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

貓公嶺的馬青山兄弟姊妹多，他爸他娘年輕時，會生崽，一年生一個，一共生過十五胎，成活八個。所謂“當(dāng)家怕五口，行船怕夜路”，這么多吃口擠在一個土坯屋里，會有什么好日子過?就如一群麻雀擠在一根樹杈上，磕磕碰碰，爭爭吵吵，是家常便飯。馬青山不在前不在后，在家排行第五，這個位置，注定了他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大的他吵不贏，小的又不愿欺，他只能看著大家吵。嘴巴閑的日子長了，就鈍了，就如是沒磨的刀，不磨不使就不快。馬青山從小就愛往外跑，除了回家吃飯睡覺，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住。家里本來就狹窄，人要是齊了，坐的凳子都少了，要有一批人坐門檻，巴不得多有幾個出去。人口少的人家擔(dān)心孩子出去不歸屋，馬家怕的是孩子都擠在家里吵。日本人和國軍抽壯丁弄走了馬青山好幾個兄長，盡管這樣，家里還是嫌人多。

馬青山不是被軍隊抽壯丁抽走的，他是自愿去當(dāng)?shù)谋?/p>

民國三十四年(1945)，日本軍隊投降的這年，他有一個堂哥叫馬南山的從外面回來了，他便央堂兄帶他出去找點事情做。馬南山一直在外面跑，他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神神秘秘的，誰也不曉得他在外面干些什么，也不曉得他混得怎么樣，誰也摸不清他的底細(xì)。

馬南山說我也沒有別的門路，要是你愿意去當(dāng)兵吃糧，倒是能做個介紹。馬青山說家里人多，擠得悶，只要出去能活命，干什么都成。馬南山再出去時，便把馬青山帶到平江縣城，在縣里住了兩個晚上，再把他帶到長沙，買了一張火車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車。馬南山給火車上的一名乘警塞了個紅包，請他在車到廣東的韶關(guān)時，叫馬青山下車。馬南山寫了一封信給馬青山隨身帶著。

馬青山憑著這封信，在駐韶關(guān)的國軍某部當(dāng)了兵。那個看他信的軍官大概是馬南山的朋友，對他笑臉相迎，問他有什么特別的本事沒有，比如說會炒菜、會開汽車什么的。馬青山想了一會，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最能做的事情，便是挑擔(dān)子。他還有一個堂兄是燒炭的，見他不愿意呆在家里，便常叫他去山上挑木炭，再送到鎮(zhèn)上去賣。他對那軍官說他挑東西還行。那軍官就安排他到伙房里當(dāng)了炊事兵。他在伙房里就干兩件事：一件是去離營地一里外的井里挑水，供著上百號士兵的吃用。二是去鎮(zhèn)上買菜買米，有人管錢管交易，他負(fù)責(zé)把采購好的物資挑回軍營來。后來馬青山才曉得：那個軍官看在馬南山的面子上，讓他到伙房當(dāng)挑夫，免得上陣當(dāng)炮灰。

后來，隊伍拉到江西南昌附近的長江邊上打仗。

馬青山挑著飯菜往陣地上送時，親眼看到當(dāng)初安排他進(jìn)軍營的軍官被一顆子彈打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這次戰(zhàn)斗很猛烈，他送去的飯，已經(jīng)沒有人吃了。他念著堂兄這個朋友對他的好處，打算把他的尸體拖到一個坑里，刨些土給埋了。他去拉他時，一摸他腰上硬邦邦的，原來他在貼身的衣服上，另外縫了一個小布袋，他摘下這個布袋，打開一看，見里面有鍍金手表、金戒指、金項鏈、票子，應(yīng)是值很多錢的。這時，戰(zhàn)場上的槍聲已稀落。面對這些沒有了主子的飛來橫財，馬青山認(rèn)真想了想，該怎么處理。結(jié)果是他覺得不能拿走這些東西，至少是眼下他還沒有膽量拿這些東西。他在一處被炸倒的碉堡旁，挖了一個很深的小坑，從死人頭上摘來兩個鋼盔，合起來，裝著這個小布袋里的財寶，埋進(jìn)這個小坑，上面堆一層石頭，壓一層土，再堆一層石頭，再壓一層土，一連做了三個夾心包子。

