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呆家唱堂會

太陽地里，四兩挾一面鑼從老呆家新建的別墅走出來。他走得迤邐歪斜，兩只腳忽高忽低，好似駕了棉花云。到了街心，手里的鑼哐哐地響起來，震得人耳朵生疼。小水跑出來看時，四兩嘴里依然噴著酒氣，說話也顛三倒四。不過，小水倒是聽出來了：老呆要回家過年了，還要請城里的劇團唱戲。

請城里的劇團，那咱村的戲班唱不唱了?小水一下子著了急。四兩斜了小水一眼道：有城里的劇團，誰還聽你那土鱉腔?小水惱了：古四兩，你咋罵人?四兩說，跟縣劇團的小白菜比，你那不是土鱉腔?

圍觀的人聽了，轟地笑出聲來。小水知道跟四兩說不明白，再說他一個文書說了也不算，自己還得去找村長古小學。

小水是“新時代”戲班的班主，每年的年戲都是他的戲班承攬的，這已經形成了慣例。城里的劇團一來，他的“新時代”就沒有戲唱了。

臘月二十三晚上，小水顧不上正是小年，提了箱郎酒去找村長。來到村長家，古小學正在洗腳，見小水急慌慌的，就笑道：啥事這么心急火燎的，牛讓人偷了?小水來不及客套，張口問道：今年的年戲是不是不唱了?古小學瞅了瞅小水的酒說，唱吶，咋會不唱呢?

聽四兩說要請城里的劇團呢。小水一說，古小學兩只熱氣騰騰的腳就離了水。小水趕緊把擦腳布遞過去。村長細細地把水拭干，兩只腳就變得白生生的。小水心說，村長真會保養呢。古小學趿拉上拖鞋笑道：你呀，也算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算是見過世面，遇事咋總是沉不住氣。有我呢，你的戲份子還能少得了。小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四兩下了通知，我還以為不讓村里的戲班唱了。

古小學說，城里的劇團是人家老呆請的。老呆十多年沒回家了，請鄉親們看戲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咱村的戲班該咋唱還咋唱。小水摸不透村長的話是真是假，見村長撓了撓頭皮，又打了個哈欠，知道這就是村長的答復了，就起身告辭。

臘月二十八，村里響起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村小學操場被性急的孩子分割得七零八落，都想占個看戲的好位置。小水到操場看場子，一輛敞篷車開了過來，問李董事長家怎么走?小水一見是城里劇團的趙師傅，就熱情地打招呼。

趙師傅說：你是……

我是古小水呀，古家莊新時代戲班的班主，咱們一起喝過酒呢。小水說的是前年莊戶劇團匯演的事。演出結束會餐時，小水跟趙師傅坐了一桌。如今，趙師傅早把這事忘記了。聽小水一說，趙師傅嘴里就恍然大悟地“嗷”了一聲說：是古小水呀，你不說我還忘了，你唱得不錯呢。小水搓著手說，唱得不好，還得多向老師們學習呀。

趙師傅說，有你在就好了，正好當個向導。小水問，李董事長是誰，沒聽說過呀。趙師傅說，就是市里帝豪房產集團的李董事長，你們村里都喊他李老呆。小水也正想去探一探老呆的口風，落實一下演出的事，就坐上了趙師傅的車。

到了老呆家的別墅，趙師傅說，這個李董事長真是錢多沒處花了，跑到這么個地方建豪華別墅。小水說，占了四畝地呢。進了院子，果然寬敞的很，跟個小廣場似的。院子里放了張桌子，小學校長古文化正在寫春聯。聽到汽車響，四兩跑出來說，東西先卸到院子里。說著話，老呆也走了出來，后頭跟著村長古小學。見到小水，村長笑著說，前幾天小水還擔心他的戲班，怕人家城里的劇團搶了他的戲呢。老呆笑著說，城里歸城里，咱村戲班該咋演還咋演。聽老呆這樣說，小水的心徹底放了下來。他有些激動，一激動就有些結巴：那、那戲班要不要準備一下。老呆說，《小姑賢》會不會?我們家老太太最愛聽呢。小水說，太會了，這是戲班的保留節目呢。老呆感慨地說，那太好了，這次能聽到真正的莊戶戲了，有二十多年沒有聽了。

