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戚了

女人不知道他來，他進家門兒時，女人正在地里挖香菜。

這個村，家家都種菜，不用進莊，多老遠就能聞到青菜的香了，要不咋叫菜村呢。

在菜地里忙活的都是女人，她們圍著花圍裙。戴著花套袖，人人的手上都一律戴著橡膠手套，天熱時，頭上罩著各色的遮陽頭紗，蹲在水靈靈的綠苗之間，這樣的菜，一看就想吃了。

是南院的嫂子，去地里喊的她，說，穗花媽——，你家來戚了——。她站起身，一邊往地頭走，一邊問，是誰呀?嫂子說，不認得。男的女的?男的。瞧那意思像你娘家那頭兒的人。

女人的心臟跳得就快了，出氣兒就有些粗。娘家，那是多遠呢，且她嫁到這里來，她就沒回去過，也沒有人來瞧過她。爹娘早就沒了，就有個哥哥，身子也弱，日子也過得緊巴，年了節了，她都要惦記著。

心里琢磨著這人究竟是誰，就把打了捆兒的香菜交托給嫂子，一會兒地頭就來汽車，到時給她裝走就是了。每個菜筐上都寫著個人的名字，菜的質量就有了保證，菜販子只管拉到城里去賣好了。

右眼皮就跳了幾下。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心頭就一緊。趕忙摘了一片香菜葉，貼在眼皮上。

因為心里頭裝著事兒，手腳不再麻利，剛想著留一捆兒，回家吃個新鮮，轉眼就忘了這碼子事，全留在了地頭兒，只管空手走著，還是嫂子心細，在后頭又喊，嗨——穗花媽，你不拿回家一捆去?不家有戚嗎?咳，真是的，我忘了。又抹回頭去，心里依然嘀咕，到底是誰呢?

把有可能來的人，都在心里頭過了一遍。

雙腿就有些沉，走路就不輕快了，后悔沒騎自行車出來。起早犯懶，一瞧車胎癟了，就知道是扎了，也懶得推出去修理。

路上，碰見下地干活的人，跟她說話，說，四嬸子，你們家門口蹲著一人，是不是找我四叔的?

她只說，知道了，就沒了下文。

多老遠就瞧見了，家大門口，門樓底下蹲著一人。家的大門上了鎖，其實，那鑰匙就在門墩里。

蹲在地上的人，頭光亮亮的，胳膊底下夾一黑皮包，腦袋正朝西扭著，西邊是大道，他正盯著一個個過來過去的人，全然沒覺得女人已經站在了他身旁。

他雖早有準備，但還是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四目對視，只是一眼，就趕忙低下頭去。慌亂得眼珠子只知道瞅地了，可還是筆直地站定，恭敬得什么似的。

女人心里其實早就猜到是他了，只是不敢斷定，而內心也是矛盾著，千萬不要是他才好。但畢竟是做了一年的夫妻，不長不短的日子，也不是說忘就忘了的。這人見老了，瘦了許多。

來了?還是女人先開的口。

來了。他感覺到女人比原先胖了，也好像長高了。

女人去門墩處取鑰匙，他則傻乎乎地夾著黑皮包，站在原處沒動，好像沒經過批準，他就不敢邁出一步去。

女人開了大門，進得院里，招呼他，進家來吧。他才敢進來。

他左瞧右看著，五間正房，東西廂房，都是新蓋的，房檐貼的是福字瓷磚，還有牧童放牛的花磚，一塊塊排著，跟畫兒似的好看。當院兒，還砌了一個花壇，紅花黃花，認不出的花朵，正好看地盛開著。