馬青山找不到潰敗的軍隊了，便憑著能挑重?fù)?dān)的本領(lǐng)，一路替各色人等干著挑擔(dān)子的活，養(yǎng)著身和口，一路尋回老家來……不覺他在外面晃蕩了兩個年頭。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秋天，馬青山又見堂兄馬南山回老家來了。他對堂兄說了說他這兩年中的經(jīng)歷。堂兄聽他講述他那個軍官朋友被打死的過程，竟是面無表情，什么也沒說。當(dāng)然馬青山不會說從他身上搜出金銀細(xì)軟的事情來。但馬南山的眼睛很毒，似乎看出來他心里的鬼，便說，你就跑回來一根光棍啊?馬青山身上確無分文，便說好在有一身氣力，沒有餓死在路上。

馬南山不再說這事。

馬青山說老兄你要是再出去，還是把我?guī)С鋈グ?，在外面好歹還是能混飽個肚子。馬南山便嘆一聲：如今是兵都不好當(dāng)了，還有什么適合你干的。

隔幾天再見面時，馬南山便把馬青山叫到他屋里，說你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應(yīng)該討個老婆生個崽吧。馬青山說老兄你是站著講話不腰疼，我連自己的肚子都混不飽，哪有資格談討老婆的事。馬南山說，有個媒婆給我做了個介紹，我不想要，叫她說給你吧。馬青山說這是什么話，你比我還大兩歲，你不娶，讓給我?馬南山說你又不是個多事的人，問這么多于什么。誰說讓給你?我根本就不打算娶。過兩天你跟那媒婆去，看看那個女的，合適就答應(yīng)下來，嫁妝我來替你墊著。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馬青山懵懵懂懂地由一個媒婆領(lǐng)著去“看親”——古來婚姻，大都是“媒妁之言”、“指腹為婚”，男女雙方?jīng)]有選擇和知情的權(quán)利。平江婚姻習(xí)俗中，倒也有開明處，便是在確定婚姻關(guān)系前，還是要提供一個雙方見面的機(jī)會，媒人帶著男方去看女方，謂之“看親”?！翱从H”那天，男方有兩三個人被媒人領(lǐng)著，在女方家坐定，稍作敘話后，便由那將出閣的姑娘，用茶盤端出一盤茶來，送到每一個人手中，然后姑娘就再也不露面了。這姑娘的相貌、體形、姿態(tài)、性情等等，是否被求偶者看中，全憑這短暫的一眼。所以，男方一般會請兩三個精明能干、眼尖耳聰?shù)挠H朋陪著男青年去，這個智囊團(tuán)的責(zé)任很大，倘若看走了眼，判斷有誤，待生米煮成了熟飯，便會后患無窮，會挨一輩子的罵。

女方到男方去，不叫“看親”，叫“訪屋場”。女方一行人的主要目的，似乎不是看男的長相如何，主要是看男方有沒有好屋場，房里有沒有好擺設(shè)，也就是說，女人更看重男方的財力和家產(chǎn)。有財力有家產(chǎn)的男子，就容易娶得美妻。

在男女雙方互訪的過程中，女方做不了假，姑娘走出來，一切都盡在男方的審視中。而女方訪男方，就很難了解到真實情況。很多男子因家境貧寒，居無好宅或是居無定所，但總不能等到有了房子才談婚事，很多時候，是借的別人的屋場和別人的房子，來掩女方的耳目?；蛘呓栊┖眉揖吆秃娩伾w放在自家房里，在單車、縫紉機(jī)、電視機(jī)曾為鄉(xiāng)中稀罕物的時代，這些時髦東西，常被鄉(xiāng)友借去擺看，往往是用的時候少，被借走的時候多。

農(nóng)民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誰都希望生兒子，在沒有社會保障的時代，因為兒子可以把自家這個“姓”、這爐香火傳下來，“積谷防饑，養(yǎng)兒防老”，這是嚴(yán)峻而現(xiàn)實的問題。但一旦生養(yǎng)下了兒子，接下來最大的奮斗目標(biāo)，便是要向蓋房子的宏偉目標(biāo)而奮斗，兒子今后的婚姻是否有保障、有幸福，完全取決于你做父母親的，能不能給兒子筑一個能吸引好媳婦進(jìn)門的巢。一直到二十一世紀(jì)的今天，這仍舊成為廣大農(nóng)民最大的奮斗目標(biāo)，父輩能給兒子留下一棟能讓未來媳婦“訪屋場”時基本看得過去的房子，便是最大的人生撫慰，說得不好聽一點，便可以愉悅而滿足地離開人世了。作為一個人，做完了你一生中該做的、也是惟一要做的大事情，可謂功德圓滿。所以，農(nóng)民是想要生兒子又怕生兒子的。

馬青山的父親根本沒有能力給每一個兒子蓋上一間房子。馬青山都二十好幾了，仍舊和另外兩個兄弟擠住在一間還是老祖父蓋的茅草房子里。堂兄馬南山的家境好些，他家四個兒子，祖上保障了他們每人有一間能夠娶親成家的房子。

