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袖著一雙手,在福旺新造的屋里轉來轉去。福旺把凳子撂在老舅面前,老舅從棉襖袖子里抽出手擺一下:不坐。
新屋的確是座好屋:明三暗五帶抱廈,飛檐隆脊罩金瓦,地磚鑒人又防滑,雕梁畫棟像皇家。擱在莊上,要排一數二呢。
老舅把嘴巴咂得山響:“這窗戶,亮堂!這門臉,排場!這屋廳,寬敞!”
福旺趕緊把“紅塔山”敬上,一臉的恭敬。老舅又擺了一下手:不抽。隨即,老舅從腰里抽出個煙袋鍋,從褲兜里摸出一撮旱煙葉,掏出打火機,自個兒燃上。
一縷青煙從老舅的鼻孔噴散出來,溶入冬日正午的陽光里。老舅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說:“修房蓋屋,吸髓敲骨。造房不易哩,咱莊戶人的天哪。我呢,牽來一只羊,給你溫溫鍋兒,圖個吉利。”老舅努努嘴,就把嘴巴甩向庭院。院子里,一只山羊被拴在歪脖子槐樹上。冀南一帶有這樣的風俗:每當有造新屋、遷新居等喜慶事情時,親朋好友都要攜帶些表示吉祥的物品祝賀,謂之溫鍋兒。
“照看仔細了,要生羊崽呢。”臨了,老舅瞥了一眼山羊,很不放心地叮囑福旺。
福旺留老舅吃酒,老舅再把手一擺:不吃。老舅說:“改日吧,改日再來。”
改日老舅沒來,那只山羊肚子里的羔羊卻來報到了。伴隨著母羊痛苦的呻吟,一個鮮活的生命降生了。
羔羊的頭臉粉嘟嘟的,身上粘乎乎的。母羊臥在鋪了柴草的地上,身子彎成了月牙兒,把那羔羊攬在懷里,眼里滿是溫柔和慈祥。母羊張開嘴巴,開始用帶著體溫的舌頭撫慰自己的孩子。不一會兒,羔羊就由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白生生,毛茸茸,精靈靈。
舒展了幾下腰身,羔羊艱難地站立了起來。也許是麻秸稈似的四肢經受不住身體的重量,也許是還不適應這全新的環境,羔羊前腿一軟,就趔趔趄趄倒下了。站起,跌倒。再站起,再跌倒。第五次,羔羊竟穩穩地站了起來。母羊把一雙鼓鼓的奶頭湊到羔羊的唇邊。羔羊口含乳頭,前腿跪在地上,牛犢般地吸吮起來。
看著看著,福旺的眼里就盈了淚,“禽獸不如呢!”
福旺就紅了眼睛,沖女人吼:“棗花,趕快去把上房拾掇出來,接娘來住!”
老舅又袖了一雙手,在福旺新造的屋里轉來轉去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三。福旺把凳子撂在老舅面前,老舅沒有擺手。福旺趕緊把“紅塔山”敬上,老舅沒有推辭。福旺留老舅吃酒,老舅沒有謙讓。
老舅抽了一口“紅塔山”,煙霧從嘴角溢出,蛇一樣鉆進鼻孔。“我琢磨著啊,你這屋內還缺少點兒東西。”老舅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
“老舅,您老請講。”福旺一頭霧水:房內窗明幾凈,家什俱全,電器齊備,老娘也安置在了上房,還缺啥哩?
“還缺一副對聯。”老舅一臉的嚴肅。
“對聯?”福旺把嘴巴張成了碗口。
“今兒個我就送你一副對聯。上聯:幸福生活哪里來;下聯:羔羊跪乳思母恩。橫批:飲水思源。”老舅咬文嚼字,字斟句酌,儼然一名私塾先生。
棗花臉一紅,說:“老舅,俺下廚給您老加兩個菜去。”
福旺雙手捧起酒杯,說:“老舅,外甥兒敬您三杯!”
娘坐在八仙桌上首,把臉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