真豁亮，他說。這得花不少錢吧。

全都這樣兒。女人說。

還是比我們那兒闊氣。

進了客廳，他更是晃眼，四白落地，齊齊整整。他知道她天生就愛干凈，看不得一點兒臟。

他問，家沒人?其實，這完全是一句沒用的話。他想問問這家里的別人，只是不好直接開口。

他們都不在家。女人說的他們，他也不知道都包括誰。

女人讓他坐在沙發上，就去廚房，洗手，燒水去了。她想鎮定鎮定，一個人理理思路。

洗了手，又洗了臉，抹了一遍香皂，沖了，又抹了一遍，眼睛殺得慌，流了眼淚。她就是這個毛病，心里頭一裝事兒，就該沒完沒了地洗臉了，好像水能把啥都沖走。

眼皮上的香菜早就掉了，右眼皮又跳了幾下。她用冷毛巾捂在臉上，她想這樣會好一些。

六年前，不也是這樣嗎?當她得知他被警察抓去，犯了殺人罪，被判了刑時，那天仿佛塌下來了。昏天黑地，一切都沒有了。她就一遍一遍地洗臉，后來就連頭帶臉扎進臉盆里，才好受些，她才覺出自己還活著呢。

她沒有想著走，是他在獄中提出來，跟她離婚的。不離婚也不行，作為賠償，他們家的一切，就連房子都抵出去了。她沒處可去，只好先回到娘家哥家，住些天可以，可時間一長，就不是事兒了。

她死定心，要嫁就嫁得遠遠的。她恨他，這輩子都不想見他了，他讓她抬不起頭，讓人指脊梁骨。

就這么著，哥托了人，給她說到這兒來了，跨了兩個省，是夠遠的了。男人就是歲數大，比她大十五。沒包涵，其實是給耽誤了婚姻。他跟叔叔過，在外頭，掙了錢就交給叔嬸，叔嬸把房翻蓋了，也不給他張羅媳婦。一年兩年，把侄子的房都蓋起來了，侄子的媳婦都娶到家了，他還是光棍一條。眼瞧著成了過景之人，心想這輩子沒指望了，不曾想，媒人就上了門兒。

要不說，男人知足呢。拿女人當回事，這個家，女人當得了。

屋里的那人，板正地坐在沙發上，黑皮包他不夾著了，就放在手邊，這么靠著，他心里頭踏實。

一抬頭，就望見了墻上的畫。他站起身，為的是瞧清楚了。紫氣東來，那一朵一朵紫色的梅花，跟真的一樣。這幅十字繡，他太熟悉了，那還是剛結婚時，女人在家里，一針一線繡的呢。是女人讓他拿到集上，裝裱的。他是去了，當時，裱這么一幅，說是要好幾十。女人嫌貴，就沒舍得裱。就用一塊碎花的小布，做了里子和包了邊兒，找了幾只圖釘，按在了墻上，還別說，還真像那么回事兒。

這許是女人惟一帶出來的東西吧。因為裱了，配上了框，上面還撒了金粉，所以還是那樣的新。

他眼前就有些模糊，那花就像罩上了一層霧，在眼前晃過來晃過去。

他沒想到，他能這么快就出來。判錯了，是冤案，跟他打架的那個人，不是他打死的，也查出了真實兇手。他背著罪犯的名，坐了六年牢。宣判無罪的那一刻，他最想見的人就是她。

女人進來，給他倒水沏茶。沏的是綠茶，是他愛喝的那種。

女人說，家那邊，變化大嗎?

忒大，都變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說著，就打開皮包，他遞給女人一樣東西。

女人接過來，一瞧，是最高法院發的，無罪釋放證明。她鼻子就一酸，趕緊轉過身去，用手抹去了那涌出的淚。

公家也有犯錯的時候?女人打量著這證明。最高法院，就是沒有再高過它的了。

那神仙也有眨末眼的時候，誰讓我趕上了呢。他一笑，摳進的兩腮竟皺了褶，像兩個括號，把大嘴巴括了進去。

這人，真是老樣兒了。他剛多大?差兩月，不到三十。

沒事就好。她說完，就惶惶地奔向廚房，再回來，手里拿著香菜和鋁盆，臉色已恢復了原樣兒。

他問，晌午他們爺倆兒都來家吃飯吧?

女人說，穗花爸，在城里干瓦匠活兒呢；穗花，上一年級了，晌午飯，在她姑家吃。

他說，那挺好的。是閨女吧?