女方對男方的要求越高，男方對女方的要求也會苛刻。若是姑娘去那大戶人家或體面人家“訪屋場”時，主人會安排小孩子以打打鬧鬧的方式，在姑娘周圍甚至貼著姑娘的身子，最好是從腋下鉆來鉆去，這樣的節(jié)目，大家心照不宣：那就是讓孩子去聞一聞，姑娘是否有狐臭的毛病。狐臭雖算不得是病，卻總是不雅，日后總不能以一個“狐臭”的理由休妻吧，所以，要防不測于未然——諸如此類的小動作還不少。男要財，女要貌，是約定俗成的交易。

馬南山對馬青山說，你要是看中了這個女子，我這房子，可以借給你，從“訪屋場”到結(jié)婚，都?xì)w你使用，反正我一年也回來住不到幾回。

堂兄既幫馬青山墊付嫁妝，又主動借房給他撐門面，他就沒有理由不跟著媒人去“看親”了。

媒人說他們是去離此八里外的狐貍坪“看親”。

馬青山一聽嚇了一跳，心就涼了半截，他很小就聽說那狐貍坪的女子都是狐貍精轉(zhuǎn)世，長得好看養(yǎng)得騷。但越是騷的女子越是眼界高，越是有人要，平江縣城里有錢人和外地的人，一聽說狐貍坪的女子，便眼睛發(fā)亮。馬青山一聽去看狐貍坪的女子便打了退堂鼓，那里的女子如何能看得上自己?媒婆硬是把他拉了去，說看美女又不花錢的，不看白不看。也許會看上合適的呢?

馬青山去看的姑娘也姓馬，叫馬清芙。她家祖上是讀書人家，但在她祖父那一輩就開始破敗?？伤菤庀?，仍殘留著大家風(fēng)范。馬清芙坐在閨房里沒有起身，僅見那眉目模樣，便不得不讓隨馬青山同去的親朋嘖嘖稱贊，五體投地，挑不出半點毛病來。這個女子若日后真能嫁給馬青山，最好的形容還是那句人人皆知的老話：“鮮花插在牛屎上。”男方的表情，媒人看一眼便明白了，就沒有多余的話要說了。男方同意了，就等著女方去貓公嶺馬家“訪屋場”。

但女方卻放棄了他們“訪屋場”的神圣權(quán)力。馬青山也不必借堂兄的房子來接待馬清芙一行了。女方看一眼這馬青山倒也眼不斜、鼻不歪、不跛不瘸、還是個出得力的身坯，沒有奸巧的品相，就應(yīng)允了這門親事?？瓷先ヱR青山是占了個天大的便宜，撿了個活寶。

當(dāng)然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天上從來就不會掉燒餅。那馬青山從女方家往回走出去還不到一里地，滿心的甜蜜還沒有涌到喉嚨口，媒婆就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說那清芙姑娘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七個月身孕，這也是為什么她坐在閨房里不出來按“看親”程序給大家送茶的原因。

馬青山一下就清醒了。假如這清芙姑娘不是有了身孕，怎么會下嫁給他呢?

馬青山還是同意了娶馬清芙為妻?；丶液?，馬南山給他說了一通可以讓他接受的話。堂兄說：“人家肚子里的這一個不是你的血脈，但你接著借她的肚子，生他十個八個嘛。十個中有九個是你的，你是不是賺了?到底吃了多大的虧?你父親不是很會讓你娘生嗎?你今后就讓這個女子也放肆生。人家好歹也是大家閨秀，祖上是有福之人，我們家是什么?祖宗八代找不出能認(rèn)幾個字的來。要不是人家肚子里有了貨，她會正眼看你一眼嗎?面子有什么用，還是實在些好……”

馬南山墊了點錢，草草幫馬青山把婚事給辦了。因清芙肚子大了，不能出來拜天地、拜父母、拜高親之類的活動，也只能是草草走了一下程序。

女兒是嫁了。但是在娘家生的孩子。清芙生下來的是個女孩，她給取名叫馬秧秧。馬秧秧滿月后，由母親帶著和馬青山來過日子，就住在馬南山的房子里。馬南山在辦完堂弟的婚事后就走了，一直沒有回來。

馬南山再回貓公嶺時，馬秧秧有了一歲。馬青山還是央堂兄帶他出去做點事。他如今已是為人夫、為人父，不再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那樣輕松，有了要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但在這山里是活不出好日子來的。

馬南山同意了堂弟的請求，說我正好有一件事，我還想請你做哩，這事也正好是你能做的。有個才幾十斤重的擔(dān)子，要送到廣東去，你就跟著我走，也不著急，我們就慢慢走，只要送過去就行了。

