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給房管系統帶來各種嚴重災害,其中尤以搶房風為最甚。
搶房,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書面文件上稱為“沖擊”、“緊縮住房”,革命的對象理應沖擊,住房太寬應予緊縮,無非表明“造反有理”?!拔幕蟾锩焙蟾姆Q“擠占”,占,指明了其非法性,未免文雅了些。但不管用什么字眼,都是用強迫、威脅手段破壞私有權(私房)、租賃權(公房),是一種強搶行為。所以老百姓習慣叫它搶房。
第一撥搶房風,始于1966年8月北京“紅衛兵”來滬煽風點火。接著上?!凹t衛兵”沖擊黨政機關,同時沖向社會,在“破四舊”的口號下,凡所見到的建筑物上西洋雕塑、古代雕刻、吉祥圖案、里弄名稱、外文標志,一律當作“封、資、修”和“四舊”,加以摧毀掃蕩。稍后深入到“地、富、反、壞、右、資、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派”等家里查抄“四舊”,搜集“罪證”,翻箱倒柜,挖地拆墻,無所不為。搜出的刺繡、壽材、佛像、舊書、古董、字畫,有的堆放在較大較好的房間內,門上貼封條,有的運走,有的燒掉。也有把大房間占為“紅衛兵”司令部辦公處所,將主人一家趕到小房間去住的。
“紅衛兵”,本來是大專院校和中學學生的造反組織。后來不少非學生的成人也掛上“紅衛兵”的袖章,“破四舊”、搶房子。不久出現了其他形形色色的造反組織,什么“戰斗隊”、“造反隊”等,在本單位揪斗“走資派”和“黑五類”后,往往伴之以抄家和搶房。在早期,搶到的好房子大都用于造反組織設立“司令部”、“聯絡站”、“材料組”等辦公之用,也有改裝為關押“審查對象”的“隔離室”的。造反派大小頭頭吃住在里頭,深夜呼嘯,四鄰不寧。如地處南京西路上的靜安新村被稱為“頭頭新村”,許多佩帶紅袖章、身跨摩托車的造反派,成群結隊,趾高氣揚,盛氣凌人地頻繁出入。里人屏息而立,側目而視。有時各造反派之間,爭奪批斗對象,一戶可以被查抄幾次(永安公司私方郭琳爽家被抄7次之多)。各派互貼封條,大打出手。
受第一撥搶房風的引動,社會上一些人起而效尤,互相串連發動,出現了“困難戶造反隊”之類的組織。1966年12月31日一夜之間在全市刮起了第二撥搶房風。房管部門掌握待分配的新舊空房和造反組織加封未用的空房,一下子都被搶占。有些膽小的“聰明人”,怕有朝一日被追究,就發明了“連環搶”的辦法。他自己搶了房子,又叫熟人搶住自己的房子,以此類推,造成無法退房的局面。在此氣氛壓力下,有些私房主眼看房子保不住,就唆使親友搶住進來,以堵住外人來搶。也有一些危險房屋的業主,搶得好房子后,主動上交壞房取巧表示“革命”。這次搶房事后核查有19578戶,使用面積361737平方米。
搶房風造成社會秩序大亂,引起了造反派控制的市領導機關的不安,就示意并批準市房地局予以整頓。對于“沖擊”歸公的私房要補辦自愿上交的手續,經批準歸公后原業主自住部分按公房標準交租。被濫用的空房退交房管部門,被搶占的空房經審查核定后建戶收租,包括大小頭頭如王洪文、陳阿大原住簡屋幾經搬遷,最后住進高級住宅,辦了配房手續,變非法搶占為合法分配。這項整頓工作到1970年2月告一段落,計處理(包括收回和建戶)16218戶,28.86萬平方米。尚有3360戶,7.3萬平方米無法處理。
