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峰與我同臺講用
□ 文潔若
馮雪峰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20年了。他在冷落與冤屈中溘然長逝后,我不斷地讀到懷念并描述他的文章,從而使我對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這位德高望重的首任社長更加深了理解和尊敬。50年代我在他手下工作過,“文革”期間又在“牛棚”時共過3年患難。那以后還在咸寧干校一道勞動了兩年。其間,尤其令我難忘的是,在向陽湖我還同這位半生坎坷、備受折磨的老人同臺講用過一次。
1954年后,這位耿直不阿的社長就因《紅樓夢》研究問題和“胡風(fēng)事件”受批判,在接二連三的運動中一再挨整。他寫的寓言被斥為毒草了,他被扯進了丁陳集團。最終,一頂千斤重的右派帽子壓到這位參加過長征、并被關(guān)進過上饒集中營的老干部頭上。
1969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只留下少數(shù)人搞“樣板戲”,工作人員“全鍋端”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去圍湖造田。早在1941年,馮雪峰被囚在上饒集中營的時候,就害上肺病,奄奄一息。幸而被營救出獄。1959年又患胃病,把胃切除了五分之四。“老弱病殘”四條,他都占全了。然而純粹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67歲的馮雪峰也佝僂著腰,不由分說地被趕到了干校。當時,最臟最累的活兒都攤到那些在“牛棚”里受過審查者的身上,動輒就是:“派幾個右派”。雪峰出生于農(nóng)民家庭,干活賣力氣。這位奔七旬的老人往往被當成壯勞力去使用。有一次修橋,雪峰、蕭乾和另一個右派被派去挑石頭。雪峰挑得又多又快,蕭乾比他還小七歲,卻不如他。第三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地道的文弱書生。下工時,外連那位領(lǐng)班把雪峰留下,叫另外兩人自次日起,“不必再來了”。
由于雪峰勞動得格外出色,有一天軍代表和連干部派他到四排講用,還指定由我去奉陪。我所在的十四連四排共有三個班,三四十人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自從1957年在文化部小禮堂聽雪峰做大鳴大放的動員報告以來,已經(jīng)多年沒聽見他當眾講話了。雪峰用濃重的浙江義烏口音開腔了。他的嗓音再也不像50年代做報告時那么洪亮、那么充滿自信了。
雪峰逝世將近3年后,1979年11月中共中央為他徹底平反并恢復(fù)名譽。1971年初在干校講用的雪峰,想必是有苦難言。1927年冒著生命危險入黨,1934年參加長征,1941年被關(guān)進上饒集中營的這位老干部,哪里想得到,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沒過上幾年安定的日子,他就會被卷入一連串冤假錯案中去呢?
其實,雪峰是最有資格講用的了。咸寧“五七”干校的“五七”戰(zhàn)士雖然達數(shù)千名,但像雪峰這樣與毛澤東、魯迅、瞿秋白、張聞天等直接交往過,又曾爬雪山、過草地、蹲過集中營的,誠然是絕無僅有的。倘若談?wù)勊@傳奇般的生涯,該是多么生動。然而對這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瘦弱老人來說,這一切都已成為不堪回首的往事,屬于連提都不能提的禁區(qū)。
說實在的,不論雪峰怎么講,也討不了好,因為那頂帽子雖然摘了,他卻還是“摘帽右派”,他的命運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改變。