是閨女。

閨女好啊，閨女省心呢。

他們倆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相處了一年，當初懷的那個孩子留下來，該上二年級了。可惜，不到三個月就流產了。

在監獄里，他就幻想著上二年級的女孩子，該是個什么樣子呢。每過一天，他就做個記號。那孩子，就一天天地在他心里長大。今天會翻身了。今天，長出了一顆牙。會坐了，會站了，會喊人了，孩子張口第一次喊的是爸爸。

沒有這個孩子的陪伴，他不知道夜里會咋樣過。她跟著他，長到了六歲，長成了一個梳小辮的小姑娘，那模樣和神情真隨她的媽媽。

等真看到了村子里，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時，他竟驚喜得不知挪步，傻呆呆瞅著，哪個都像，可哪個又都不是。上前摸摸那個頭，拉拉那個的手，孩子們卻跑掉了。

他問，有孩子相片嗎?目光就掃了一遍客廳。

女人的心就咯噔一下子，說，沒啥可瞧的。不知道穗花把相片都藏哪兒了，她不讓我們亂翻她的東西。

他就笑了，看來，丫頭的脾氣，隨你。

女人就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茶幾旁，擇著香菜。

關于她的一切，他都是出來后，跟她娘家哥打聽的。她娘家哥就給她通了電話，說明了前因后果，說，你沒瞧電視嗎?電視都播了。錯案呢。她說，那是你們那兒的臺，我們這兒收不著。他哥就興沖沖地說，他想去瞧瞧你呢。她說，甭來。是你跟他說啥了?她哥說，我就說你過得好著呢。她一口就回絕了，說我跟他都沒關系了，又大老遠的，瞎折騰呀。她哥說，你多想了，人家沒別的意思。就勸她，說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連政府都給他賠禮道歉了，你咋就心狠的，不容人呢。

女人最怕的，就是誰說她心狠的話，想起，他入獄了，她都沒去探望他，一點夫妻情誼都不講，那他能不心涼嗎?怎么著也得瞧他一眼才對，許是那時年輕氣盛，不知道體諒人。這件事，她一直自責，后悔著。

關于讓不讓他來，女人還是跟外邊的男人通了電話。男人在電話那頭半天沒言語，她還以為電話斷了呢。后來男人悶悶地說，來就來吧，你處理好了就行。她說，我有啥處理不好的?你還怕我跟他跑了?那樣的話，我跟你打啥電話?我還告兒你一聲?我傻呀，我吃飽了撐得慌啊。

男人聽出來，女人急了。她一急起來，就不讓人說話。這媳婦，除去脾氣不好，哪樣兒都好。

在那邊的他，就緊著咝咝地笑，像害了牙疼病，只聽見吸涼氣的聲，這是他裝出來的于笑。女人也知道，這事擱誰，心里都打鼓。就說，要不，活兒不緊，你來家一趟。男人說，回頭再說吧，工期催得緊。女人知道，他這是不回來的推辭。

也是，兩個男人見面，多抹不開。還是不見的好，免得讓她為難。

男人最惦記的還是寶貝閨女。閨女長得像她媽，烏溜溜的窩瞪眼，小鼻子小嘴兒的，咋看咋憐人兒。閨女的心也連著她爸，每周都要打一次電話，爺兒倆聊個沒完，急得女人喊起來，多費錢呢，回家再說。所以，女人知道男人的疼處，男人沒好意思開口，女人告訴他，把心擱肚子里，就是我跑了，你閨女也不會跟人走的。

閨女長得俊吧?他問。

俊啥?隨她爸，就那么回事兒。女人好像沒了說話的熱情。

她不想再張嘴了，這人進了屋，老提孩子，提得她心亂亂的。也不知他到底是干嘛來的。

競顧說話，忘了包里的東西，他給她帶來了吃的，是酸棗糕。她那時最愛吃的零食。

出了家門口，滿山遍野的都是酸棗棵子，一到秋天，滴溜溜的紅酸棗，掛滿了樹。東頭老劉家的酸棗糕，最出名，一口咬下去，綿軟軟的，入口就化，酸中帶甜，生津解渴，越含著越清爽。誰家的媳婦害口了，更是吃不夠。

