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唐三爺總這么說。
其實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唐三爺也說不太準了,但唐三爺就喜歡這么說。有人挑起他的話頭他這么說,沒人挑起他的話頭他也這么說。于是,人們聽過無數次的那些故事便又一次從唐三爺的嘴里流出來,當然,伴隨著故事的還有唐三爺偶爾垂下的口水,像那些故事一樣,斷斷續續,銜接不到一起。
“那飛機呀,像家雀一樣,一幫一幫的,炸彈呢?就是從房上往下倒棒子,呼嚕呼嚕就下來了,山能給你削平了,坑能給你填滿了,過后一看,炸彈皮子比花生皮子還多。傷人?那還少的了嗎?”
唐三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瞇著的,他的眼本來就看著不得勁,這一瞇就更像個瞎子。唐三爺的臉已經不是前些年那種古銅色了,布滿溝壑的臉皮有些發青。但他的睫毛卻很長,也很黑,長得幾乎要把他那本來就不得勁的眼睛蓋住。
“那一年——”,唐三爺看了看日頭。日頭火紅,把西邊的天都快要燒著了。兩個戴紅領巾的孩子圍著他,很有耐心地等著聽下文。
“那一年是在朝鮮,仗還沒有打完,冰天雪地的,恨不得把人凍死。”兩個紅領巾正等著聽。唐三爺突然不說了,他又瞇起了眼,手里的棍子在地上劃著,眼睛盯著西邊的日頭,仿佛是在想什么,而且非常遙遠。
“爺爺,你去過朝鮮?”一個紅領巾問。
“去過,當然去過。”唐三爺的臉上泛起了一層光,紅紅的,和夕陽照過來的光融合在了一起。
“你打過仗?”立刻,兩個紅領巾的臉上寫滿了敬佩。
唐三爺見孩子這樣問,一瞬間的表情有些暗淡,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
“那你當時干什么?”紅領巾們有些失望,但還是接著問。
“趕車,趕大車。”
兩個紅領巾徹底失望了,站起來走了,丟下一路蹦跳的身影,在夕陽的紅色里閃爍。
其實,村里人誰都知道唐三爺在朝鮮趕過大車,甚至他去了幾年戰場會不會放槍,人們都懷疑。所以,當他復員回到村里后,生產隊依舊是讓他趕大車。從此,不管是漫漫的黃沙中,還是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唐三爺的身邊就是兩頭騾子,一掛大車。任何時候,他都是抱著趕車的鞭子,蜷縮在大車上,一直蜷縮了多少年,直到取消了生產隊,他才拿個棍子整日坐在這棵老槐樹底下,每天看過往的人群,看西下的日頭。偶爾有人和他聊聊天,他張嘴就是那一年。人們聽得多了,幾乎能背下來他的故事,慢慢地就沒人再喜歡聽。
沒人知道唐三爺究竟在想什么,也沒人去問唐三爺寂寞不寂寞。從朝鮮戰場上回來,唐三爺就是一個人過,生產隊的時候他遠離人群,只和拉車的牲口為伴。沒了生產隊,和他交往的人就更少。好像他從來也沒想過女人,甚至和村里的女人連玩笑都不開。早些年,他年輕的時候,有人和他開玩笑,說半夜里想過女人不?他咧嘴笑一笑,說想什么想,然后再沒有別的話。時間長了,村里人幾乎把他給忘了,因為不管什么事,他從來不插嘴,只是躲得遠遠地看熱鬧,仿佛有他這個人和沒他這個人是一樣的。但是,每當過年的時候,村里的干部就會想起他,給他送去一些過年的東西,在他那三問低矮的房子門口貼上一副火紅的春聯,橫批永遠都是“光榮之家”四個字。照例,每當這時,唐三爺對著那春聯要打量好久,眼角上的皺紋擠成了一朵花。
漸漸地,唐三爺老了,老得只能拿著根棍子在集上溜達,沒集的日子就坐在老槐樹下,“那一年”三個字也成了他的口頭禪。
村里的老坤山壞,閑得沒事找唐三爺開心,說你小子邪乎,那么多飛機大炮硬是沒把你炸死。唐三爺咧嘴笑笑,只說兩個字:命大。老坤山說聽說那時候朝鮮缺男人,沒朝鮮娘兒們看上你?唐三爺還是笑笑,說你真缺德。老坤山說你在朝鮮趕大車都拉什么?唐三爺立刻瞇上了眼,仿佛是陷入了很深的回憶中,很久才說拉糧食,拉炮彈,拉傷兵。但說到拉傷兵的時候,他突然不說了,把眼閉了,嘆一口氣。老坤山再問,他就說“那一年——”,然后沒話。
究竟那一年在朝鮮發生過什么,唐三爺從來沒說明白過。于是,村里人就懷疑那一年在戰場上唐三爺肯定受過刺激,槍林彈雨的,誰能免得了呢?能平安地回來就確實是命大。
老槐樹的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許多個寒暑就在唐三爺的“那一年”中悄悄過去了。村里的老人一個個的見少,老槐樹底下只剩下老坤山和唐三爺做伴。偶爾一兩個戴紅領巾的孩子纏著他講打仗的故事,唐三爺照例是炸彈像從房上倒棒子一樣,子彈撲嚕撲嚕亂鉆。但真正戰斗的情節,誰也沒聽唐三爺講過。