輪到我了。我知道軍代表和連干部為什么指定我來講。一周前,同屋的一位資深女編輯約我為墻報寫一篇稿子。我和她在“牛棚”里共過3年患難,在干校又編在同排同班。沒想到我借著昏暗的油燈熬夜寫的那篇稿子,竟博得了連部的好評。“紅八月”以來,我的頭上突然也出現(xiàn)了光圈。連總抱怨我勞動不夠賣力氣的班排長,也開始表揚起我來了,甚至早晨出工前,我在“天天讀”時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發(fā)言,也受到一向?qū)ξ覚M挑鼻子豎挑眼的一位“響當當”的稱贊。好幾天我很不自在。因為我讀過蘇聯(lián)的長篇小說《不需要的榮譽》(伏羅寧著),暗自擔(dān)心被人為地捧得越高,有朝一日會跌得越重。不過,既然要我講,也只得“打著鴨子上架”。我沒有怎么準備。當時我原想表一表全家四口人走“五七”道路的決心(1969年11月,為了“備戰(zhàn)”,我們就把一對兒女都接到干校來了)。然而聽著雪峰的講用,我猛地領(lǐng)悟到,這位老人的頭腦實際上是非常清醒的。他之所以講得那么平淡呆板,是因他既不能說真話,又不肯說假話——那是1971年初,“五七”干校的始作俑者、靠謊言起家的副統(tǒng)帥還在臺上。就拿我那篇獲得軍代表和連干部好評的墻報稿來說,我寫的又何嘗是真話?我才沒那么心甘情愿地丟下自己的專長,讓子女荒廢學(xué)業(yè),全家四口人一輩子走“五七”道路呢?我頓時泄了氣,只把墻報那篇稿子大致重復(fù)了一遍,把場面敷衍過去。
那之后不久,在“拉練”中,雪峰受到了一次摧殘。“拉練”本是部隊練兵的做法。軍代表把它搬到干校來了。不定哪天,半夜里突然吹號,要求這些大多數(shù)已年過半百的“五七”戰(zhàn)士,像棒小伙子那樣五分鐘內(nèi)穿好衣服,疊好被,緊急集合,然后沿著崎嶇的山路跑步行軍。一天晚上,雪峰和蕭乾都跌了跤,因而遠遠地落在隊伍后面。年富力強時,雪峰曾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如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精力快耗盡了。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
1971年6月,雪峰隨著一批老弱病殘到了丹江。雖然再也不用自己種稻種菜了,但拉著大車去運糧油肉菜的任務(wù),還是落在他身上。虧得轉(zhuǎn)年秋季修訂《魯迅全集》的工作上了馬。雪峰被調(diào)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他才避免像侯金鏡那樣在干校因勞累過度猝然身死的命運。
1973年7月至1978年,我們蟄居在東四北門樓胡同的八米“門洞”里。那兒離雪峰所住北新橋宿舍不遠。一天,蕭乾去看望老友孫用,承蒙他惠贈一包紅艷艷的寧夏枸杞子。蕭乾馬上蹬自行車專程到北新橋給雪峰送去一半。第二天,雪峰又從北新橋步行到門樓胡同我們那個“門洞”回訪,并且還送了一包黃豆。可惜那陣子我“以社為家”,住在辦公室里,無緣同這位老領(lǐng)導(dǎo)再見一面。1975年3月,雪峰就因肺癌在協(xié)和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大夫說是由于他體質(zhì)弱,又由于多年的勞累,再加上心情長期郁悶造成的。術(shù)后一個多月就被迫出院,及至發(fā)現(xiàn)擴散,再住進醫(yī)院,就已經(jīng)回天無術(shù)了。
當雪峰同志帶著太多的遺憾于20年前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反映長征的長篇小說《盧代之死》想必是他掛念的未竟事業(yè)之一。另一位長征干部李伯釗同志在徹底平反后,3年之內(nèi)幾易其稿,終于完成了反映長征的劇本《北上》。但由于雪峰的逝世,使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白:根據(jù)親身體驗寫出的一部以長征為題材的長篇小說。
記咸寧干校時的張?zhí)煲?/p>
□ 周明
張?zhí)煲硗驹谖膶W(xué)界是極有聲望的老作家,老前輩。他又曾是《人民文學(xué)》的老主編。我不僅有幸在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和關(guān)懷下工作過,而且“文革”前和“文革”中間,我還一直同他住一個院——北京東城小羊宜賓胡同5號(作協(xié)宿舍)。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院內(nèi)的房屋高大寬敞,雕梁畫棟,十分考究。中院是一塊寬闊的園地,種有香花、野草。還有一架葡萄,一棵挺拔的白楊樹,一棵直到秋天還開放著鮮艷花朵的鳳凰花樹,幾株每年最早向人們報春的、芳香撲鼻的白丁香、紫丁香。就是在這樣一座幽靜、舒心的院落里,勤于筆耕的作家張?zhí)煲恚翰デ锸眨麑嵗劾邸R簿褪窃谶@座院落里,我得天獨厚地有許多機會,向他求教,向他學(xué)習(xí)。