出發(fā)前一天下午，馬清芙對丈夫說：“你帶秧秧出去玩一會，我找你堂哥說點話。我叫你們時再進(jìn)屋來。”堂哥來了。青山便帶秧秧去對面山上玩。清芙和南山關(guān)上門說話。說了很久，清芙喊著秧秧的名字時，太陽就落山了?；匚輹r，青山見清芙眼睛紅紅的，他沒有問什么，在家里清芙說什么他聽什么，從不多言。

馬青山挑著堂哥打點好的挑子上路，不問是什么東西，只管挑東西，不管挑的什么，他認(rèn)為干活是本分，不該打聽的，打聽了就不好。堂兄給的工錢不薄，說好了半塊光洋一天，吃住歸堂兄管。不過沒有現(xiàn)錢，到廣州才能結(jié)到工錢。馬青山倒不在乎這個，只管跟著堂兄走，他相信堂兄不會虧他。

五六十斤重的擔(dān)子，對于馬青山的肩膀來說算不了什么，沒有做慣農(nóng)活的堂兄甩著空手還走不過他。此番，馬青山隨堂兄去廣東，沒有坐車，他們是走過去的。這點路程對于腳桿子健的人來說，二十天也就夠了，因堂兄腳力不濟(jì)，他們競走了二十四天。

走到衡陽時，他們住在一個山坳古官道的小小旅館里，人住小店的還有五六個做小生意的人。半晚上屋外火光閃爍，有幾個劫匪沖了進(jìn)來，喝令這幾個住店的把衣服脫了，并叫將隨身行李交上去。馬青山滿以為難逃此劫，殊料堂兄馬南山突然從腰上抽出兩支黑藍(lán)黑藍(lán)的小手槍，一甩手就將掛在樓腳上的兩個老玉米棒子打了下來。那幾個劫匪見馬南山手里持的是正宗家伙，槍法也老到利落，便知趣地退了。這時，馬青山才知堂兄是在隊伍上干的人，只是他沒有穿軍裝。

走到廣州時，已是太陽西下的光景，馬南山的臉上便有了喜色，便說不急于趕路了，找了家干凈的店子，要了個包間，讓店家安排了些好酒好菜，和馬青山慢嚼細(xì)飲。馬南山喝了酒就上臉，話也多起來。他說馬青山這次送擔(dān)子吃了虧，給他結(jié)婚時墊的那錢就不必還了，路上的工錢一分不少。桌上的菜冷了熱，熱了冷，冷了又熱，熱過幾次，才挨到天黑，他們這才穿街過巷，來到一處軍營。那看門站崗的一見到馬南山，便馬上挺直腰身立正敬禮。進(jìn)門后，馬上有人來接馬青山肩上的擔(dān)子，馬上有人將馬南山獨住的房門拉開，馬上便有洗臉?biāo)筒杷土松蟻怼＿@樣，馬青山便曉得堂兄是64軍的一個軍官。官有多大他就弄不清了。他在江西南昌當(dāng)了兩年炊事兵，只曉得穿四個口袋衣服的是軍官，兩個口袋的是士兵。他不過是軍中一個穿著軍裝挑東西的挑夫，見了所有打槍的都畢恭畢敬，他們都比他大，那么他就沒有必要弄清楚誰比誰更大了。

馬青山替他堂兄送擔(dān)子，在路上走了二十四天，照算他可以賺得十多塊光洋。他算了一下，這十多塊光洋，在老家貓公嶺地方，可以開一家很體面的豆腐店，他回去打算干打豆腐的營生，老婆是沒有干過重活的，讓她收錢當(dāng)老板，不曬太陽不淋雨，也算是安排好了她。

馬青山在堂兄營中好吃好喝等了三天，還不見堂兄說起結(jié)工錢的事，便有些發(fā)急，他記掛著老婆，還展望著豆腐店的未來，這都是要錢用的。堂兄一進(jìn)軍營，就看不到人了，馬青山一天要去堂兄門口看十來次，看到的都是一把冷冰冰的鎖。營里有個平江老兵與馬青山相認(rèn)了，他悄悄地告訴馬青山：“你老兄什么都好，就是好賭，有時候幾天幾夜不下桌子的……錢也應(yīng)是賺了不少的，但都在賭桌上送給了別人。老婆孩子也離開他走了……”

