當時,朱琳、于是之、戴涯、王望等演員還都是三四十歲的中青年,有的簇擁在郭老的身旁學習著歷史知識;有的簇擁在曹頭兒(劇院里的人都這樣親切地稱呼自己的院長)的身旁,聆聽著戲劇雜談;也有的簇擁在老舍的身旁談笑風生。大家都知道,哪里有老舍先生在,哪里就一定有歡聲笑語。
那天的天氣比較熱,大家紛紛把毛衣脫下來拿在手上,臉上依舊汗淋淋的,然而一邊參觀,一邊談天,一點也不覺得累。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人們來到山下的一間小禮堂里共進午餐。
這頓午餐是相當豐盛的西餐,由當過西餐廚師的姚漢岳同志負責,大家吃得都很滿意。郭老還為此舉杯,向姚師傅表示感謝。
席間,人們紛紛舉杯——曹頭兒代表劇院感謝作者,郭老代表作者感謝劇院。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人們正需要有娛樂助興的時候,突然,老舍站了起來。大約是條件反射的緣故,老舍一站起來,大家便不由地一邊鼓掌,一邊笑出了聲。老舍板著面孔,手里拿著香煙,環視了一下人們,然后以他那特有的幽默語調緩緩地開了腔。“郭老!”老舍先向郭沫若點點頭。“曹老!”老舍又向曹禺點點頭。“老老!”老舍再用手指了指自己。
“諸位老!”老舍最后拱拱手,看了看所有在場的人。
“我給大伙兒說個小笑話,歡迎諸位提出寶貴的和不寶貴的意見!”
大家再也忍受不住了,笑聲從人群中涌了出來。然而,老舍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笑容。“從前有個懶媳婦,天天兒得等著婆婆催著起床。”
大家又笑開了。“院子里還住著兩位識文斷字的街坊。有一天,這兩位先生湊在院子里聊天兒,還你一言我一語的有點兒爭論。”
大家屏聲息氣,想聽個究竟。
“第一位老先生說,我看太陽有兩丈來高。第二位老先生不懂。第一位老先生解釋,日上三竿嘛,一根兒竹竿有六尺,三六就得一丈八。第二位老先生撇撇嘴。我看太陽得有幾百丈高。第一位老先生不懂。第二位老先生解釋,日出東山嘛,一座山還沒有幾百丈高啊?就這么著,一位說太陽有兩丈來高,一位說太陽有幾百丈高,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老舍停了停,吸了一大口香煙。“這時候,坐在旁邊兒的懶媳婦憋不住了,扯著嗓門兒說,二位大爺都別說了,這用不著爭。我看太陽也就有一屁股高!第一位老先生和第二位老先生都不懂。懶媳婦解釋,您沒聽見婆婆天天兒早晨沖著我嚷嚷啊——還不快起來,老陽兒都曬著屁股了!”
聽到這里,大家已經笑得前仰后合了。
可是,老舍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先向郭沫若點頭致意,再向曹禺點頭致意,又向眾人點頭致意,接著便從容地坐下,又大口大口地吸起香煙來……
三百字的提綱
曹禺同志既是人藝的院長,也是劇院中青年編劇的老師。
50年代和60年代時,劇院里漸漸形成了這樣一個慣例——不管是專業作者或者是業余作者,寫戲時都要先寫一個提綱,而這個提綱往往要先請曹頭兒給“號號脈”。理由很簡單,因為曹頭兒經驗豐富,獨具慧眼,能夠一下子判斷出提綱里有沒有能寫的“干貨”,值不值得搞下去。他常說:“一個劇本首先得有‘醬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可是,請曹頭兒給提綱號脈,也并非一件易事。
曹頭兒一貫認為:劇作家的勞動就是想,不斷地想。他針對我們“下筆千言,口若懸河”的毛病,便從來不聽提綱,只看提綱,而且對提綱也提出了嚴格的要求,即只能寫在一張300字的稿紙上,還要字字入格,多一字不可。這下子我們可作了難,每次寫提綱都要使出全身的本事來進行“壓縮”,甚至如同寫詩一樣,字斟句酌。這時我們仿佛才真切地體會到,凝練比鋪陳要費力氣得多。
曹頭兒看一個提綱不滿意時,便會說:“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是“現成現成”。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他一定是發現了在你的提綱里,有別人用過的“套子”。他對于中外古今的名劇了如指掌,在這方面想蒙混過關是絕對不可能的。為此,他提出過這樣的觀點:“要寫一種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構思戲的沖突、懸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學作品已達到的高度。寫一個慳吝人,守財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寫。莫里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都寫出了此類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寫這種性格,就要寫出自己的東西,才能留下來。一個人的殘忍,有呂后的殘忍,剝皮挖眼,還有各式各樣的殘忍。只有了解了諸如此類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寫這種殘忍,才不會重復,才會超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不熟悉這些,就不會有獨特的創造,沒有這種獨特的創造和發現,是寫不出好作品來的。”