他如同春風(fēng)夏雨般給了我許多教益和幫助,這一切自然將使我終生難忘。后來,那個狂風(fēng)暴雨突然襲來的1969年底,我們又被趕下湖北咸寧一片荒野的“五七”干校。這期間,我又同他住在一個房間。那時,他還沒“解放”,還是“專政”對象。我呢,起先還樂滋滋地,因為是“革命群眾”。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也被打成“反革命”,隔離審查。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真可笑,也可恨。真是人妖顛倒,是非曲直不分,禍國又殃民。
大概從抗戰(zhàn)初期起,張?zhí)煲硗揪蜕砘紘乐氐姆谓Y(jié)核病。那時的醫(yī)療水平和條件不像現(xiàn)在,肺病,就是致命的病,給病人帶來許多不堪忍受的痛苦。因此,從那時起,張?zhí)煲砭烷L期被病魔糾纏著,折磨著。他幾乎是望秋先零——體質(zhì)極度衰弱,經(jīng)不起風(fēng)霜。長期以來,他都是帶病寫作,帶病堅持工作。在作家協(xié)會里,是一名人人知曉的“老病號”。所以到了干校后,他也只能做點輕活,不能下地干活。于是他和謝冰心、臧克家被分配看門、看菜地。那時節(jié),像正是壯年時期的一批詩人、作家如張光年、嚴文井、侯金鏡、李季、郭小川、馮牧、葛洛等同志都被懲罰扛大活了。干大活,流大汗。當時已屆老年的陳白塵被趕下湖放鴨子去了。湖北,尤其是我們干校所在地的茫茫荒野里,氣候極不正常,冬冷夏熱,熱起來要人命。好在大家總算挺過來了,也有令人痛心的犧牲者,如侯金鏡同志。
雖然是看看門,看管菜地,他和冰心、臧克家依然是認真負責(zé),一絲不茍。只要有豬啊狗哇、大水牛跑進菜田,他們便大聲吆喝,趕將出去。
由于我們同住一室,他們又是輪流值班,空閑的時間,我們就在宿舍里聊天。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那時節(jié),在干校,除了干活、賣力氣、人斗爭人(美其名曰“斗批改”)之外,又無其他任何事情可干,更無工作任務(wù)。你是作家,如果寫作,那也是大逆不道,犯罪行為,是“新動向”。不是功,而是罪。我們天真的詩人郭小川,就為此吃了不少苦頭。無論是平日,還是下地勞動時,他隨手總是帶一個小筆記本,一有空,也有感時,總拿個筆在本子上寫著詩。后來,其中的一首詩居然在干校墻報上公開發(fā)表了,惹起了禍端。上面知道后,可鬧騰了一陣子,左查問,右追查,作為“階級斗爭新動向”,批了一通。可我們天真的詩人郭小川還說什么呢?他說:我是個詩人啊,詩人不為人民寫詩,還算什么詩人?寫了詩,怎么反而成為我的罪過呢?
因此,我們大家只有聊天。聊天,可以解除重勞動的疲勞,也可消磨時光。開始,在宿舍里,我和林紹綱同張?zhí)煲硗疽仓皇橇牧臒o聊的生活瑣事。時間久了,畢竟一些生活瑣事,是無意義的,也是乏味的,不想再提及這些話題了。而我,從大學(xué)讀書時起,就對文學(xué)史很感興趣,談不上研究,只是讀過一些這方面的書和資料。而張?zhí)煲硗居质菑?0年代走過來的一位知名作家,一位前輩,我何不利用這個寶貴的機會,向他虛心求教一些知識!后來,我們的話題逐漸就轉(zhuǎn)移了。我問他的個人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歷程,我問他的許多名篇寫作動機和構(gòu)思,我問他同魯迅先生的交往,我問80年代文壇許多作家和作品的情況,等等。總之,涉及的方面很廣,交談也很自由、舒暢,使我深感聽他的親切敘談,真正是勝讀十年書。
通過那段非常時期的朝夕相處,通過那段日日夜夜難忘的交談,我更深切地了解了他,理解了他。因而也更尊敬他,熱愛他。他在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給了我許多有益的知識,思想的啟迪。至今,這些談話歷歷在目,縈繞在我心間,如同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
我和冰心抬糞桶
□ 汪瑩
1969年秋,到干校后,我有幸和冰心先生接觸,盡管她來得比我們晚,而且我們相處的時間也短暫,但卻給我留下了至今難忘的印象。冰心先生來到干校之初,我感到不可思議。她生于20世紀第一年,近七十的高齡,到這里除了看看菜地還能干什么?至于改造,用得著嗎?人家一直是人大代表。