他虧欠她的，她害口想吃，他卻不明就里。而忘了買。

他記著這事兒，而她卻早忘了。

女人一見到那紙包著的一團，嘴里的酸水就出來了。她太想吃了，夜里做夢，夢見了，總是吃不著，不是沒帶錢，就是賣沒了。哈喇子流到枕頭上，醒來，心里空空的，難受。要不咋說，胃

想家呢。

這就饞貓一樣，捏了一塊

放到嘴里，歙，沒錯，就是那味

兒。老劉家的。

她貪吃的樣子，閉著眼睛，滿臉享受的表情，還跟以前一樣，他太熟悉了。

是他那時不懂事，整天想著掙大錢，小錢看不上。在家里不好好種地，把她壓箱子底的錢拿走，去干啥買賣，結果呢，被人騙了，為討債跟那人打架，攤上了官司。到了，還不就是栽在這上頭了嘛。女人勸他，他哪里聽得進去呀。

他對不起她。他服罪，他認了，是真的對不起她。他在獄里想過了，過二十年，他出來四十多歲，還不老，還能干得了，他就是撿破爛，也要攢下錢，還給她。

他又拿起身邊的黑皮包，放到茶幾上，拉開拉鏈，他說，你別做飯，我待不住。

女人好像早就猜透了他心思，沒等他的手伸進皮包里，就起身，把皮包給他拿下來，重新放到了沙發上。

女人說，大老遠的來了，不吃飯就走，還不讓人笑話死。

他趕忙說，沒有沒有，不是，那啥，我怕你麻煩。

女人說，不麻煩，面，我都和好了，烙肉餅。

那是他最愛吃的。也是女人最拿手的。

女人說著，就進了廚房，他也隨后跟了進來。女人讓他洗了一小把香菜，又剝了兩棵蔥。他瞧女人剁肉餡，很是費勁，就說，我來剁。女人就讓給了他，去和面板上的面去了。

這氣氛就輕松了起來。人一旦有了活兒干，就比干坐著強。他不再緊張，女人也是。

你這刀不快。他說。

女人說，趕集，老是想不起來拿上它，集上，有磨刀的。

有磨刀石嗎?

女人就拿了來。

噌，噌，噌，他沒費多大功夫，刀就好使了。

女人問，你在那里面都干啥?

政府對我可好了。讓我管人，好幾百號人。我立了兩次功，這次不出來，我又該減刑了。

女人在鍋里烙著餅，鍋里的油刺啦啦響著。

他蹲在地上，在磨刀石上磨著另外一把刀。女人瞧清了，他頭上長出的白發茬，滿腦袋見不到黑發根兒了。不用問，肯定不好過。

你心里服嗎?

心里從來沒服過，沒認過。地上的銹水流了一大片，他連忙用抹布去擦。

咋不上訴?咋不翻案?你那些能耐呢?女人又追問了一句，咋不跟我說呢?她說這話時，每個字都是重的，重得音兒都有些打顫。

他就不說話了，把勁都使在了刀刃上。噌，噌，噌。

刀磨完了，又磨了剪子，總之，把家里該磨的東西都找出來，磨它一遍；這些，女人用到春節，都不急了。

她自然就問到了家里人，村里人。

西院的嫂子好嗎?

好著呢，都當奶奶了，得的是孫子。還跟我念叨你呢。

女人翻餅，男人用手試著，亮閃閃的刀刃。

廚房被做飯的熱氣一熏，就暖意洋洋了。守著鍋的女人就感到了熱，脫掉了灰色的外套，只穿件水紅的襯衣。這襯衣有些緊，有些小，許是女人發了福，她一彎腰，就落出了一截子白肉來。

是誰家的媳婦，隔了大門在外頭嚷，穗花媽——下午還下地嗎?她也朝著那外頭回應著，沒準兒呢，甭等我。人家問，家來戚了?她說，是，進來呆著呀。人家說，不了，該回家做飯了。