馬青山這才曉得堂兄在外面有家有孩子，而這事他的父母家人都不曉得。難怪他不愿意在貓公嶺娶妻。

聽老鄉(xiāng)這么一說，馬青山心里暗暗著急，想堂兄八成把他那工錢也拿去賭了。想一定要找他討，好早日回家。

第五天清晨，馬青山終于等到堂兄了。只見馬南山步履踉蹌，東倒西歪從外面回來，連開門的力氣也沒有了。馬青山把他扶進(jìn)屋去。堂兄伸手就去摸床。不待馬青山說工錢的事，堂兄便知道他要說什么，便說現(xiàn)在前方戰(zhàn)事吃緊，軍需官回不來，還是得等他回來結(jié)他的工錢，再等等吧，估計也該回來了……話沒說完，堂兄便趴在床上睡著了。

又等了一個星期，不但沒有等到軍需官回來，連馬青山也回不去了。一天半夜，營中突然接到開拔的命令，來不及多收拾，手忙腳亂就列隊出發(fā)了。馬南山拿了套軍裝叫堂弟穿上，說你暫時是回不去了，只能跟著部隊走。事已至此，身無分文的馬青山也只能聽任堂兄的擺布。這一走，便走過了海，到了海南島。過海時，坐著上千士兵的大船在滔天巨浪中，單薄弱小如一片樹葉，這片樹葉從浪峰扔到浪谷，有如家鄉(xiāng)的山頂?shù)缴降?，才扔幾下，馬青山和所有來自陸地的士兵就吐成一團(tuán)，待肚子里的最后一滴水吐盡后，他們便變成了一條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的死蛇，也不知是怎樣被送到岸上的。

在這個被渺渺茫茫的海水包圍著的孤島上，馬青山已經(jīng)失去了再回去的念頭。堂兄倒是給他送來了工錢。但現(xiàn)在這錢拿在手上已不是錢了，再也不能變成一個豆腐作坊了。他對堂兄說：“這錢還有什么用呢?！碧眯掷⒕蔚貙λf：“看來你是回不去了，現(xiàn)在就是讓你走，也回不去了，聽天由命吧?！?/p>

世事多變，話說到這個份上，埋怨又怎樣?馬青山只能認(rèn)了命苦，只好耐著性子住下過。

堂兄好像是升了官，有隨身的警衛(wèi)員。馬青山還是干以前在國軍伙房干的活。他的肩膀有力，論挑東西還沒有人可以替代他。他一天到晚干的活，便是挑各種各樣的東西。64軍在不斷的招兵買馬，不斷地打仗。待打得人人變成縮頭烏龜時，便被裝進(jìn)大大小小的船只，又一次駛?cè)朊Ｃ４蠛?。馬青山也不例外被塞進(jìn)了暗無天日的船艙。他們在又咸又澀海的氣息中昏睡了六天六晚之后，船終于“咣當(dāng)”一聲靠岸了。

馬青山和所有的士兵都不知道，在他們昏睡的時候，北京的天安門城樓上，湖南人毛澤東宣布成立了一個新的中國。他們這是集體逃亡到一個叫做臺灣的海島上。

馬青山在這個島嶼上，惟一能干的事情，還是繼續(xù)當(dāng)兵，因他沒有拿過槍，繼續(xù)當(dāng)?shù)倪€是賣力氣的兵。他沒有再去做伙夫，上峰讓他去當(dāng)了通訊兵。他干不了技術(shù)活，便是肩挑手提運(yùn)送電線、電桿、器材，或是數(shù)著電桿搞檢查。線路上有了事，天上落釘子也要出去跑。這活他一干便是二十年，直到退役。

自從海南島上船往臺灣島進(jìn)發(fā)后，馬青山便沒有再見過堂兄了。堂兄從此便消失了。上船前兩日，哥倆還匆匆見過一面。要是他真不在人世了，他也不會是死于兩軍對陣的槍炮中。

馬青山憑退役時打發(fā)的錢是生活不好的，趁著身體好，年紀(jì)不算太大，他還需要事做。他先后到沿海的沙灘上開過荒，到豆腐作坊里做過工，在汽車修配廠打過雜……

做得長久一些的地方，是一個修女開辦的“幼稚院”。

他在幼稚院踩三輪車，早晚接送上學(xué)的孩子。他挑了大半輩子的東西，肩膀都磨出來一層刀槍難人的厚繭，他真想改變一下出力的方式，因而他很快便喜歡上了腳踏三輪車。能到修女這兒來踩三輪車，是他莫大的榮幸。

后來，臺北市區(qū)取消三輪車，他又失業(yè)了。他把這一輛騎成了朋友的三輪車，擦洗得干干凈凈，還在該注油的部位都注上了油，然后戀戀不舍地交給了修女。修女為他的愛心而感動，便說你這么愛這輛車，那就讓它伴陪著你吧。