無巧不成書,她一上工偏偏就和我分到一個小組,讓我和她一起抬糞桶給菜地送糞或拾牛糞。別以為這活像一些繪畫中小牧童那么輕松,那么自得其樂。我們抬的這個大木桶——聽負責(zé)菜地的孫德海同志說少說也有二三十斤,連那舀糞的木勺,怎么也有十來斤。要去撿糞,帶把鐵鍬和掃帚就行。干這活對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算不了什么,可對眼前這位年近古稀、身材矮小而又纖弱的老人來說,是否承受得了,可就難說了。
我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當我倆抬上那個木桶時——即使是空桶,她就慢悠起來,仿佛風(fēng)中搖擺的柳條一般。系桶的繩子短了不行,長了也不行,短了上肩時費勁,太長走起來不方便。有時,因桶離我太近,走起來難免碰到腳尖。走在后面的我,不能不下意識地把那個木桶移到我這邊來以減輕她的重量。她一發(fā)現(xiàn)就停了下來,把桶拉到自己那一頭。就這樣,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像拉鋸一樣你拉我拽,走走停停,去送糞或?qū)ふ摇皩氊悺睋旒S。
開始時,我們極少交談,一方面是顧不上,另一方面好像都有點戒心似的。時間長了,尤其在抬糞停下來小憩時,難免聊上幾句。她問我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什么語種。我是有問必答。當我談到我們外國語言文學(xué)系主任兼文學(xué)課的老師李霽野先生時,她饒有興味地聽著。冰心先生勞動時十分認真,有時拾著地上的牛糞,一點一點地弄得很干凈,甚至連地皮一起鏟起來。
“這收獲,除了靠老天爺之外,就靠它了。”她笑著說,心情還是挺愉快的。
但有一次,她變了臉,因為她又發(fā)現(xiàn)那個木桶離我太近了。她轉(zhuǎn)身停下來對我說:“汪瑩同志,你可不必這樣,你這樣做,他們見了會剋你的!”她的表情嚴肅,語氣凝重,從那雙銳利的目光中,不僅可以看到她的自尊和剛毅,還可以體味到她的理解和關(guān)愛。
“沒事!”我說,“這有什么好說的……”我心想,先生過慮了,不管跟誰抬東西,后面的人都會像我這樣做的。
“沒事!沒事時是沒事,一旦有事,什么事都會扯上。”她咕噥著,又把那根繩子往自己那邊挪了。
可不是嗎?后來,她的那句話,“一旦有事,什么事都會扯上”,在審查“五一六”的過程中,得到了百分之百的驗證!
冰心先生在與一般同志的交往中,的確是位可敬可親的老人。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她對孩子有著天使般的愛心。一次,我們碰到一個小男孩,他盯著我們看,尤其是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冰心先生索性叫我停下來,對我說:
“你看,這孩子蠻有意思的,他盯著我呢。”
我看看她,捕捉到她那一瞬間的表情,多么和藹可親,多么愉快!她那雙本來就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他那么瘦,可倒像滿結(jié)實的。”說真的,這是個極平常的小家伙,并沒引起我的注意,沒想到她老人家如此動容。也許,她想起自己的小外孫了。
我和冰心先生一起抬糞桶的日子很短,不久就派到別處去干其他活了,見面的機會很少,但奇怪的是,我總惦念著她,總懷念我們這段溫馨的日子。終于有一天我們又相見了。我們像故友重逢一樣,都感到高興,她走過來,悄悄地告訴我:
“汪瑩同志,我可能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以后什么時候再見難說,不過我想總還是有機會的。”她兩眼看著我一往情深地說,“以后你回北京后別忘了來看看我啊!”
聽了她這番話,一種若有所失的情感涌上心頭,對她有很多話要說,可嗓子好像被一團東西堵上了一樣,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向她點了點頭,“嗯”了一下。沒想到這聲“嗯”竟成了我們永久的道別,終身的遺憾,因為回北京后,我雖十分想念她,但想到她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那么辛勞,便不忍再去打擾她了。
(選自《向陽湖紀事——咸寧“五七”干校回憶錄》/李城外 編/武漢出版社/2010年10月版/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