他是頭一回，瞧見她穿紅著綠的樣子，還挺好看的呢。原先，在家時，她只愛穿灰，黑，白，不愛倒飾。他也被屋里的熱氣熏熱了，臉上有汗珠子滾下來，但他沒敢脫外衣，他里面啥都沒穿。

她瞧出了他的熱，說，別捂著了，那么厚的褂子。

他還是沒有脫，只是拉開了半截拉鎖，透著氣。這要是擱早先，他早就光大膀子了，管在哪里呢。這人還真知道禮貌，文明多了。

肉餅，就烙好了。油汪汪，脆生生的。女人讓他先吃，說，涼了，該不好吃了。

他說，忙啥?還不餓呢。他嘴急的毛病也沒有了。

進了里屋的女人，就拿出一件白襯衣。還是新的，沒有上過身。讓他穿上，女人說，應該差不離兒。

還真的，挺合適的，除去袖子長了點兒，肥了點兒，還行。女人說，你穿著走吧，他，不愛穿白色的，一直擱著。她就給他拽拽這兒，抻抻那兒，前前后后打量著，又把袖子給他卷起來，像伺候小孩一樣。女人還讓他把白襯衫，扎進褲子里，這下，多精神呢。人靠衣裳，馬靠鞍，倒飾倒飾好找媳婦呀。

他搖搖頭，說，我還沒想呢。

女人岔開了話題，催著，吃飯吃飯。

他真餓了。也是好久都沒吃過這么香的飯了，就不再斯文，大口地吃了起來。

好吃嗎?

嗯，還是家里的飯好吃。真香。他吃飯的樣子沒有改，餓狼一樣。叫人瞅著，都饞。

飯還沒吃完，電話就響了起來。女人起身去接，已經知道是男人打過來的，這家伙，感覺真靈，他一般中午都不打電話的。

男人在那頭，就問，干啥呢?

吃飯。女人一邊咽著酸棗糕，一邊說。

夠早的。

她說，嗯。那個，那啥，家來戚了。她終于把那口酸棗糕咽了下去，噎得她都出了汗。

男人在那頭就沒了音兒，緩了一口氣，說。我就知道來戚了。

她聽出了那頭的酸，說，嗯。

啥飯呢?

烙肉餅。

好飯。行。

她說，嗯，你啥天兒家來呀?

男人說，沒準兒。

那啥，咱家香菜趕上好行市了。收，都三塊。

那你看住了，別讓人給你弄走。男人提醒著她。

南院嫂子給瞧著呢。

再也想不出還有啥話可說了，男人說，沒事，撂了吧。

坐在沙發上的他，一聽就聽出了是誰，女人撂下電話，轉回頭說，孩子她爸。他抬起頭，問道，挺好的吧?女人說，好著呢，他就是惦記他閨女，穗花跟他爸比我還親。女人一提這，小嘴就咧開了笑，心滿意足的樣子。

看來女人的日子不錯，他就放心了。

吃飽了嗎?

飽了。我都吃撐著了。

他幫女人收拾碗筷，女人不用他，讓他歇著去。她洗碗的功夫，他就瞅見了房檐下，那癟了胎的自行車。

他拔出氣門芯，檢查了，沒毛病。看來，是扎了。就得扒胎，補了。

問門里的女人，有補車胎的家伙什沒有?

女人隔著玻璃窗子說，啥都有，全著呢。在小廂房窗臺上，鐵盒子里。

又說，你別管了，回頭我推到集上去修。

等女人收拾完廚房，出來時，他已經找到了破洞。

女人心想，這人真是變了。原先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可沒眼力見了。你就是支使他，都支使不動的。

她就給他拿來了板凳，光蹲著，多累疼。他要用扳手，女人就遞給他，剛要找氣筒子，女人已經給拿到了眼前。不用他張口，女人就明白了他的需要。這活兒，他就舍不得完，有點干不夠的意思了。

南院嫂子，是來給送香椿芽的。一進院就說，你大侄子在地里頭呢，放心吧。

嫂子是個愛說笑的人，瞧見那戚在給鼓搗自行車，就說，還啥都管干，不見外，是穗花的舅吧?