卸完劇團的道具，小水才知道年戲要在老呆家的別墅唱。老呆招呼趙師傅，趙師傅說，下次吧，回去團里還要用車呢。趙師傅走后，小水拔腿要走，被老呆攔住了，說多年不見了一起坐坐。小水進屋一看，菜早就擺好了，村里有頭有臉的已經圍坐了一桌。老呆說，大家隨意，這都是從城里的飯店送來的。村長聽了就抽出筷子夾菜，一下子夾起段海參送進嘴里。小水也學了村長的樣子去夾，誰知筷子又長又滑一點也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夾住一段才要送進嘴里，卻啪的一聲落進茶杯，濺了一臉水。村長一看，就哈哈地笑起來，說小水還是缺少鍛煉，這樣的場合你得經常參加才行，不然要鬧笑話的。村長一說，小水的臉騰地紅了，本來就覺得矮人家一截，現在更覺得沒法跟這些人比，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正喝著，校長古文化寫完了春聯拿進來讓人們看，村長一見說，寫得確實好，明天也給我寫兩副。老呆瞅了瞅說，寫得真是不錯，其實咱們這個村有很多文化人才，只是缺少發展的平臺。要是在城里，說不定文化就是大書法家呢。古文化顧不得別人說笑，急急坐下喝了杯茅臺，喝完咂了咂嘴，連連說，好酒呀好酒。古文化一酸，人們就笑起來，氣氛就烘托的有些熱烈了。

喝完酒，已是掌燈時分，一桌子人都帶了七分醉意。出了老呆家的別墅，古小學特意囑咐小水，把拿手的節目再好好練一遍，別讓人家城里的劇團笑話咱。咱古家莊可是有名的文化村。小水看到村長醉醺醺的樣子差點樂了。小水說，村長你放心，保準不比城里的劇團差。咱村的“新時代”戲班那也是有特色的。城里劇團的節目是山珍海味，咱村戲班的節目就是“小蔥拌豆腐”。咱這味道調好了，也不比城里的山珍海味差呢。

大年初一吃過了餃子，不知情的村民仍然搬座位去了小學操場，四喜的糖瓜攤子也占了個好位置，糖稀熬得咕嘟咕嘟冒泡。人們嘰嘰喳喳說著話，議論著今年的年戲。

“聽說小白菜要來，人家那可是名角哩。”

“老呆還真有面子。”

“啥叫面子，錢就是面子，誰讓人家老呆有錢呢。”

“小水的新時代還唱不唱了?”

“你操那份閑心干啥，難道小白菜唱得不如小水。”

四兩氣喘吁吁跑來說，都窩在這里作啥，戲臺扎在老呆家別墅呢。人們說，咋能這樣呢，他那個院子能盛多少人?四兩說，多少人?全村都去也盛得下。

一個道：你這當文書的咋下的通知?四兩說，小年那天就下過通知了，怪你不聽呢。你們這些人，村里的指示哪一次認真聽過。一個老娘們搶白道：不是人家老呆請看戲嗎，咋又成了村里的指示。四兩本想回一句挽回面子，見人們提了座位朝老呆家跑，趕緊回轉了身邊跑邊說，跟你們這些老娘們有理也說不清。

人們跑得飛快，像是在百米沖刺，這一半是為了占個地方，一半也是想看看老呆家的新房。自從老呆家建了別墅，大家只是在外面看到很氣派，還沒有真正進去過呢。四兩在后面喊道：座位都是現成的，把你們那些亂七八糟都放在外面。到了老呆家一看，院子里果真擺滿了一色的塑料杌子。老呆見人們來了，就站起來說大家隨便坐。人們猶豫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上去，又暗暗用了用力，還真就結結實實把屁股托住了。坐不下的就爬了院墻。賣地瓜糖的四喜擠不進去，就在院子外頭吆喝起來。四兩過來說，大年初一的叫喚啥。四喜說，我叫喚啥，又沒犯法。四兩說，你瞧瞧你，就知道賣你的地瓜糖。你那熬糖的鍋子都快二十年了吧，你瞅你那糖都黑得成包公臉了，還好意思吆喝。跟你說，人家老呆從城里大超市買來了高級糖果，大伙隨便吃哩。

還有這樣的事。四喜擠進去，見人們腮幫子都鼓鼓的，嘴唇黑須須的一片，見了四喜都笑。村長見了四喜說，把你那個糖瓜攤子放下先看戲吧，沒人買你的糖了。四喜一聽就找了個地方擠下了，看人們吃的糖比他自己熬得還要黑，就也忍不住拿了一塊放到嘴里嘗了嘗，不服氣地說，也不比我的地瓜糖甜嘛。小水說，你那地瓜糖能比?這東西吃了長力氣，運動員都愛吃，跑多遠都不覺得累。

