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我在一家中介公司的推薦下,與8名中國船員到德國的漢堡港上船接班,這是我航海生涯的最后一次遠行。
那是一艘銹跡斑斑的老齡船,本來是德國一家船公司當廢鋼鐵賣給巴西一家私人公司的。老外船長是一個中年人,這讓我有一點詫異和不安。以前外派也曾與多國船員一起共事,好幾個老船長留給我的都是不友好印象,尤其是志得意滿的中年船長。所以,當我們9名中國船員登上船舷那一刻起,我就悄悄提醒同事準備隨時挨訓。沒想到船長一點也沒有架子,而且主動地向我們自我介紹說:“我是船長,你們就叫我費爾南多好了,歡迎中國船員到來!”隨后,他與我們挨個握手,又叫大副和輪機長安排好房間,告訴我們先洗澡和睡個好覺。不要急于干活。
我這次外派的身份是服務員,其他8名船員是1名水手長帶領3名水手,還有4人是機工。水手機工被領走后,費爾南多船長要幫我提行李,我有點受寵若驚,因為我這服務員身份是全船職務最低的船員,本來是應該為船長和船員服務的。但船長還是執意搶過我的行李,提著就向上走。我知道服務員房間在廚房附近不在上邊,所以,不斷提醒船長,可船長邊走邊說不會錯,原來他將我領到全船最高層,住原來的報務員房間。
船長放下行李后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知道你的職務對外是服務員,但這條船情況有點特殊,無線電設備比較老化,需要維修保養,而船方是一個新開張的私人企業,一切以賺錢和節省開支為出發點,所以,船公司向中國有關公司求援,要提供一名報務員出身的船員。
我在中國遠洋運輸公司干了20多年報務員,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現代通訊技術進步、陸續取消船舶報務員,我這個國家一級報務員失業了,才不得不改行從頭做起。
取消報務員其實是國際電聯規定的,但對一些小公司來說,昂貴的衛星通訊費是原來水運電報通訊的好幾倍。所以,有些公司投機取巧,雖裝有衛星通訊設備裝裝門面和應付國際有關部門檢查,實際上還是用水運電報形式通訊。因此,船長要求我在于好服務員主業的同時,盡快熟悉電臺這套副業。
我趕到廚房時,正是做晚餐的時候。印尼籍的廚工正在忙活,他見我到來,用生硬又熱情的華語自報家門:“我叫托索,以前與中國船員共事過,大家都叫我啰嗦。”廚房如今就他一個人忙活,可20年前的廚房配備是三名廚工和二名服務員。由于各國都在減人增效,這里終于減到一名廚工一名服務員了。服務員的工作是協助廚工洗菜、買菜、洗碗,做咸菜。打掃全船生活區的公共衛生,打掃船長、輪機長房間衛生,并管理發放衛生用品。
于是。我每天都大早起來,打掃餐廳及生活區走廊、洗手間衛生,做早餐小菜,然后一頭扎進電臺熟悉機器。由于電臺14年沒有使用了,到處都落滿了灰塵,我就從打掃衛生、清理設備、通風開始,憑借經驗從查找主電源人手,開試收、發報機,一點點試著來。過去在國內船上,上船接班都有一個交接班的過程,認為滿足了交接班雙方才會簽字。可是,這次不但沒人交班,而且我也離開這工作十多年了,更糟糕的是,由于終止了水運電報通訊,國際電聯出版的《無線電信號書》還是14年前的殘本。過去這本厚厚的資料每年都重新出版一次,而且每到一個港口,代理就會帶來新的資料,加以修改,里面記載世界各海岸電臺的呼號、頻率、功率及通訊情況等資料。沒有了這本資料,工作就有很大的困難,因為自從取消水運電報通訊后,大多數小一點的海岸電臺都取消或改換了業務,電臺頻率、業務變化太大了。
第三天晚飯后,同來的水手約我下船逛街,因為第二天就要開航了,航次是從德國漢堡開出,經比斯開灣進入地中海,過蘇伊士運河,經索馬里海盜區進入印度洋到印度的孟買,然后過馬六甲海峽到日本,再橫渡太平洋過巴拿馬運河到巴西。