突然有一天,鎮上教書的肖老師來找唐三爺。
肖老師是縣上派來支教的老師,四十多歲,燙一頭短發,小巧的鼻子上架著一副金邊兒的眼鏡,一看就是那種溫柔善良的中年女人,好像身上帶著一種老師特有的柔性。
聽說肖老師找他,唐三爺趕忙站起來。老坤山也跟著站起來。肖老師費了好多口舌才叫他倆又坐回凳子里。
肖老師問唐三爺,說大爺您去過朝鮮?唐三爺說去過。肖老師說您在朝鮮趕過大車?唐三爺說趕過。肖老師扶了扶眼鏡,像是有些激動。唐三爺說“那一年——”,肖老師說您說哪一年?唐三爺想了想,還是說那一年。老坤山趕緊賠笑臉,對肖老師說你別在意,老唐總是說那一年,至于真的是哪一年,他從來都沒說出來過。聽老坤山這么說,唐三爺很吃驚地看了看老坤山,仿佛不知道那個“老唐”說的就是他。肖老師說大爺,你當年拉過傷員沒有?唐三爺說拉過,肖老師說拉過女傷員沒有?唐三爺說拉過,好幾個呢。肖老師又扶了扶眼鏡,臉色有些發紅。一邊的老坤山眼里也放出了光,仿佛是聽得傻了。
微微的起風了,老槐樹的枝葉先有了感覺,把投在地上花花嗒嗒的影子搖得亂了,有些迷人的眼。肖老師說大爺,您救沒救過一個女傷員?問完話的肖老師呼吸有些急促,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唐三爺。旁邊,老坤山把嘴張成了一個圓,也是盯住唐三爺不放,空氣里增添了些許的緊張,繚繞在三個人的周圍。
“那一年——”,唐三爺的眼神有些空洞,是在凝視著遠方,好半天才說出這三個字。旁邊的老坤山推了推唐三爺,說沒人叫你說那一年,你就說救沒救過一個女傷員。
“那一年,那一年是救過一個女的。”
“當真?”肖老師的眼里放出了光,帶著幾分急迫,也帶著幾分審慎。
“當真。”唐三爺說得很堅決,說完后又停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其實也說不上是救了她,我也受了傷。”稍停,他又接著說:“是,就是那一年。”
空氣凝同了一會兒,只一會兒,肖老師問:“對那個女的還有印象嗎?”
唐三爺的眼又空洞了,死死地盯住遠方,仿佛是盯住了遙遠的過去。老坤山又推了推他,說你快說呀。
“不知道那個人還在不在。那一年,那一年到現在不少的年頭了,她要還在的話,應該只一條腿。”
“啊?”兩個“啊”字在同一時間發出,來自兩張不同的嘴。老坤山的臉上寫滿了吃驚,肖老師的臉上驚訝里有著失望。
“那一年——”,唐三爺的眼神又開始空洞了。肖老師站了起來,對唐三爺說了聲謝謝,打擾了,然后走了,走到很遠還在回頭。
唐三爺沉默了,老坤山也沉默了,只剩下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的叫,似乎是把這日子叫得更加漫長,更加單調。老坤山的臉上明顯掛上了失望,唐三爺則還是那么平淡,眼里也還是那么空洞。
突然,老坤山站了起來,對唐三爺說咱喝點?唐三爺看了看他,說喝就喝。老坤山說喝吧,喝一頓少一頓了,唐三爺說是。老坤山說你等我,然后就走了。唐三爺也站起身,先是搖了搖頭,然后慢慢地朝家走,身影明顯有些佝僂。
唐三爺的屋子還算干凈,起碼疊在炕角的被子很整齊。只是,屋子里的光線有些暗,大概是陽光都被窗戶紙擋在外頭了。而且,屋子里明顯有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氣味兒,怪怪的,加重了屋子里的灰暗。
回到屋子里的唐三爺蹣跚著,涮了幾個碗,鍋臺的角落里拿出兩根黃瓜拍了,捧一捧花生豆,廚子里拎出一瓶二鍋頭,把靠著板柜的桌子擦擦,幾樣東西擺在上面,然后坐下來,眼睛又空洞了,沖著一個地方發呆,臉上的皺紋明顯深了許多。
“是那一年。”唐三爺自言自語。
沒多長時間,老坤山來了,拿來一包豬頭肉,一包切成片的灌腸,幾個白生生的燒餅,一起擺在桌子上,打對橫也坐下來,嘴里說著肉又漲價了。唐三爺倒上了半碗酒,先端到自己的嘴邊“吱”的一聲喝下去一口,然后吧唧了幾下嘴,放下碗吃菜。
濃烈的酒香彌漫著,昏暗的屋子里有了些許的活力。老坤山咽下去一口酒,吃了口菜抹抹嘴,說你當真救過人?唐三爺看了老坤山一眼,說救過,語氣有些淡,似乎是有一搭沒一搭。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那年頭,誰沒救過?離鄉背井的,碰誰誰也管。”
“你救過的那些人興許都當官了。”
“也許。”
“你這輩子窩囊。”
“不窩囊。”
“就該找他們去。”
“找人家干什么?”