趁著城里的劇團還沒來到，坐在主席臺上的村長開始講話。他當了三年村長，除了偶爾在喇叭里吆喝兩句，這么面對面地對村民講話還是第一次。村長說，今年的年戲非比尋常，是城里的劇團來演出，還有小白菜這樣的名角。為啥名角能來古家莊，這多虧了人家老呆致富不忘鄉里。去年一年，老呆為村里修了路，蓋了文化大院，過年又請鄉親們看戲，這就說明，人家老呆雖說在城里創業，但心還是古家莊的。我代表古家莊村委會對老呆這種奉獻精神表示衷心的感謝。

村長的講話都是小學校長古文化事先寫好的。村長一下子講了這么多話講得這么順溜，感到意猶未盡，再想咧咧時，小白菜就到了。村長趕緊宣布演出馬上開始。

人們說，老呆就是有面子呀，能把小白菜這樣的名角請來。四喜說，啥叫有面子，人家老呆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懂不懂?過去有錢的人家也常常請了名角到家里唱戲，叫唱堂會。今天的戲也是人家老呆家的堂會。人們說，不管堂會不堂會的，反正是能看到小白菜了。看小白菜唱得咋樣，是不是比小水的新時代唱得好。

四喜說，那敢情，人家是專業的，小水是業余的，不在一個檔次呢。人們議論著，主席臺上不知啥時多了長生嬸。人們這才知道，老呆請小白菜唱戲不光是為了村民，也是為了長生嬸的八十大壽。不過，不管咋說，自己能看上小白菜的演出，倒是沾了人家老呆的光了。不久，鑼鼓琴弦響了起來。小白菜唱了呂劇《小姑賢》，那桂姐演得一招一式都那么好看，唱腔也好的不行。古家莊是有名的戲窩子，誰都能唱兩句。小白菜唱完，臺下就喝起彩來。小白菜道了謝，四兩就用大紅的漆盤托了紅包出來。小白菜又道了謝，急匆匆擠出人群走了。

人們仍覺得意猶未盡，村長解釋說，小白菜很忙，大年初一要趕兩個場子。咱古家莊是第一場，人家還要趕回城里準備晚上的演出。下面由咱們村的戲班接唱《小姑賢》，看是不是一個味。人們一聽就轟地笑起來。果然，跟人家一比，琴師的調門就有點不著調了，小水唱得跟人家小白菜一比，更是劃不著邊了。人們感到耳朵不舒服，就不停地去揪耳朵。不過，難得有這么好吃的免費糖果，也覺得走了不太好，就都硬了頭皮聽。

聽完《小姑賢》，人們要走。村長古小學站起來說，先不忙著走，后頭還有好事哩。今天是長生嬸八十大壽，老呆可準備了許多紅包，只要上臺說一句祝壽的話，就能領到紅包。

古小學見人們沒有動靜，就沖小水遞了個眼色。小水的戲裝還沒有卸下來，見了村長的眼色急忙說，我先來。小水抖了抖水袖說，祝老太太壽比南山不老松。說完，四兩就托了紅包出來，小水打開一看是二十塊錢，就說，看到了吧，一句話就是二十塊。人們見狀，紛紛跑上臺去，都拿到了紅包，少則十塊，多則五十。四喜原本冷眼瞅著，見賺錢這么容易，再也顧不得矜持，三兩步跑上臺去。很快，托盤里的紅包就空了。幾個得了五十大票的都舉了在太陽底下看，原來里面還有個毛主席像哩。正說著，墻上咕咚一聲墜下個人，頭上鼓起了大包。人們一見是有糧就笑起來，說你不去念喜歌，跑來做啥，那么高的墻你是咋爬上去的。一通說，有糧臉上就冒了汗。老呆見到有糧也笑了，說聽人講你念的喜歌很好哩，你就在這里念一念。有糧訕訕地說，那就獻丑了。

有糧一瘸一顛地上了臺，院子里立時靜了下來，只聽有糧念道：一進大門喜盈盈，二進大門披彩虹，大紅燈籠高高掛，正中坐個老壽星，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吉慶有余春常在，大福大貴享太平。有糧念完了，人們喝起好來，說再來一個。有糧瞅了瞅老呆，老呆笑瞇瞇地望著他。受到老呆鼓勵，有糧就又唱了一段“馬大寶喝醉了酒”。老呆哈哈笑道：給有糧包個大點的紅包。四兩笑瞇瞇地點點頭，重新給有糧包了一個。有糧打開一看，竟然是張百元大鈔，手忍不住哆嗦起來。四兩說，咋樣，人家老呆夠意思吧，這不比你出門念喜歌強多了。有了這一百塊錢，你就踏踏實實在家過年吧。你在咱這四村八鄉都成名人了，弄得村長去鄉里開會都不好意思了。有糧畏難地說：活著總要吃飯，都怨這腿不利索，不然也早找個正經營生做了。