我下船得向船長打招呼,敲門進去后,發現費爾南多船長正在埋頭看什么資料,聽說我要下地走走,他這才抬頭看看手表說:“稍等片刻,我要你一同下地!”我只好告訴水手不要等我了。
我與船長步出海關大門就向附近一條最繁華的商業街走去。漢堡港不在真正意義上的漢堡市,兩者相距很遠,但這里同樣車水馬龍,人口密度也很大。見費爾南多買牙膏、口香糖、巧克力、水果等東西。我忽然想起自己外派到希臘船上做報務員的一段往事:我要下地時,希臘船長說給他捎點東西上來,這是我極不情愿的事,因為在國外下地是要會伴的,而中國船員下地只是逛街,很少有購物的,所以,要人家陪同購物是一個難題。回船后,我將物品和找回的零錢如數交給希臘船長。船長卻玩起了考驗我的小把戲:
“零錢就不要了,你留著吧!”看我拒絕,沒有接受,船長竟懷疑地追問了一句:“你們中國人不是很窮嗎?”我不得不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船長,你錯了,與你相比,我們可能不富有,但是,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要的。”這次與費爾南多船長相處三天來,卻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點也沒有過去外國船長那高高在上的樣子。
我們從超市出來過馬路時,船長的一包巧克力掉在地上。就在他低頭去撿時,一輛轎車呼嘯而來,我拼命往回拉了船長一把,倆人雙雙倒在了地上。那輛轎車沖出十幾米才在一陣急剎車聲中停了下來,嚇得有些發抖的司機叫我們去看醫生。船長看看我,我看看船長,感覺無大礙,就逃也似地離開了。事后船長對我說,我們不能去看醫生。因為我們也有責任。過馬路的地方沒有斑馬線。從這一點看來,費爾南多辦事非常理智!
船甲板雖然銹跡斑斑,但在中國水手長老孔的帶領下,卻被打理得很好:在碼頭靠泊期間,三名水手除了正常值班外,還搶涂了船舷。這是一艘舊船,原船主本來不打算運營了,所以不再保養。接下來的日子里,由于老孔和同事們起早貪黑除銹涂漆和保養,船漸漸煥然一新,費爾南多船長感到很滿意。另外,船長對我服務員和報務員這兩項工作也大加贊賞。
然而,船剛開出兩天,雷達竟出現故障不能工作了,急得管理助航儀器的印度二副團團轉,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出故障。本來,船上沒取消報務員之前,所有助航儀器的維修實際上都歸報務員負責;取消報務員后,就歸二副管了。
航海雷達的主要作用于航行避讓、船舶定位、狹水道引航等,特別是霧天,絕對不能缺少,因為它在能見度不良時可以為航海人員提供必需的觀察手段。因此,一艘船一般要配兩部雷達。可是,此船現在只有一部,另一部可能被原船員倒賣了。見二副修復雷達無望,費爾南多船長就動員我看看,他說就當死馬當活馬醫,已經沒有什么更好辦法了。
從心里說,檢修雷達并不是我的長項,加上十多年過去,業務也比較生疏了。不過,我還是從顯示器故障開始查找,對照圖紙仔細核對判斷。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真的讓我找到了故障的所在:原來是一塊版接觸不良造成的。
船由北向南過比斯開灣,正趕上有七八級大風。比斯開灣位于法國的西部,是世界有名的海區,不僅水深涌浪高,而且七八級風是常事,所以,一般時速為13海里的船也需要24個小時才能通過。船過了法國西北的布雷斯特角,就左右搖擺得使人昏昏欲睡,窒息的氣氛壓抑著每個人的神經。大風刮得船吊鋼絲發出魔鬼般的怪叫聲,海水洶涌激蕩濺起沖天浪花,像猛獸一樣向駕駛臺射來,水密門窗緊閉著,海水砸在厚厚的窗玻璃上,呼呼地炸開了鍋。天上陰云低沉,巨大的船身時而推向高高的浪峰,時而跌進深深的浪谷,一片片巨大的水霧將整條船籠罩其中。我們的船就像一片飄零的樹葉,在巨浪中被戲弄著,那么地渺小,那么地不堪一擊!
