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格里拉。我尋找香格里拉。
好久以前我來過,那時這里叫中甸。往卡瓦格博峰方向,叫德欽,叫維西,這一片地域叫迪慶,獨特的藏式建筑,房頂上飄動的五彩風馬旗,無處不在的瑪尼石堆,山坡上成圓錐形的桑煙臺,還有那種昭示上天話語的經幡,大大小小莊嚴神秘的寺院廟宇,雪山、冰川、峽谷、森林、草甸、湖泊和虔誠的藏族信徒……
外地朋友問:哈巴雪山、梅里雪山,還有卡瓦格博,究竟是哪座山?
朋友又問:中旬是什么意思?迪慶是什么意思?香巴拉又是什么意思?
可能近一個世紀人們都在問,在尋找。不,可能是一千年人們都在問,都在尋找。——這是因為1933年英國作家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中描寫的那個神秘之境“香格里拉”:也因為一千多年前的藏文文獻資料中的記載,香格里拉一詞的含義與中甸古城藏語地名“尼旺宗”相一致;而佛教所說的神話世界、時輪佛法的發源地“香巴拉”,是藏語的音譯,又譯為“香格里拉”。源于藏經中的香巴拉王國,在藏傳佛教的發展史上,一直作為“凈土”的最高境界而被廣泛提及,是藏傳佛教徒向往追求的理想凈土,在現代詞匯中它又是“伊甸園、理想園、世外桃源、烏托邦”的代名詞。這樣一個虛構的世外桃源。便同現實的地理人文吻合起來。
云南的麗江、怒江的丙中洛、四川的稻城,甚至印度、尼泊爾也宣稱那里是香格里拉。
人們說:這里才是香格里拉。
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是從虎跳峽、長江第一灣來的,然后隨地勢的升高。景色迥然轉換,一條直直的路直通到雪山腳下,我還從沒見那么直的路,像箭一樣遠遠地伸向那云霧繚繞的雪山腳下。就在那幾秒鐘之間,云倏地打開。潔色的雪峰就那么閃現了莊嚴神秘的銀光,門一下又關上了。那一次,我聽到了“伏藏”的傳說。還有多少藏匿經書在我們不知道的山巒溝壑里呢?雪山環抱的“香巴拉”王國是在那無法親近的冰雪之中嗎?“地之肚臍”的隱秘通道僅僅是傳說還是真有另一種高度文明在與世界進行溝通和聯系呢?這屬于神秘高深的宗教連同這高聳入云的雪山讓我們這些凡人望而卻步。
然后,我在一望無際的牧場上看見悠閑的牛羊,在長滿狼毒花的花叢中漫步,它們絕不碰一下那種腥紅的不是花的花。——這一切都給我極深的印象。那時我寫詩,是這樣紀錄了當時的心情:一定是格薩爾王在寫生的時候,不小心/打潑了藍墨水/忙亂中/又打潑了綠墨水/只有中間保留一片未染的空白//多少年后那里積了冰雪,/牛糞燃燒起三色的篝火/烘烤著這幅畫/炊煙淡淡地涂抹著,象形文字,永恒地飄來飄去,/后人倒吸一口氣/在冰雪上考古/辨認屬于神靈的東西/所有的嘴/化不開冰凍的歷史。
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我一直認為遠古的神話傳說都是真實的,只是現代人還無法抵達它的真相。宗教的傳說也一樣,大陸沉沒的災變記載已漸次為科學在實證著,而宗教的許多未解之謎一直在被苦苦追尋。其實,所有的真實都被時間之眼看穿并被引渡到神靈的范疇。而神靈,說到底,就是:大自然。香格里拉,就是圣潔的天域。
我們在獨克宗古城看見的都是自然的一種顯性的屬性而已。建筑,服裝、各種飾物,牦牛皮具,客棧、酒樓……只有古城的起伏地勢和蜿蜒小巷也許才令人想像它的原貌。或許只有地上的某一塊石頭才是久遠的實物。新建的樓閣和巨大的轉經筒在夜色里被燈火打造成金碧輝煌的仙景,川流不息的現代人企圖在這里找到香巴拉是無益的。我記得有一次陪賈平凹來這里,他總是在澗邊尋找那些石頭,仿佛帶回一塊石頭就帶回了碧塔海的氣息、風景和歷史,我以為這種癡迷是對的。這一次,我在屬都湖畔的樹林中見到了幾只松鼠,這些小精靈忽上忽下地在樹干樹枝上穿行,并跑到我們面前,睜著雙眼問我們什么,它們竟然不怕人,隨著閃光燈的閃光,它們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旁若無人。照吧,它看著我,目不轉睛。小尾巴還煽動著。——猛然一下讓人回到自然原始的情態。這就是香巴拉吧?