后來，這位好心的修女打聽到她老家的鄉(xiāng)下還沒有禁三輪車，還聽母親說她家附近一個有些年份的雜貨店的老板老了，想雇一個進(jìn)貨送貨的工人，她估計馬青山會喜歡這樣的生活，便把這個信息及時告訴了他，這正是能夠吸引馬青山的信息。馬青山便立馬騎著修女贈給他的三輪車，去找修女老家附近的雜貨店。這地方離臺北市三十里，小地名叫“青潭”。臺灣的行政建制，鎮(zhèn)以下是里，里以下是鄰。青潭是鄰，鄰長管百把戶人家。

馬青山在這里找到了他喜歡的工作。他在這個叫做青潭的地方生活了十多年。這是個山區(qū)，但叫“潭”便有些可笑了，比起貓公嶺百丈崖頭下的深水潭，青潭頂多算得一個小水坑。青潭地方不大，人口不多，這家雜貨店幾乎囊盡了這里的小商品供應(yīng)。老板姓秦，他一輩子忠實地守著祖?zhèn)飨聛淼倪@家叫做“秦記”的小店。他的家人無法忍受這小山?jīng)_里的寂寞生活，都住到臺北市去了。秦老板無奈，既當(dāng)老板又當(dāng)工人，騎著車去臺北市進(jìn)貨，回來開門守店。這樣堅持了一些年，直到連一臺空車也踩不動了，他才雇人。

秦老板不愿離開這里，他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此地濃郁的鄉(xiāng)情中，多少年來，賣貨他不數(shù)錢，買家自己把錢扔進(jìn)一只竹篾簍子里。沒帶錢也可以拿貨走，你自己下次補(bǔ)上。誰家一時手頭緊，要花點錢，也可以隨便到他那個竹篾簍子里拿，什么時候還都行。

馬青山忠實勤勞，很合秦老板的胃口，為了留住他，秦老板把自家一個因不能生育而離了婚的堂侄女介紹給馬青山做了老婆。這以后“秦記”便有了三個人過日子。五年后，秦老板病重，馬青山征得秦老板和他的家人同意，把自己的所有積蓄拿出來，盤下了這家雜貨店。馬青山也不改店名，仍舊叫“秦記”，用此以懷念這個好人。

秦老板謝世后，馬青山突然有了遲暮感，開始無休無止地回憶故鄉(xiāng)故人。每見到有小孩子來店里買吃的，便要想到自己當(dāng)年也不知在馬清芙肚子里播下了種子沒有，要是有，他的孩子也該有多高多高了……時下馬青山有了一家店子，也成了家，不必再為生活而顛沛流離了，算得上是安居樂業(yè)了，于是便有了閑心來咀嚼人生，翻曬往事了。

在1978年以前，故鄉(xiāng)故人只能成為馬青山的回味，依當(dāng)時臺灣當(dāng)局的宣傳，馬青山和所有戀鄉(xiāng)的老兵，都死了心，認(rèn)為故鄉(xiāng)是不可能再有觸摸的機(jī)會了。但就在這一年，他從各種秘密的渠道獲得了準(zhǔn)確的消息：回大陸老家已成為可能。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在馬青山平靜如水的生活中激起了千層浪，這可是他不敢想?yún)s又總是頑固地殘留在腦袋里的念頭，哪怕有一絲回去的希望，他都要努力!

有了一個美好幻想的支撐，馬青山渾身是勁，開始悄悄地作著回去的準(zhǔn)備。一個準(zhǔn)備是弄清楚回去的路線，另一個準(zhǔn)備是積累回去要花的錢。

十幾年來，馬青山騎著三輪車，每隔兩三天便要去臺北市進(jìn)貨。后來，秦老板是能夠買得起汽車的，但秦老板和馬青山一致認(rèn)為還是三輪車好。他們這把年紀(jì)了，不想學(xué)開汽車了。關(guān)鍵是他們都是三輪車愛好者。秦老板把幾十年來騎爛的三輪車都收藏起來，在后院專門搭了個棚子供養(yǎng)著它們，一輛都舍不得扔掉。騎三輪車對于馬青山來說還是一種享受，從青潭到臺北，來去就六十里地，路好走，坡不陡，拖它個一兩百斤貨，看看風(fēng)景，唱幾段小調(diào)，出一身毛毛汗，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既然是一份快意的勞動，為何又要丟棄它呢?馬青山一直到了六十歲，還輕松地騎著三輪車出沒于鄉(xiāng)野和市井之間。當(dāng)盤算著回鄉(xiāng)要花更多的錢時，馬青山的腳便更有勁了，他幾乎隔天就騎著車往臺北跑，進(jìn)更多的貨。清早去，中飯時回，下午開店營業(yè)，不亦樂乎。