看完了戲，村長說，晚上還有焰火表演，到時可都來看啊。人們手里攥著紅包說，那是自然，一定要來。晚上的焰火煞是好看，整個古家莊都被照亮了，沒有去的也都出了門抻長了脖子看。幾個到城里看過焰火的說，也不差得城里的焰火呢。焰火放了足足半個小時，村長和四兩喝著老呆從城里帶來的五糧液，很快就喝高了。

村長醉醺醺地說，老果，你比我牛。老呆說，多咱你也是古家莊老少爺們的父母官。剛把村長和文書送走，家里人慌慌張張跑過來說，老呆，你快看看吧，老太太怕是不行了。

大年初二，老呆家變得冷冷清清，與初一的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大門上鮮紅的對聯已被雪白的挽聯遮住了，只露出一點紅邊。地上紅色的碎屑還沒來得及清掃，就那么鮮艷地鋪在地上。剛吃過早飯，古小學和四兩就過來了。村長握著老呆的手說，咋會這樣呢，老太太身子骨一直是很結實的。老呆說，這事都怨我，老太太有心臟病，經不住大動靜。我也是，不該放那么多焰火。村長安慰道：這事也怨不得你，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都這么大歲數了，說不定啥時候就走了。

見老呆一直很悲慟，村長說，正是大年底下，得趕快處理老太太的后事。說著，村長就坐了下來說，老太太八十歲就是高壽了，按照鄉下的風俗，這是要發喜喪的，我看就安排小水的戲班子吹打兩天。老呆說，我在城里這么多年，村里的事也不太懂，一切全憑你安排。村長說，這事你放心吧，我這就去找小水。村長回頭跟小水一說，小水有些打怵，說“新時代”怕是不合適，那些哀腔哀調的沒人會吹呢。村長說，《逛新城》、《在希望的田野上》會不會?小水說，那自然會，娶媳婦都用這調呢。村長說，你就吹這個。小水說，怕是不合適吧，這可是人家老呆死了親娘。

村長說，咋不合適，人家老呆要的就是這個，你就往高興里吹，吹得越喜慶越好。小水一聽心里有了底，說那行，我這就通知戲班的人明天去老呆家當差。

老呆家扎起了靈棚，他是獨苗，一個人跪在靈棚里顯得冷冷清清。村長讓四兩通知李姓的人家一家出一個孝子，幫著捧捧場。人們礙于村長和老呆的面子都答應要去，但要像老呆那樣披麻戴孝就都不干了。因為只有自己的爹娘去世才會戴這么重的孝。古小學一下子想到了有糧，就在喇叭里通知有糧去大隊部。有糧一聽就搖搖頭說，這樣的事俺不干，俺娘還活得好好的呢。村長說，其實這算啥，你可是長生嬸的義子呢。這事有糧倒是聽娘說起過。那時自己只有兩歲多。原先，有糧的爺爺和老呆的爺爺都在黃河上當船工，是拜把子兄弟，兩家一直很要好，只是后來才走動的少了。

村長見有糧猶豫，就說，你是長生嬸的義子，這披麻戴孝也算不得啥嘛。再說，村里還想著給你報個低保，要是鄉里批下來一年能領一千五百塊錢，也夠你們娘倆吃飯了，不比你低三下四唱喜歌強。有糧一聽就流了淚，說這是村長照顧呢，要是再推托那就是不識好歹了。村長說，你這樣想就對了，你不知道，村里姓李的一家出了一個呢。再說，老呆那么有錢，這樣的事還能虧了你。

長生嬸出殯這天，老呆家的別墅又熱鬧了起來，靈棚里擠得滿滿的，孝子跪了一地，有糧穿著重孝，緊排在老呆后頭，再后面是各家的代表，足足有五十多位，看著就排場大氣了許多。

