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官,便治人,不當官,便治于人。換言之,要想不被別人治,唯一的辦法即是做官。所以,要做官,想做官,不擇一切手段地往上爬,甚至踩著他人腦袋、骸骨,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戴,是一種生存競爭。追逐官職,謀取官位的時尚,成了封建社會中人們的一種動力。
讀書就是為了做官,從啟蒙開始,就被教導,“書中自有祿萬盅”,“書中自有黃金屋”,官是人生一大誘惑,誰也擺脫不了。游戲也是做官,有一種娛樂的名稱,叫做“升官圖”。唱戲也是做官,通常一出場,必有一出賀喜的戲,戲名就叫《跳加官》。門上貼一張畫,那是《天官賜福》,所謂“三星高照”之福、祿、壽中的“祿星”,就是玉皇大帝那兒專門負責賞官賜官的星宿,燒香膜拜,是輕易怠慢不得的。
數千年來,權力、金錢和美女是三位一體的,權力是實現欲望的阿拉伯神燈,所以作為權力的象征,那一頂烏紗帽是人們哪怕摩頂削踵,也要攫取到手的寶貝。一部《二十四史》,就是浩浩蕩蕩的皇帝和手下官吏的歷史,對于官的崇拜、追求,演變為社會的病態心理,不可遏止。時到今日,一些人的意識里,仍是削尖了腦袋,拼命鉆營當官,這種熱門也許并不值得奇怪。
偶讀《明史》,不禁失笑,敢情在中國歷史上,還有過不準不做官的時期。
非要你做官不行,你不肯出來做官,就砍你的腦袋!我想,那些官迷們一定會說,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但在朱元璋當上皇帝以后,確實頒布過一條嚴懲不貸的法令,叫做“寰中士夫不為君用”的律例,歷朝歷代,還真是少見。
為什么有那么好的差使,人們卻不愿去當官呢?原因就在于這位皇帝太草菅“官”命。他取得政權后,經常借口謀反叛亂,大殺功臣宿將,每次興大獄,動輒誅殺萬人以上。尤其熱衷于“廷杖”,就是當他的面揍他的臣下,每五棍換一個打手,即使被杖者命大,不致斃命,也將終身殘疾不起。這種殘暴虐殺,弄得當時士人以服官為畏途,如“貴溪儒士夏伯啟叔侄斷指不仕,蘇州人才姚潤、王漠被征不至”,就按照這條“不為君用”的律令,結果將他們“誅而籍沒其家”。
現在弄不懂要飯出身,當過游方和尚的朱元璋,除了出于鞏固他的政權,鎮壓膽敢反對他的人,以及整肅吏治的目的外,是不是多少還具有某種平民式的報復心理?也許他在皇覺寺被治于人的時候,嘗夠了官吏的荼毒,因此當上皇帝后,對那些做官的動不動施以酷刑,如主要針對官吏的絕對是喪失人性的剝皮刑法,就是他干出來的。據《二十二史札記》載:“時京官每旦入朝,必與妻子訣,及暮無事,則相慶以為又活一日”,做官做到這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可憐,在中國各朝各代做官者之中,恐怕是最不濟的了。
所以,看到在中國長期的官本位的封建社會里,有這樣一段怕做官而又不準不做官的插曲,也是很別開生面的。
(選自《李國文千字文》/李國文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