馬青山六十歲這一年，作好了所有回家的準(zhǔn)備。他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廣泛收集信息，設(shè)計程序，終于踏上了回家之路。

他不以為和這個不能生育的臺灣女子的結(jié)合是家，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平江貓公嶺那個可能延續(xù)著他的血脈的家才是真正的家。

但清芙他們還在不在貓公嶺，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那年，他在海南島時，他請?zhí)眯竹R南山一連給清芙寫過去三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馬青山開始是走的出國旅游的路子，試圖通過第三國，再往大陸走。但辦出國護(hù)照，須有外國人做擔(dān)保人，去哪個國家就要找哪一國的公民擔(dān)保。辦這樣的事，馬青山是兩眼一抹黑，全是仗著那些昔日老兵的關(guān)系，人上托人，當(dāng)找好了在臺灣的外籍人士擔(dān)保時，卻又碰到了語言不通的障礙。請個翻譯，只能解決一時一事的問題，而要辦到護(hù)照，不跑上幾趟十幾趟辦不到，總不能長雇一個翻譯吧，何況就是到了國外，連找個廁所都成困難，如何能轉(zhuǎn)道回大陸?馬青山花了不少錢，費了不少時，還是只能放棄這條路。

后來，走的旅行社的路子。經(jīng)人指點，他找的赴馬來西亞旅游的團(tuán)隊。但照樣要找人擔(dān)保，要辦出國護(hù)照，還有若干其它麻煩事。馬青山東奔西跑，結(jié)果還是瞎跑。最后還是得拿出一筆錢來請人辦事，他找了一個專門干這種事的保人，一應(yīng)事務(wù)由他去辦理。這個保人倒是找對了，他曾經(jīng)成功地把一個思鄉(xiāng)的老兵送回了大陸。

1980年的冬天，馬青山被這個保人送到前往馬來西亞旅游的旅行社。

出發(fā)前，馬青山把“秦記”雜貨店轉(zhuǎn)讓給了人家。共同生活多年的老鄰?fù)林紴樗谶@種時候轉(zhuǎn)讓店子而感到惋惜——因為這個時候，青潭已經(jīng)成為了臺北市民節(jié)假日愛來休閑的地方。夏天的時候，“秦記”一天光是賣出去的飲料，就當(dāng)?shù)闷綍r一個星期的營業(yè)額。

馬青山在這個生意最好的時期轉(zhuǎn)讓“秦記”，在所不惜。他的大膽計劃，怎么能讓人家看出端倪來呢?就是他老婆也沒有絲毫察覺。在當(dāng)時的政治氣氛中，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舉動。他悄悄地把所有存款全部兌換成美金。他在臺北市買了一間小房子安頓老婆，其余的一分不剩都帶走。他不打算再回來了，他想他也不可能回來了。

按那保人的安排，馬青山跟的這個旅游團(tuán)的航班，要在香港落地停留一小時加油、上客。出發(fā)前，根據(jù)保人的設(shè)計，一下飛機(jī)他就往出站口走。過境旅客是不能出站的，他往把守過道的小姐手里塞了一個紅包，說是急著要出站買點藥，他會及時回來趕飛機(jī)的。小姐見他半頭白發(fā)，一臉緊張，隨身又沒帶行李，便放了行。

馬青山一出機(jī)場，便攔了一輛出租車，讓他送大陸駐香港的辦事處。

在辦事處，他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工作人員告訴他從這一刻起，他安全了，他能夠如愿地回到祖國的懷抱。這時，他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兩年來的回歸計劃總算獲得成功。他身上備有不少的紅包，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便一個勁地往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手里塞紅包，但沒有一個能送出去。

在辦事處的精心安排下，馬青山一路輕松順利地回到了平江貓公嶺。離家?guī)资辏菧?zhǔn)備了要給他那個龐大的家族成員帶一點禮物的，但保人要求他凈身出機(jī)場，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在香港時，他請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給他買了幾十雙短筒塑料雨靴，平江人叫做“蛤蟆口”雨靴。在馬青山的印象中，貓公嶺最怕下雨天出門，一下雨所有的黃泥巴路都沒法走，無一例外出門行走的人必沾滿一身泥巴。那時候，貓公嶺人最渴望的是有一雙能拒泥漿于腳外的雨靴。馬青山想惟有這一宗禮物，才是能夠讓所有親友都樂意接受的禮物。當(dāng)馬青山背著一大捆雨靴回到闊別的貓公嶺時，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接受他的饋贈了。1980年的大陸，雖說談不上富裕，但至少早就結(jié)束了視雨靴為稀罕物的歷史。貓公嶺早就修通了馬路。馬青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遠(yuǎn)遠(yuǎn)不是在臺灣廣播報紙中說的樣子。