剛過九時，小水的戲班就吹打起來，賞錢賞煙不停地遞上來，戲班吹得更賣力氣，直吹得哈拉子順著嗩吶流下來。到了十時，前來祭奠的人擠滿了院子。那些來祭奠的都是坐了小幸來的，因為車太多，開不進來，就從老呆家的別墅一直排到公路上。送來的花圈也像風車一般大，足足擺出二里地。老呆的秘書已經從城里趕了過來，負責接待外頭來吊唁人。那些人拿的都是百元大鈔，而且一下子就是七八張，有的還要多。那些錢在太陽下金光閃閃，連見過些世面的村長古小學也直了眼。來的人鄉里縣里都有，縣里來的領導他只認得分管農業的鞏副縣長，那還是古小學參加縣里組織的村長培訓班認識的。

開始，古小學還人模狗樣地坐著，后來見來了那么多領導和大老板，再也不敢坐了，屁股悄悄離了椅子，垂手立在旁邊。村里的老人也擠了來看熱鬧，眼睛一眨不眨地，任由哈拉子淌下來。出殯的時刻到了，嗩吶吹得震天響，紙錢在空中隨風飄撒，遠遠看去像下了一場雪，花圈從村里一直延伸到墳地，實在擺不開，就圍著墳地繞了一圈又一圈，遠遠看去像平地建了個偌大的花壇。紙樓紙車都一人多高立在花叢里。各家各戶來幫忙的孝子扯破了喉嚨干嚎，沒有一個人真掉眼淚，到了墓地連裝腔作勢也忘了，兩眼不停地脧來脧去，瞧起了熱鬧。

在這場古家莊百年不遇的豪華葬禮上，只有有糧哭得鼻涕四流，好像真是自己的老娘過世了一般。開始有糧哭不出，后來有糧開始想自己的爺爺和老呆的爺爺，再想到自己曾是長生嬸的義子，想著想著感情上就拉近了，眼圈就紅了。他只顧趴在一旁哭，等他止住了悲聲，除了滿地的花圈，一個人也不見了。

按照古家莊的風俗，過了初五年就算過去了。日子又換了平常的模樣，不緊不慢地流淌。不過，李老呆家的堂會和葬禮足以讓整個古家莊刻骨銘心。直到出了正月，柳樹鉆出了新芽，還有人為了其中的某個細節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傷了和氣。

這個正月，因為老呆家的堂會和葬禮，有糧破例沒有出去乞討。正月里是乞討的黃金季節，從初一到十五，到誰家門上，人家也會給不少，除了吃的，還會有人給錢。討上一個正月，娘倆半年的口糧就有了著落。因為去老呆家唱喜歌、當孝子，有糧有了六百塊錢的收入。葬禮之后，文書四兩給有糧送來五張嶄新的百元大鈔。四兩說，人家老呆啥時候也不讓你吃虧哩，別的人都是二百，就你是五百。有糧算了算，老呆娘的葬禮，光雇孝子的錢就花了一萬多。錢在人家老呆手里真像把土一樣。

四兩走后，有糧牽過娘的手去摸那些鈔票。娘摸索了一陣說，有糧，你哪來這么多錢?有糧說老呆給的。你不知道，人家老呆家唱堂會了，請了城里的名角小白菜呢。說到這里，有糧又有些后悔，不該和娘說唱堂會的事。娘的眼瞎了，已經有十多年看不到戲了。每到唱年戲的時候，有糧就把娘背到小學操場去聽。有糧娘眼睛看不見，聽得卻準，小水戲班里的演員，誰唱得咋樣，她都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今年，年戲成了老呆家的堂會，娘沒法去聽了。

誰知有糧娘聽了并不惱，只是說，還是你長生嬸有福，能請了戲班唱堂會，我和你長生嬸一天的生日呢。

有糧想對娘說長生嬸已經沒了，想了想又住了口。有糧從口袋里摸索了一陣子，摸出一塊糖放進娘的嘴里。

有糧娘嘴里嚅動了幾下說，怪哩，四喜今年的地瓜糖不甜了。這個四喜，學會使奸耍滑，舍不得放糖稀了。

有糧一聽也笑了，看到娘高興的樣子，有糧也高興起來，他還打算對娘說，村長打算給自己辦低保呢。忍了忍，有糧還是把村長的話使勁咽了回去。還是再過幾天吧，別把高興事一下子都倒出來。

娘嘴里不停地響著，看得出娘吃的很高興。有糧就又笑了笑。他也是才知道這種黑乎乎的糖叫巧克力，是老呆從城里的大超市帶回來的。不過，私下里，有糧對這種糖并不以為然：這種糖不甜，不但不如水果糖，連四喜自己熬得地瓜糖也不如。

不甜，那還算是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