人們從《山海經》,從《圣經》,從《唐書》,從《桃花源記》,從《消失的地平線》,從浩繁的經書中去尋找香格里拉。我的朋友也曾有許多關于香格里拉的著述,湯世杰的《靈息吹拂》,范穩的《水乳大地》,海男的《永遠的香格里拉》……從虛擬到現實的追尋從來沒有止息。在中國西部,也許能對應的地方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境也很多,那個著名的九寨溝不是靜臥了千萬年才被人突然發現?
于是,人們聰明起來,將這壯闊的“六江并流”納入香巴拉的范疇,將經幡飄動,梵唄聲聲的佛教藏區納入這圣境之中。將茶馬古道、藏彝遷移的大走廊歸于香巴拉的秘境,將獨特的康巴文化、土司文化也吸入這川藏滇的大金三角。
這讓香格里拉的尋找變為無限的無止境的境況,人們得承受遙遙無期的尋求。
我們窮盡一生只能讀懂這部大書的某一行字嗎?
香格里拉在哪里?香格里拉是什么?誰能回答呢?
后來,我在獨克宗古城的一棟木屋里遇見了幾位藏族詩人。這全用木材搭建的有些年代的老房里,可能才真正有一些類似歷史的氣息。有昏暗的房間,木門吱啞,地板走上去如云里踏步,編織的地毯和掛毯都是經書上的場景,掛飾裝飾也全是年代久遠的原物。當然在木桌上是酒。他們大聲說話,大碗喝酒,笑聲的共鳴毫無掩飾,有時撥動弦子唱起的歌聲同某處神示對接,悠遠綿長。他們自由而快活。聽說藏民是這樣信仰生活的。比如你需要一畝地蓋自己的房屋,那么,你要了八分地,是虛榮;你要了一畝二分地,你就是貪婪了!這似乎解釋當下所有的人生社會難題。站在簡陋的平臺上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影,閃著光。壁上是火爐,一根粗大的圓木在發出滲人的溫存。他們講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故事,也是香巴拉的故事。比如他們說:梅里雪山是現在人的取名,它不是梅里雪山。它就是卡瓦格博!比如他們問:你們看見一座山是如何長成的嗎?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某人得了大脖子病,找到佛陀,佛為他取掉了這個脖子下的大包。后來又一個人得了怪病,也來求佛陀,他的虔誠感動了佛,治好了他的病。為了感動,佛覺得應該送他一樣禮物,于是將那個大脖子下的大包送給了他……這個故事的暗喻似乎很多。我們參透它,可能會很難。而這些年輕的藏族人都是天然的詩人,他們理解這些人生的哲學似乎自然天助。
啊,傳說班禪大師走了,眼望西部,轉世活佛就在這雪山之下的某處;傳說文成公主走了,眼望西部。把一樣東西故意遺忘,于是,所有的殘垣、箭鏃、白骨,都變成了草。傳說牦牛吃的蟲草貝母,酥油茶從此十全大補,一口氣登上雪線,眺望,西部。一聲嬰啼使岑寂的草原復活,哈達無聲地套在,高原的頭顱,卡格薄峰最大的銀飾品,炫耀,耀眼的傳說。
據說十一世班禪回答了關于香巴拉的種種問題,他說,香巴拉的概念最早起源于佛祖釋迦牟尼誕生的印度。多數人把香巴拉看作世外桃源,人間仙境。綜觀西藏歷史,許多著名的佛家學者,包括我的先師一世、六世和九世班禪喇嘛,都談及并著書寫到過香巴拉,把它描述為和睦美滿的地方。在香巴拉王國,國王利用正義的力量摧毀非正義的邪惡勢力,香巴拉環境因此得以保護,人民安康幸福,佛教繁榮昌盛,到處洋溢著和平、和睦、和諧的氣氛。很難回答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到達香巴拉的問題,這取決于人們的決心和恒心。抱定要到達就能到達,心誠則靈。記住,樂善好施,哪怕自己遇到困難,也不忘幫助別人,那樣就會帶來和平。如果人人自私自利,不勞而獲,世界將不得安寧。
或許香格里拉不僅是地理上的一個概念,它更是一種理念,信仰。
我們只能在內心尋找它。
而宗教呢,不如稱之為哲學的實證罷?
記不得是某位詩人所寫,大意如下: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們轉動所有的經筒,超度了所有的紅塵中的塵緣;
那一年,是誰在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天堂就是內心,天堂就是身邊尋常的風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