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這串毛提子佛珠躺在兩個月前八廓街的某個攤位,服帖,像條魚。我給了它溫度。清早微雨,一個高原女人俯身把雜貨從皮袋里掏出來,擺上。佛珠、手鐲、轉經(jīng)筒、牛刀、藏服,這些東西和她沒有關系,眾手撫摸,獵奇的目光撒過去,一個鐵皮制的轉經(jīng)筒被取走,帶下高原參與世俗生活。她收下錢,裝好,露一絲隱秘的笑。
巴桑甜茶館,在大昭寺后面。這句陳述語的潛意是:藏民的生活,在信仰之下。一間逼仄擁雜的小茶館,我記住它的是熱鬧但又靜止的氛圍。微微高于地面的木桌,一只濁黃的杯子,甜茶注滿,熱氣上騰,甜絲絲的香氣繞屋一周。我聽見轉經(jīng)筒的咿呀聲,聽見它背后的時間,聽見風聲叫囂的荒原和歲月深處不可名狀的東西。掌控它的是一只黧黑帶點深紅的手,另一只手纏滿佛珠,搭在膝上。一串順著血緣的方向從世紀前的某個點遺落下來的黑色佛珠。被時光越洗越暗的上衣和臉。高原紅,高原的寬額,寒風犁出的道道溝痕。坐著,像唐古拉山,無以抵擋的光箭雨箭。一個與蒼山同緘默的民族,一個藍天在上日月同輝的民族,一個將信仰當成生活全部的民族,坐在一個清早的小甜茶館里,喝茶,吃面,沉默,微笑。之后,他們去大昭寺磕拜。這間茶館,我每天八時左右光臨,練習安靜,學習藏語?;丶摇世_走;喝茶——恰筒:吃飯——卡拉索;我喜歡西藏——阿婆拉嘎不余魄。他不厭其煩地向我翻譯——近桌一個和我同齡的藏族小伙子,聲音低緩,盡量讓我聽清。我學一遍,不像;再學一遍,蹩腳。旁邊一個少女,嘎嘎直笑。我轉過臉,她害羞地瞬間把頭低下,像一枚悄然彎垂的嫩葉。
我看見人,貼著巷子,排長隊,井然有序。不是購物趕場,前面沒有電影院。向前走兩百米,一幢白色建筑,醒目、宏闊、大氣,但不算雄偉。大昭寺,這個名字很響,在耳邊轟鳴。善男信女云集,一群人,周而復始,雙掌合十,嘴里咪咪麼麼念著什么,重復一個動作,身體游魚般俯沖而下,趴在地上,貼得很緊。他們頭頂是大昭寺巍峨嚴肅的目光,一種信念的照耀,使他們甘于臣服。在紅藍綠紫來自高原之下的人們看來,這是天上。一塊與天咫尺相接的土地。一座躺在蒼穹襁褓中的城市,陽光剛剛睡醒,撫摸著他們虔誠的頭顱。一步一磕的朝圣者,有的已抵達布達拉宮,俯下風塵仆仆的身軀,有的仍匍匐在千里之外的某山某地。在八廓街的人流中,我看見一個長衫灰布的朝圣者,手握木屐鞋,嗒嗒拍響,兩步一臥,擁堵的人流為他讓開,偶爾幾個中年婦女往他的口袋里塞幾塊錢。他目無旁視,在路上用我無法聽懂的語言重獲他自己。有人向我解釋,他們帶上有限的干糧從偏遠貧瘠的村莊出發(fā),霜風雪雨,步步磕磕,依靠路人的一些無償捐助俯著數(shù)百個日子抵達拉薩。這些零微的捐助是路人的一份心愿,由他們這些朝圣者代為轉達。
我無端地覺得,他們一邊凝望布達拉宮頂端流瀉而下的日光,一邊注視著自己。
黑夜中的舞蹈,在西藏大學的操場上,我認知了這個民族的可愛。一群藏族學生繞著操場跳一種叫“郭轉”的舞蹈,身體像風中的樹,肆意擺動,手柔緩地在胸前揮舞,轉動一下,腳在有點潮濕的地面踢踏作響,水花片片。邊跳邊轉圈,手搖晃著,仿佛轉經(jīng)筒在手。夜?jié)u黑,參與的學生漸多,繞成三環(huán),兩個籃球場大。我由觀望者旋身一變,與他們共舞。邯鄲學步,既隨意,又有節(jié)奏,我學不來。一個十六歲的單薄少年不停地問我:會了嗎?會跳了嗎?