他就揚起了臉，咧了咧嘴，客氣地點了點頭。

我就說是呢。像，真像。穗花媽，你們家穗花，挺隨她舅的。那臉盤，特隨。

女人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不動了。瞧了他一眼，他倒是沒走心，還是傻笑的樣子。可嫂子也不理會，對著那忙活的人，就是一通夸，你這妹子，這樣好，那樣好的，把能想到的好都說了一遍。

他說，是咧，是咧。

嫂子又說，她原先的男人，真是瞎了眼，還跟她打離婚。

他說，是咧，是咧。那緊螺母的扳手，啪啦就掉地下，砸著了腳面。

女人趕緊過來，瞧瞧碰咋樣了?嫂子也說，哎喲，疼不疼啊?

沒事兒。他說，這就完了，我再給調調。

你這哥可真好，真會疼人啊。嫂子就又開始夸他。說他手巧，面善，脾氣好。夸得他都抹不開了。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聽見夸獎。那心里自然是甜絲絲的。

孩子多大了?閨女還是小子?咋沒帶了呀?嫂子又關心地問。

她趕忙替他回答，我侄子上學呢。

就一個?不要了?你們那兒也不讓生多了?

他說，全中國都一樣，一個小子就行了。

嫂子說，也是。這天兒養個孩子可費錢了。

女人生怕嫂子，又問他這呀那呀的，讓他尷尬。就讓嫂子進屋喝水來。嫂子說，我不愛喝水，我家去了，一會兒我再來。一會兒我再跟我大兄弟呆著。

她就送出了多老遠。她的心就被啥東西攪亂了。難道嫂子真瞧出了啥?那穗花真像這人嘛?這是真的?虧她想到了，沒叫他見到孩子，也沒瞧到相片。

這是她心里的一塊疙瘩。她是帶著肚子，進的這個門兒。他入獄后，她就發現她懷了孕。本想不要這孩子，可心里還是舍不得。她不想讓他知道，也不想讓將來的孩子知道，她有個囚犯的爹。她要給她找個好爸，找個知疼著熱，規矩的人。找的這男人，愿意認這可憐的孩子，她圖的就是這個，才二話沒說的，嫁給了他。

嫁過來時，兩個月的身孕，連她娘家哥嫂都不知道。她瘦，又是冬天，沒人瞧的出。過了門兒，六個月就生下了穗花。娘家人兒，遠，她都沒給信兒，就都不知道。男人就對外人說，這是他早下的種。怕女人飛了，所以搞對象時。就把她拿下了。男人手托著這大閨女，嘴叉子咧得瓢似的，這叫老來得子，能不新鮮嗎?沒有人不信的。

先有后嫁，在這里，已不是新鮮事兒。把孩子生在娘家的都有。所以，沒人嚼舌根子。沒人懷疑這孩子的來歷，只道是，男人是個老來享福的人。

只要男人和女人都不說，別人咋想都是白搭。日子就這么流水似的過，不淡不成。也有小小的愁，也有小小的憂，也有滋有味兒的。

，

女人再進門，人家那人，全都收拾停當，把車都給她擦亮了。能為她做點啥，心里才好受些。女人讓他喝口水，歇一歇。他說，好吧。

進屋，他點上了一支煙。女人知道，他心里頭有事，有話要說。他這人平時不抽煙，一趕上有啥煩心事，理不清了，才左一根右一根，呼嗒呼嗒地抽呢。

抽完了半支煙，他就開了腔，說，我對不，起你，你跟著我，一天都沒享福。他把煙抽完，又點上了一支，他說，我那天兒，心忒渾。

女人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低著頭，手里擇著香椿芽的老葉。

他說，我蹲了六年大獄，你問我為啥不上訴?是我不想。之前我在社會上混得不好，沒混出個模樣來，也沒讓你生活好。我不想再瞎折騰了，在那里挺好的，我就想減刑立功，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黑些我睡不著覺，我蒙著大被子哭，是我，讓你受了罪。虧欠你的，這輩子，我還不了，下輩子還。他就流了淚。