第三撥搶房風是有組織的搶。1967年7月25日“工總司”(上海最大的造反組織,全名為“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頭頭是王洪文)房管系統聯絡站串連全市各大造反組織到處貼聯名布告,勒令所有的“地、富、反、壞、右、資”等人把他們的房地產一律交公,限在8月15日前向當地房管部門交出產證和緊縮的住房,不得提出任何借口拒絕執行。交出的空房即由造反派分配。這次全市性的有組織行動,在當時形勢下比政府法令還有力。房管系統造反派響應號召表現得極為狂熱。1968年6月打出“進一步收房”的口號。他們布置造反隊員到里弄看大字報,摘錄其中被查抄的對象,派戰斗組上門看房子,如認為尚有擠占余地的,即勒令其繼續退房。這次是造反派以房管所革委會名義出面辦事了。如有些房管所在本地區發貼“通令”,令“地、富、反、壞、右、資”攜帶戶口簿、房票簿(公房)、有關產權證件(私房)于限期內向房管所報到。報到時在造反隊員監視下,先在門口向毛澤東主席像“請罪”,朗讀墻上貼的標語或語錄,然后視其高興打兩個耳光,以“端正態度”,排隊,按次叫去談話,按照“戰斗小組”已摸到的口徑填表申請退房。造反隊手執皮帶來回巡視,造成恐怖氣氛,嚇得房主和住戶不得不填表。
總計前后三撥搶房風,市區被搶(沖擊沒收包括被迫“自愿”上繳)的各類私房共17650戶,141.75萬平方米;郊區8454戶,45.46萬平方米。合計26104戶,187.21萬平方米。市區公房被搶(壓縮、擠占)79萬平方米(均為使用面積)。
不少人家被掃地出門,原住房全部交出,安排到又差又小、沒有煤衛設備的房子里去,用造反派的話說“叫你吃吃苦頭”。這里僅舉幾例:
朱道南(已故),市房地局副局長、中共房地局委員會副書記,原住湖南路一套2室40平方米公寓,被掃地出門,搬到高安路某大樓,一家4口住2間儲藏室、加起來不足10平方米,無煤衛、無廚房、又暗又悶。
劉靖基,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工商聯主任委員,原住自產江寧路1019號花園住宅,建筑面積691平方米,被掃地出門。老夫婦二人手拎小提箱一只,彷徨在馬路上,無處可去,被統戰部工作人員發現,找到一個亭子間安頓下來,后因國慶上主席臺,可能有外賓訪問,才又遷到北京西路某公寓住半組,約20平方米。
陳新典,泌尿科專家、曾任中華醫學會上海分會理事長,安徽省醫學院院長,原租住泰興大樓一大組公寓,掃地出門,一家分散2處,均為小間。
戚雅仙、畢春芳,著名越劇演員,原居住陜西北路公寓式里弄,各一層三間。掃地出門后,戚雅仙住大沽路舊式里弄底層后客堂16平方米,昏暗潮濕。畢春芳也差不多。
隨著“批斗”擴大和深入,掃地出門的事,持續發生數年,直至1971年才逐漸終止。很多人雖未掃地出門,但被逼交出較好較大房間,自己搬到最差最小的儲藏室、灶間、閣樓、亭子間等部位,但仍須負擔原來的全幢租金。私房歸公后,自己留住部分必須按公房標準付租。這些對象多數停發工資,只給一二十元生活費。
“文化大革命”期間造房很少(10年只造150萬平方米),而人民居住困難嚴重。當時踞市領導地位的馬天水、陳阿大等手中有大量搶來的空房,決定拿來收買民心。由工交組拿出5條解困標準,實行他們吹噓的“解放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解困”,由房管部門統一接受困難要房戶申請,獨家承租分房解困任務。但實權仍歸工交組的房調小組(當時陳阿大被稱為“房司令”)掌握,為造反派頭頭親戚朋友批了不在少數的條子,房地局只得照辦。事實上到1976年開始落實政策時,個別尚未被清除出去的造反派還在利用職權批配好房。于是一切要房的矛盾集中到房地局。為了平衡各區房源,把普陀、閘北等空房少的“窮區”的困難戶分配到徐匯、靜安、盧灣等空房較多的“富區”,結果許多花園住宅、公寓、新式里弄等好房,被生活習慣不能適應的住戶搞得破破爛爛。例如遷到新閘路沁園村的困難戶,不僅房租付不起,連煤氣也用不起,竟在打蠟地板上支起了行灶,用拾來木柴生火做飯。這就大大加重了“文化大革命”后落實政策的困難(還房應先修復)。如著名中醫婦科專家陳小寶家,在巨鹿路有花園住宅1000余平方米,共有各種彩色衛生設備27套。被沒收后撥給部隊做招待所。因軍人習慣蹲坑,全部敲掉改為蹲式坑槽。落實政策歸還時限于經費只修復了6套。