一座漂泊感和歸宿感重疊的城市。陽光泛濫。
在忘我的舞蹈中,異鄉(xiāng)和高原的概念自行隱遁。回到東錯國際青年旅館,漂泊者留在墻上的手跡熱情地向我揮手。藏文、韓語、英語,當然更多是漢語,像一些神態(tài)顏色各異的蜘蛛,爬滿了乳白的墻,加厚了高原夜色披在我身上的重量。走道上人影輕移,椅子上有人發(fā)呆抽煙。他身后是一幅布達拉宮圖,黑色硬筆素描,氣勢恢宏。旁邊有倉央嘉措的情詩: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歪扭的字,寫下它的人,已經(jīng)離開拉薩。我猜想他(可能是她)獨自來到西藏的情形,剛剛將鼓脹的旅行包放下,旅途的倦怠身體尚有一絲余溫,他想到倉央嘉措,順手寫下,心微微顫抖。也許即意,也許對邂逅愛情的期許占據(jù)了他的整個身體。在206房的門上,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行字:眼睛進入天堂,身體下了地獄,靈魂卻早已飛回了故鄉(xiāng)。我看見一顆跌宕的心,單薄的身影從一處雪域山巔搖顫而下。滿墻的詩,亂,但干凈、簡約,經(jīng)過遙遠路途上雨水的清洗,日光的暴曬,使它們擁有擲地有聲的重量。用小本子抄錄在案,有點潮濕的漂泊氣息會在多年后紙頁的展開間暈騰散開,它提示一種存在、一座遙遠城市里某間不起眼的旅館。那里有你,和無數(shù)像你一樣的旅人留下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的句子:西藏東錯,我還會回來。我知道大部分人只是通過回憶的廊道回來,布達拉宮、八廓街、納木錯、日喀則、雪山、圣湖,這些像影帶的膠片,一一向他回放。一個人在二十歲的年齡形單影只在西藏炮制的畫面和氣息,他日后會用漫長的時光懷疑和求證這些感覺的真實性。從浙江徒步而來比他大三歲的青年,放棄了朝覲布達拉宮,他無法做到用一百塊人民幣換一次短暫的走馬觀花,在他看來,一座人群擁堵的圣殿無法和輕易可拾的荒山野水相媲美。
很多人在夜晚悄悄抵達旅館,一早便匆匆遠行。
鼓脹的長形旅行包在地上沉睡,我知道她還未離開。一個隨身攜帶圣經(jīng)四處傳教的女孩?!芭ⅰ币辉~只是我的近視和她的著裝共鑄的誤會,她的年齡已接近而立。一間二十八個床位的房間,男女混住,她正睡在我斜下鋪。在旅館,我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寫作沉默,或去觀摩墻上的字。在即將離開的前一天,我失去了攀談的興趣。在房間,她和陌生人對話,滔滔不絕?!拔覝蕚湟粋€人去歐洲,在泰國、老撾、越南這些貧困的國家我都能生存,我相信發(fā)達國家也一定有我的容身之地?!彼钠胀ㄔ挊O不標準,忽緩忽疾,忽重忽輕,有時又像磁帶卡殼,突然結舌,一句話懸空一半,沒了后文。對方剛要開口,她的后半句又突突地冒了出來。她忽然又沉默,臉上的表情陰郁起來,“我一想到那些路上幫助過我的人,感動得想哭?!蔽覐纳箱亗冗^身子瞥了她一眼,看見了一張有點模糊的臉,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用素凈的衣服將年齡掩飾成二十左右,只是那張印著風霜的臉暴露了一切。她不斷向房間里的人推銷圣經(jīng),偶爾她干脆說送你。我目睹過她的沉默,一個人躺在床上,雙手抱頭,眼睛似看非看地向上睜著,一堵荒蕪的墻,她在腦中將過往的路重復了一遍。
一副隨時待發(fā)的裝束。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的,只是突然感到,房間安靜得可怕。彎身下探。下鋪空空蕩蕩。
我一個人跑到拉薩河出神,仰望鷺鷥白凈肥碩的肚子,貼著渾濁的河面飛行。突然俯身直沖,用長尖的喙戳了一下河水,頓時凌空而翔。我看著河水,面對牛脊似的山巒發(fā)呆。河邊的淺灘里,有些枝枝椏椏,掛滿了寫滿經(jīng)文的彩布。詰屈聱牙的藏文,神秘從來都被陽光照耀著,只是無法解讀。狗尾草和一些別的草澤,在八月里伸著枯黃的臉,我懷疑它們是否有過青春。一個漂亮冷峻的姑娘,腳蹬高跟,口罩遮臉,沿著拉薩河堤岸向下游心無旁騖地走,很慢。我用相機捕捉了一張她和拉薩河的背影,內心的詩意像燒開的水,冒出來,冒呀。美好只能觀瞻,像那些鷺鷥,隔著薄薄空氣,欣賞它們印在藍天的姿勢。
他在艱難地扒扯系在樹上的垃圾袋,往河里扔。臟破的衣服,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他是個瘋子,樂此不疲,慎重、輕緩,不追趕什么,他只是用一雙黝黑的手扒下樹上的紅塑料袋,然后緩緩地走到拉薩河的護欄邊,雙手一擲,河面就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
“為什么朝河里扔垃圾?”我靠近他。
他神秘一笑,雙掌并攏,“阿彌陀佛!”
接著,他又若無其事地重復著這些舉動。我說,別扔了,河水被你弄臟了。他又連續(xù)念了幾句阿彌陀佛,背靠護欄,眼神貼著蒼穹,沉默不語。我說走了,一定別朝河里扔垃圾了。他點了點頭。我走了五十米回頭,看見他依舊在那棵樹上繼續(xù)艱難地扒扯著,腳一顛一顛,身子微微傾斜,像一個為了養(yǎng)家糊口賣力工作的憨厚農民工。
在拉薩最后一個夜晚,我一直在冥想,他朝河里不斷拋擲垃圾和“阿彌陀佛”間存在什么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