這是頭一次瞧見他哭，她原來以為這人是石猴子變的，沒有一個眼淚疙瘩呢。

心就更酸了，眼淚水就啪嗒嗒，掉在了褲子上。

他說，政府好啊，還給我補了不少錢。我來，就是給你些補償，因為你也是受害者呀。他就去拉黑皮包的拉鎖。

女人一聽，受害者?奔過來，就一把按住了那包。

她就委屈了，伏在茶幾上嗚嗚地哭起來，沖他喊著，你真要還我，那就不是錢了。我就那么賤嗎?我就認得錢呢?

她站起來，指著他，你走，你走。她就往外推他，他要不是倚住門框，早就摔倒了。

你咋還這脾氣?心里起著急，這要是早先，他早動手了。

女人被他這么一說，就住了手，忍不住低低抽泣著。

她說，你回去吧。好心我領了。用那錢，把房蓋上，也成個家，做點買賣啥的。別胡造，錢，要花在正地兒。要不，錢多了，也不是啥好事。一輩子長著呢。

他說，你老不讓我把話說完。我還有一事沒告訴你，就是，我捐款了。給咱們村的小學，建校舍。他一進莊，看到哪里都變了，家家都蓋了大新房，就小學校還是原先那個樣子時，心里就不是滋味。再看到歡歡笑笑的孩子們，心想，得為他們做點啥。

女人眼里噙著淚，說，沒想到，你真變了，變得這么好。

日頭就落在了誰家的后房山上。小風吹來一陣一陣的菜香。

他在前頭走，她在后頭為他提著黑皮包。

有后生跟女人打招呼，四嬸子，送戚去呀?

她就問，車過去沒有?

還沒呢。他兩只胳膊甩了著，刷刷地走，腿，有點羅圈兒，快走起來，就兜著風。這人呢，容顏會變，脾氣會變，這走路的姿勢卻改不了，一點兒都沒變。他早先說過，要是有孩子，千萬不能隨他的腿，要筆直的沒有縫兒才好看。他步子急，生怕趕不上車似的，她在后邊跟著就有些費勁，累得直喘粗氣，可還是跟他拉了一大截子。這人也是，也不知道等著她，這哪叫送人呢，誰不是一塊走，有說有笑的。他一直就沒回頭看她，直到了汽車站。他站定，望著站牌子，辨認著站名兒，也依舊沒看身后的她。

她說，坐到頭兒就行了。三塊錢。他回過頭，她把包遞給他，又問了一句，有零錢嗎?

他接過包，說，有。

她說，把零錢準備好了，就別開包了。

知道。他就掏褲子兜，有五十的，一百的，凌亂的很，拿出一張十塊的，和一張二十的來。她就擔心著說，錢，別裝在一處。他就很聽話的，把那大票放在了夾克衫的里兜里。她這心才平展了。

就誰都不說話，眼望著來車的方向，發著呆。有黑摩的，過來招攬生意。他要上去，女人不讓，忒不安全了，她生怕他出現一點兒閃失。

干等著沒勁，他就買了一瓶礦泉水，給她買了一盒冰激凌。

這時，汽車就慢騰騰開了過來，女人朝前挪著步，說，車來了，就朝車揮手，生怕司機忘了，不停車。叮囑的話，他沒有聽見，因為剎車聲淹沒了那聲音。

只見他背對著車門，面朝女人，筆直地站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再上去，還沒站定，汽車就開了。這個舉動來得太突然，女人本想跟他招手，可竟忘了，就傻傻地站著，他有沒有座，她都沒看清。

冰激凌，都化手上了。

汽車把他拉走了。女人的眼淚刷拉就下來了。怕人看見笑話，就頭都沒回，趕忙蹲下身子，低著頭，去系鞋帶，那鞋帶好好的，她把它解開，重新系了一遍。就勢擦干了臉上的淚。

女人沒有直接回家，她去了地里，她還惦記著香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