也有的業主申訴地上鋪的方磚是明代古物、梁上木雕是明清精品,祖宗遺留,要求賠償,因無法辦到,只得耐心說服。1967-1968年解困用去空房45萬平方米。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撥亂反正,為搶房風“擦屁股”而落實私房政策,從1976年10月起到1991年底基本結束,花了十幾年時間,撥用了104萬平方米(建筑面積)新建住宅,支付收購費用920萬元才得完成。搶房造成的公房困難戶數量很大,只能納入全市解困工作計劃,逐步調整解決。這些因素造成“文化大革命”后住房困難成為爆炸性的社會問題。
除了上述一般的搶房風之外,還有兩起有特定目標的大規模的集中搶房活動,一起破壞上海市與中央各部、各兄弟省市關系,一起破壞宗教政策。
第一起:1967年12月,由造反派控制的上海市文攻武衛指揮部(民兵性組織)查封了外地駐滬機構的辦公居住用房1106處,建筑面積36.69萬平方米。經市工交組正式分配使用124處;作為出借處理247處;1971年移交市房地局繼續處理704處。其中多數已被占用,真正空房只有159處。
市“文攻武衛”指揮部在查封時還對各駐滬人員加上莫須有的種種罪名予以迫害。1979年9月,國務院發文指出:“同意為各省、市、自治區和國務院有關部門駐滬辦事處恢復名譽?!幕蟾锩小娜藥汀捌湟换锊榉飧黢v滬辦事處是反革命行動。他們強加于各駐滬辦事處的一切誣陷不實之詞應全部推倒,對遭受迫害的干部、群眾和家屬,在政治上要予以徹底平反。各省、市、自治區根據工作需要,在征得上海市的同意后,可以恢復駐滬辦事處。所需辦公用房由派出單位與上海市革委會協商解決,原房及用具不再歸還”。1988年2月,上海市人民政府批轉市房管局的請示,經調查被查封的1106處的建筑面積為28.7萬平方米。其中,中央各部13萬平方米;各省、市、自治區12.9萬平方米;郊縣2.8萬平方米(較當年統計數少8萬平方米)。另據統計:按房產性質分,租用公房16.5萬平方米;租用私房1.7萬平方米;自產房屋7.2萬平方米(全民與集體);產權歸屬暫不明確4.8萬平方米(較當年統計少6.5萬平方米)。對其中集體所有制的房產原則上應予退還,具體有的經濟補償,有的用其他房產交換。有的另造新房歸還,有的騰退原房。
第二起:1968年,市文攻武衛指揮部又查封各宗教團體用房及寺廟教堂共53處(據市革會組織小組當時統計為100余處,辦公用房6處),建筑面積6.66萬平方米(其中缺佘山天主堂面積)。市政交通組作出如下處理:面積較大的16處2.66萬平方米由市計委分配給工廠、倉庫使用;一般性29處1.97萬平方米交所在區調配;保留8處2.03萬平方米,其中佘山天主堂缺面積,其余為天主教徐家匯天主堂住持院和修女院;基督教圣三一堂和青年會;佛教玉佛寺、靜安寺、沉香閣。
1980年7月,國務院批轉宗教事務局、國家建委等單位《關于落實宗教團體房產政策問題的報告》,“文化大革命”期間占用的教堂、寺廟、道觀及其附屬房屋,屬于對外對內工作需要繼續開放者,應退還各教使用。如宗教團體不需要收回自用者,由占用單位或個人自占用之日起付給租金,房屋被改建或拆建者,應折價付款。
寺廟教堂破壞非常嚴重,如龍華寺在1966年8月24日一天內,就由17個單位的“紅衛兵”千余人將山門推倒,將700尊佛像全部砸毀,將廟內宗教藏品集中焚燒3天。又有“紅衛兵”開來拖拉機要推倒龍華塔,附近群眾起來保護,才幸免于難。圣三一堂、徐家匯天主堂除砸毀宗教設備外,宏大的高塔建筑被拆毀。南市區的文廟被視為“封建主義的遺毒”,除拆毀欞星門、大成門外,又將進門三座石橋和泮池破壞,魁星閣傾斜,大成殿脊斷檐坍,險象環生。房管部門僅為修復龍華寺,1979-1981年投入9萬余人工,資金70萬元,才將6040平方米房屋修復。
(選自《上海房地產志》/陸文達 主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