“有一個人管管你現在也早強了。”
“現在挺好。”
“說也是,能活著回來就是福啊。”
“是。”
“抽一顆?”
“抽一顆。”
“有這口煙抽著,有這口酒喝著知足了。”
“抽一口少一口。”
淡淡的煙霧在酒氣中繚繞著,兩個老人的話明顯多了起來,驅走了窗外煩人的知了叫。
“也許那個女人就是你救的。”
“看樣子不像。”
“怎么不像?”
“那人要活著應該少一條腿,而且,年齡要大得多。”
老坤山把端著的酒碗放在了桌子上,但手沒有離開,兩只跟一動不動地看著唐三爺,樣子是等著往下聽。
“那一年——,”唐三爺咽下去一口灌腸,說那一年冰天雪地,好像從來沒見過那么大雪。他說的很慢,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盯著遠方,眼睛里又變成了空洞的。
上邊兒叫我送一個傷員,說是回國手術,是個記者,一條腿保不住了。我把大車上鋪好了被子,又帶了一條蓋的,就去戰地醫院接人。
“是這么回事,就是這么回事。”唐三爺的眼里有了一絲亮光,仿佛是迷茫了半天突然抓住了什么。“對了,我還帶了一壺水,壓在車上的被子底下,把槍里上了子彈。”
老坤山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看著唐三爺,臉上有幾分肅穆,像是孩子在聽大人講故事。
到醫院我拉了兩個人,都是姑娘。一個是傷員,一個是護士。兩個姑娘長得兩朵花一樣,把臉凍得像蘋果似的。我幫著把傷員扶上了車,盡量把車趕穩一點。一路上。我聽著她們兩個人說話,知道了那個傷員也是河北人,老鄉呢,是個戰地記者,左小腿被打成了骨折,粉碎性的,要回國截肢。截肢知道不?就是把腿鋸下來,花兒一樣的姑娘,多可惜,怪不得姑娘總是那么難受的樣子。
“唉——,那一年,那一年哪!”唐三爺嘆了口氣,端起酒碗喝下去一大口。
好像是天陰著,沒有日頭,就是路上的雪太厚,路面也不平。你以為像現在這路?走不遠就有炸彈坑,能把車趕過去就不錯了。
本來是一趟輕松的任務,沒想到半路上遇到了飛機。扔炸彈?那倒沒有,要是趕上飛機像倒棒子似地扔炸彈,那就完了。我當時琢磨著就我們一輛大車。不值得飛機理我們,沒想到一架狗日的飛機還真沖我們沖了下來,雨點兒一樣的子彈就給了一梭子。我就覺得左胳膊一疼,是鉆心的疼,然后大車就翻了。我趕緊爬起來一看,兩匹牲口全完了,有一頭牲口還躺著踢腿呢。再看那兩個姑娘,小護士的腦袋被打了一個洞,血呼呼地往外流。那個傷員棉襖被打開了,棉花成了紅色的。慘哪,過了這么多年想起來就是滿眼的紅。女傷員?她沒死,身上給挑了個口子,正往外冒血。我忍著疼,拿自己貼身的褂子給那個傷員勒上,這才包扎自己的胳膊。你還別說,是有點慌亂,在那之前沒見過女人的身子。想不了那么多,活命要緊,你這都什么心思,就是叫你碰上也有不了壞心思。
“唉——,你真行。怎么沒見你說過?”