船員們除了值班的,都趴在床上不動了。吃中午飯時間一般是當地時間11時30分,所以,我10時前就到廚房幫大廚干活了。這樣惡劣的氣候,船上雖然炒不了菜,但我還是必須到場的,因為食堂就算不能做飯菜,到點也得發餅干或生吃面充饑。可就在我我跌跌撞撞趕到廚房時,一種撞擊聲首先傳來,我發現大廚正緊抓著廚房桌案前的扶手,眼睜睜地看到廚房惟一的一臺冰箱從固定的艙壁上脫落下來,隨船左右搖擺,來回撞擊,眼瞅著就要面目全非。我不顧大廚的勸阻,猛地撲上前去,試圖阻止它的撞擊。大廚見狀也不顧一切撲了上去,倆人迅速用繩子將冰箱固定好。我的腿為此被碰破了,鮮血直流。這位印尼大廚“啰嗦”卻說:“你可千萬別讓船長發現,發現了會對你印象不好的,說不定還會炒你的魷魚。”我有點不明白“噦嗦”的忠告意思。不過想想這也不算什么,確實沒有必要讓船長知道。可是當我給船長送餅干時,船長還是發現了我一拐一瘸的,于是,問我怎么了?我見事情瞞不住就如實說了,心想做的是一件好事,船長也沒理由炒我啊!果然。船長非但沒有責備我,還對我說:“要注意安全,以后發生這樣的事必須告訴我,以便我掌握。”從那一刻起,我覺得這個比我小十幾歲的船長為人處事很有人情味。
船出了紅海,就進入了索馬里海盜活動的海域——亞丁灣。按理說,索馬里海盜猖獗的程度船長不會不清楚,但他卻沒有像中國船長那樣重視,只是按常規開會布置了一下,既沒進行防海盜演習,也沒檢查防海盜設備,只留下一句話:“海盜都是要錢的,在明處都給海盜放點錢,保命要緊。”然后又沉著臉補充一句:“回去后把遺書都寫好了。”就散會了。
水手長老孔是我們這次外派指定的頭,私下說沒見過這么防海盜的。他是個細心人,悄悄帶著水手做了消防水龍的準備。
進入亞丁灣的那個晚上,當地時間23時已經過了,船長從駕駛臺回到房間剛洗澡,電話跟著就打了過來,報告說雷達顯示右前方有兩個移動的回波。船長跑上駕駛臺,確認那兩個回波是兩艘機動艇,無疑是海盜來襲。
警報立即響起,在指定地點集合的有巴西大副率領的水手長等四名中國船員,機艙有巴西二管輪帶領的四名中國機工。其他國家如印度、印尼、菲律賓的船員一個都沒到場。更可氣的是,面對海盜迫近,大副已指揮水手們用消防龍頭阻擊,海盜密集的子彈也不斷打到駕駛臺玻璃窗上,印度三副卻借口肚子疼沒了蹤影,直到海盜見無機可乘借夜色逃去,三副才不知道從哪里鉆出回到駕駛臺,這一切都被船長看在眼里。
第二天。船長打電話叫我過去,與我商量要將三副撤職,讓水手長老孔接替三副,因為此前聊天我曾向船長提及到老孔曾經是中國遠船上的二副,只是因為眼睛近視,所以才改行做了水手長。我回答船長說,你信任中國船員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三副的待遇也比手水長高一些,但是,這一臨陣換將勢必影響中印兩國船員之間的關系。影響印度籍船員與船長你之間的關系,船上還有二副、三副、三管輪三名印度籍船員,他們心里一定會不平衡。所以,此事還是暫時冷處理好,反正幾天后船就到印度,你就發一份電報給船公司,列舉炒掉三副的理由,一到印度就立馬換人,禮送三副下船。船長經過利弊分析權衡,采取了我的建議,直到新的三副上船后,船長才召開船員大會,向大家說明為什么要炒三副,并高度贊揚了中國船員關鍵時刻舍身阻擊海盜登船的果斷行動。
就這樣,我們安全地過了馬六甲海峽,橫渡了太平洋,穿過巴拿馬運河,安全抵達巴西亞馬孫河口的格蘭德港,圓滿完成了此次的外派任務。當中國船員集體下船時,船長、輪機長、大副與我們挨個握手告別。費爾南多船長還動情地說:
“我會記住你們的,如果有機會,再與你們風雨同舟。祝你們一路平安,愿上帝保佑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