曹頭兒在創作上從來是獨辟蹊徑,不嚼前人嚼過的饃,對我們也同樣提出這種高標準的要求。所以我們寫提綱時,不但要注意“短”,同時更要注意“新”。60年代初,我們為了把一個戲的提綱擠進300字的稿紙里去,整整開了兩個通宵的夜車。
當我們把提綱送給曹頭兒的時候,總覺得還不滿足,一心想著再補充幾句,做點兒說明。可是,曹頭兒對此擺擺手笑著說:“不用了。一個劇本的提綱寫得越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說,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戲的地方,用不了幾個字就可以表達出來,因為它們一定會管不住地從你們的腦袋里往出跳。我寫《雷雨》的時候,沒有提綱,可是一口氣寫出來第二幕周樸園、蘩漪的‘喝藥’和第三幕周萍、四鳳的‘幽會’。”
曹頭兒說到這里,我們點著頭再也不做聲了。
這種做法時間一長,我們便慢慢地悟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來。想想看,一個只有300字的故事梗概,一定是擠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來的才是實實在在的“干貨”,即戲劇的主體部分,也就是曹頭兒說的“醬肘子”。如果一個戲的主體部分站不住腳,挺不起腰來,那么,旁枝側葉再多,再華麗,也是枉然的。
300字的提綱,難為了我們,也鍛煉了我們,提高了我們。
“泡”后臺所得
1957年劇院內部辦了一個表演訓練班,作為畢業演出,排練了《名優之死》。為了演好名優劉振聲,童超同志努力向生活求教,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前門外大柵欄的慶樂戲院去“泡”后臺,很快便結識了京劇演員譚元壽、馬長禮等人。戲中戲《坐樓殺惜》里,劉振聲扮演宋江,上場之前那句“列位,少陪了!”童超就是向馬長禮學的。
一天晚上,童超又來到了慶樂的后臺。譚富英和裘盛戎合演的《捉放曹》,自然是那天的壓軸戲。童超走進后臺,便向譚元壽打招呼。
童超問:“譚先生來了嗎?”譚元壽用手一指——譚富英正在后臺的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化妝。
譚元壽問:“你認識他嗎?”
童超搖搖頭。
譚元壽說:“那我給你介紹介紹。”
于是,譚元壽把童超帶到了譚富英的面前。
譚元壽說:“爸,人藝的童超同志來見見您。”童超笑著,準備寒暄幾句。
萬萬沒有料到,譚富英坐在那里畫著眼睛,不但沒有吭聲,連頭也沒有抬一抬。
譚元壽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
片刻之后,譚富英化好了妝,慢慢地站起來,向童超拱手作揖。
“對不起,您看了戲多提意見。”譚富英邊說邊走到另外一把椅子前坐下,“您請到前邊兒坐吧,我得歇會兒。”
譚富英說完就閉目養神,進入了自己的“意境”。
童超也就只好離開了。開始,童超心里有些不高興,覺得譚富英的架子大,可是細一想,這不正是自己要體驗的“名優”的生活嗎?前邊的埋頭化妝,不管來了什么人也不理,正好和《名優之死》第一幕里,劉振聲獨自化裝,楊大爺來打招呼時相似。后邊的閉目養神,進入“意境”,正好也和那一幕里劉振聲化好妝,楊大爺、小報記者王梅庵和劉鳳仙在一旁調笑時相似。
本來,童超對于這場基本上沒有臺詞的“無聲戲”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好,這時突然有了抓撓,捕捉到了劉振聲這位“名優”在后臺里基本的自我感覺。后來又經過排練中的加工和改造,童超把譚富英的“埋頭化妝”和“閉目養神”,都用到戲里去了。
在藝術創作中,似乎常常會遇到這種情形:“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行”。
(選自《史家胡同56號:我親歷的人藝往事》/梁秉堃 文 李濱聲 繪/金城出版社/2010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