“說?想起來就難受,那個女護士的腦漿子都出來了,豆腐花似的,當時我只想吐。”
老坤山猛的灌下去一口酒,然后把酒碗遞給唐三爺,說喝,你沒自來世上一趟,是條漢子。
屋里的酒氣更濃了,隨著緩慢繚繞的煙氣盤旋。有一會兒,兩個人誰也不出聲,只有唐三爺在吧唧著嘴。沉悶了一會兒,老坤山說后來呢?
后來?后來的罪可就大了。牲口死了,大車就是廢物,我只好背起那個女傷員慢慢地走。十來里地,那個長啊,腳下的雪走一步一打滑,看著弱小的一個姑娘越來越沉,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她和我說話沒有?說了,當時她暈過去了,醒來后才說話。她說的什么?咱不說了吧?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說?好!那個姑娘對我說要能活著回國,我要不嫌棄她一條腿,就嫁給我。后來?后來勉強把她送到了,再后來就失去聯系了,真的,再沒有音信。
“唉——,”
“唉——。”
這以后,日子依舊是那么平淡,唐三爺每天還是和老坤山坐在老槐樹底下,拿著那根棍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地上劃著,但他再沒有說過“那一年”,仿佛是再也不想提起那件事。倒是老坤山偶爾說幾句,他問唐三爺,說也許你救的那個人還找過你呢,唐三爺笑笑,說找什么找,卻有些無奈。老坤山說興許人家早當官了,唐三爺說一條腿,怎么當?老坤山說人家要真找到你,也是一家子人家。唐三爺說咱別說這個了。從此,兩個人再也不提,遇到有戴紅領巾的孩子纏著唐三爺講戰斗故事,他還是那幾句:“飛機呀,像家雀一樣,一幫一幫的,炸彈呢?就是從房上往下倒棒子,呼嚕呼嚕就下來了。”至于他和老坤山講得遇險的故事,和誰也不提。
突然有一天,肖老師又來了,見面后,首先要求看看唐三爺的左臂。唐三爺說我胳膊沒什么好看的,就一把骨頭。肖老師堅持要看,老坤山也幫著肖老師說。當唐三爺露出那條瘦骨嶙峋的胳膊以后,肖老師撫著他小臂上的傷疤很久沒有出聲。唐三爺愣了,老坤山也愣了,因為肖老師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個傷疤上,好像周圍的空氣驟然間升高了溫度,烘烤得每一個人心里都熱。唐三爺說你是?肖老師說我就是你救過的那個女傷員的女兒。唐三爺愣了一下,分明是有些激動,好半天他才說她還好吧?肖老師說我母親她沒了,是前年沒的。一邊說著,肖老師掏出來一個很舊的布包,一層一層解開,里邊是一枚有些陳舊的獎章。她把獎章遞給唐三爺,說大爺,這是您的吧?
空氣凝固了一瞬間,老坤山在一邊張大了嘴,唐三爺的手哆嗦著,嘴也哆嗦著,接過獎章放在眼前左看右看,然后,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肖老師說,那一年,我母親回國后沒有截肢,這是我從她的日記里看到的。但是,她再也沒有回到朝鮮戰場上去,而是復員到了省城。后來又回到咱們縣。她臨終的時候告訴我。說有一個戰友救過她,用自己貼身的褂子給她包扎傷口,后來,發現這個褂子里有一枚獎章。多少年了,她一直沒有停止過找您,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最后把尋找您的任務留給了我。肖老師說著,掏出紙巾擦眼淚,然后盯住唐三爺仔細打量。
“呵……,戰友……”唐三爺呢喃著,嘴唇依舊有些哆嗦。
老坤山看著唐三爺手里的獎章,說你真的立過戰功?唐三爺抬起頭看看老坤山,又看看肖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立過,只是個三等。老坤山有些吃驚,說你立過戰功怎么和誰也不說?唐三爺說我獎章都丟了還說什么?然后他問肖老師,說你媽生前就在咱縣?肖老師又擦擦眼,說對呀,在縣法院當院長。老坤山說就是宋院長?肖老師說是,你們見過?老坤山搖搖頭,唐三爺也搖搖頭。
老槐樹上的知了又叫了起來,肖老師說大爺您受苦了,你為了我媽——唐三爺說我很好。肖老師說我回去和縣民政部門說,不能忘了當年的功臣。唐三爺說,說不說都是過去的事了。老坤山說要說,必須要說,走,咱還去喝酒。
送走了肖老師。唐三爺把獎章包了起來,裝進自己的衣服兜,很平靜地拿起了棍子,跟著老坤山往家里走。
知了還是那么叫,仿佛很悠遠,也仿佛很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