貓公嶺的人早就以為馬青山不在人世了。沒想到他又好好地活著回來了，而且看樣子還很有錢。

最難堪的是馬清芙。當(dāng)年，她沒有收到馬青山的信，她苦等了他十年后，見沒有什么希望了，因生存艱難，不得已選擇重新嫁人。馬青山隨馬南山走后一個月，馬清芙才知道已經(jīng)懷上了他的孩子。馬清芙把她三十歲的兒子以及六歲的孫子推到馬青山面前，讓兒子叫了他一聲“爸”，讓孫子叫了他一聲“爺爺”。她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一夜無眠，第二天起床對鏡梳頭，見頭發(fā)白得差不多了。所謂“一夜白頭”并非大話。

馬青山認(rèn)了兒子、兒媳和孫子。為了感激馬清芙的丈夫給他把兒子拉扯大，他給他打了一個不薄的紅包。

兒子邀請馬青山去看他的姐姐——也就是馬清芙帶胎下嫁他的那個叫秧秧的孩子。馬青山非常樂意去看秧秧。他沒有帶過兒子一天，而秧秧他可是帶到一歲多才走的，那段與秧秧相處的時光令他想來很溫暖。

在路上，三十歲的兒子突然提出一個問題：“爸我聽到有好些人說秧秧不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不是?今天總算等到了問你的機(jī)會”。

馬青山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好，便問：“你媽怎么說?”

兒子答：“媽說是你的親生!”

馬青山又問：“你姐姐怎么說?”

兒子答：“姐姐也說是你的親生!”

馬青山一聽這話，心里一熱，眼淚就雙雙流下，非常堅決地說：“你怎么不聽你媽說的你姐說的，而要聽人家胡說八道。秧秧當(dāng)然是你的親姐姐了。”

兒子忙說：“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人家?！?/p>

馬青山說：“這就對了?！庇謫枺骸把硌黹L得像我嗎?”

兒子說：“長得像你。”

馬青山見到嫁到二十里外的秧秧時，見她果然像自己。父女倆抱著大哭了一場。

馬青山把身上帶回來的錢平均分成兩份，一份給了兒子，一份給了秧秧。

后來的情況是女兒拿了父親的這份錢，做點小生意，克勤克儉，雪球越滾越大，幾年功夫就滾成了鎮(zhèn)上的大戶，還在鎮(zhèn)上蓋了棟房子，下面有門面開店、出租，上面有幾套住房，她給父親留了一套。

兒子拿了父親的這份錢，迷上了賭博，只有兩年功夫就輸?shù)镁?。他無臉見父親，把妻兒扔給馬清芙，一個人跑到外面打工去了。

馬青山有妻不能團(tuán)圓，親生骨肉又不如帶胎來的，心里慪著氣。后來，大陸與臺灣島的關(guān)系漸暖，老兵來來往往也無了阻隔，馬青山想換換環(huán)境，便又去了臺北，和姓秦的老婆住在一起。

去臺灣前，馬青山專門去了一趟當(dāng)年打仗時他埋藏金銀珠寶的地方看了看。他想那東西要真是屬于他的，就找得到，不是屬于他的就見不到。結(jié)果，他印象中的戰(zhàn)場，已經(jīng)變成一段寬闊的河堤，汽車往來穿梭。

兩年后，馬秧秧又打電話又寫信，要父親回老家來定居，說是他老了要是身體出了問題沒有人照顧，她不放心。還說弟弟也變好了，他們倆在鎮(zhèn)上辦了個廠，一起在做，不會叫他再慪氣了的。

馬青山經(jīng)不起秧秧的再三催促，便帶著臺灣的老婆一起走。馬青山當(dāng)年不辭而別，又悄悄地回來，這個臺灣女子不曾有過半句埋怨，這讓馬青山深感內(nèi)疚。為了填補(bǔ)過失，他打算陪她去大陸走走，讓她見識見識，什么才是大地方。

馬秧秧立催馬青山回來的真正目的，是她繼父已經(jīng)過世，想讓父親回來與母親共度晚年。

誰知馬青山把臺灣老婆也帶來了，這讓大家好不尷尬。

后來，馬青山還是弄清楚了：當(dāng)年馬清芙帶來的胎，竟是他堂兄馬南山的種。逝者如斯，堂兄早已作古，這事也就沒有了再去想它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