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門外一個顫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隨著我的一聲“進來”,教室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道縫,文文低著頭,兩眼看著腳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進來,毛糙的頭發下是一張暗黃色的臉。為了不耽誤上課時間,我沒有過多追究她遲到的原因,只說了一句“以后注意,不要遲到”,就示意她回到座位上,文文仍舊保持進門時的姿勢,紅著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的每一次美術課,課堂氣氛都特別活躍,這可能是由于這些孩子終日被主科學習所累吧。上美術課,對他們來說該是一種壓力的釋放,因此童真總是寫在每一張小臉上。而文文似乎總藏著些許憂郁,盡管她是班里的美術課代表,課后作業幾乎每次都會受到褒獎。不過學校只有兩位美術教師,班級多,課時滿,我又專注于自己的比賽,就忽視了對文文的關注,只是在看到她時偶爾閃過這樣的念頭。
一次課后作業,我要求每個學生畫出自己最喜歡的花。同學們交上來的大多是色彩斑斕、爭奇斗艷的七彩花朵,文文畫的是幾株向日葵,但色彩淺淡,葉子微卷,花兒打蔫
“你為什么畫向日葵?”
“我……我家種了許多……”文文的話被同學們的一陣哄笑打斷。
“為什么把向日葵畫成這個樣子?”“天旱,澆不上水……”
又是一陣哄笑。
我喝住了滿室的笑聲。無可奈何地對文文說:“這是美術課,和你家種地無關。這次作業不及格,重畫!”
我第一次在課堂上批評了她的作業,并要求她重新完成后,擇日交上來。文文面色難堪,整節課都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正在辦公室完成一幅油畫,忽聽有輕輕的叩門聲,我應了一聲“進來”。只見文文抱著作業本走了進來,厚厚的一摞,讓她的步履有些蹣跚。我趕緊上前把作業本接過來放到桌上,又埋頭繼續作畫,把文文晾在一邊。等文文稚嫩的童聲再次響起我才猛地回頭。
文文說:“老師,這幅《向日葵》是您的作品嗎?”
“是啊!”我漫不經心地回答了她的提問,又繼續低頭給油畫著色。這幅《向日葵》是我要參加年度市里舉辦的繪畫比賽的作品之一,也是我最滿意的一幅作品。如果比賽獲獎,我將結束在這座偏遠山城的支教生涯,被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聘用。省城的校方領導已提前表明了這種態度,認為我具備這樣的實力,只等比賽結束,馬上回府上任。
兩年來,省城的父母也想盡各種辦法,迫切地希望我這個獨生女盡快回到他們身邊,男朋友更是迫不及待,天天來電話催促,我又何嘗不想享受和家人、男友團聚的快樂呢!迫切之情比他們更勝一籌。
“老師,您能給我畫一幅嗎?我和媽媽都特別喜歡向日葵。我天天都在練習畫,可總也畫不好,一看到向日葵,我仿佛就看到了我的媽媽。”文文天真又充滿稚氣的表白,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我不由得回過神來,看到了一張急切而渴望的臉龐和一雙浸滿淚水的眼眸,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老師,您答應我好嗎?”文文再一次懇求道。
“好吧!老師有空一定給你畫一幅。”為了安慰她,我答應了她的請求,心里沒過多地去想她如此渴望得到畫的緣由。文文聽到我的承諾。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滿足,笑落了飽含在眼里的淚花,連聲說:“謝謝老師,謝謝!”
由于忙于日常教學工作,又盡心準備這次決定命運的比賽,我早已忘卻了對文文的承諾,不過自從我答應文文的請求后。在課堂上再看到她時,發覺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我也會在腦中閃現一下對她許下的諾言,可卻總是在下課后,被繁忙的瑣事所累,一直沒能靜下來完成對文文許下的諾言。直到有一天,一個不幸的消息傳遍校園,我才后悔得捶胸頓足。
那天一早,文文在趕往學校的路上,不幸被一名酒后駕車的司機輾在車輪下,據說她走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手里緊緊攥著那幅要補交給我的家庭作業。
我驚悸萬分,心像被利器劃過一樣疼痛,接著,聽到的關于文文的故事,更讓我震驚:文文的媽媽曾是一名優秀的列車員,還是鐵路局的“三八紅旗手”。文文的爸爸是一名養路工,無暇照顧家庭,文文是在奶奶一勺一勺的米糊中長大。文文五歲那年,媽媽患上尿毒癥離開了人世。文文從上學起就擔負起繁重的家務。
文文的媽媽生前特別擅長繪畫,每天都堅持作畫,等到文文懂事的時候,就開始指導她畫畫,為了寫生需要,文文的爸爸在窗前的一小片空地上,種下了媽媽和文文都喜歡的向日葵。文文繼承了媽媽的基因,對繪畫有特殊的天賦,曾榮獲市兒童美術作品一等獎,那段時間是文文童年生活中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媽媽走后,文文的快樂也被帶走了,變得郁郁寡歡,和老師同學交流甚少,一有空閑,就在紙上畫向日葵,文文覺得,只有在畫向日葵時才能見到媽媽。
我無法表達當時的心情,只是毫不猶豫地從墻上卸下即將參展的《向日葵》,焚燒在文文的墳前,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我真想大聲對天堂里的她說:“孩子,對不起……”
自此以后,我很長時間沒有拿起畫筆,不是因為我放棄了自己的愛好,而是一看到畫筆,眼前就浮現出文文那張天真稚氣的臉、那雙期待的眼睛、那永遠高低不一的羊角辮……也許只有我知道,我背負不起那份永遠無法挽回的歉疚和自責。
參展日期臨近,上面幾次來催,無奈之中,我把文文走時要補交給我的那幅《向日葵》拿去充數,能讓文文的畫掛進省畫展的展室,這也許是對她幼小心靈最好的安慰吧。誰知沒過多久省畫院來了通知,“我”的《向日葵》獲獎了,而且評價不是一般的高!什么返璞歸真啦,什么童心可掬啦,什么現實主義力作啦,聽到這些褒獎,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我瘋了一樣向村外跑去,文文的墳前已是一片黃蒿。
隨即,省城學校寄來了聘書,但我已無心關注。
我毅然決定永遠留下來,留在這個小山城,留在文文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