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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

2011-01-01 00:00:00彭見明
中國鐵路文藝 2011年6期

我的老祖父活到了八十多歲,逝于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

我們那個叫做長田市的小地方,我老祖父的同齡人,大多到死還沒有去過縣城,出過縣的更是鳳毛麟角。而我老祖父,還在他三十歲左右,他就把生意做到了漢口、南京和上海;出入岳陽和長沙,如地方人所言,有如出進(jìn)“菜園門”。

然而,我那有過如此輝煌的老祖父,卻是一個文盲。

一個文盲能夠在那么一個封閉、原始、生命得不到任何保障的時世里闖蕩江湖,在現(xiàn)在看來,都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

他的一生,一定是有著不少傳奇經(jīng)歷的,但是,他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言說。有道是“公疼頭孫,爺(父親)疼晚崽。”我是他的長曾孫,是他晚年的最愛,他也不對我說他的故事。幾十年后,我才無意中通過各種渠道,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不少關(guān)于他的非同凡俗的經(jīng)歷。他怎么連家人都不告知?我老祖父的輝煌和神秘,成為我最大的不解之謎。

有人曾經(jīng)問過我崇拜誰。這個世界上,有本事的人很多很多,凡是比我本事好的人,就值得我崇拜。但是想來想去,如果要我說實心話,我真正崇拜的還是我的老祖父。我崇拜他,是他作為一個文盲,卻能夠做出一個大知識分子也做不出來的事情來。

我們家鄉(xiāng)的稱呼,叫祖父作“公公”,叫曾祖父作“老公”,叫祖父的祖父作“太老公”。

我的文盲的老公,卻擁有一個貴族氣十足的名字,名豪翠,號聽甫。如此別致典雅的名字,拿到今天來品味,都是不同凡俗的。至少我老公麾下如今上百后裔中,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取出這么好的名字來。幾十年以來,也不知讀過多少包括大人物在內(nèi)的名字,要說值得我眼睛一亮的,能夠和我老公的名字平起平坐的,還很難想起。如此好的名字,不應(yīng)該屬于我老公這么一個農(nóng)民、一個山野之人、一個文盲享用。但他享用了,他持著這個名片行走江湖,善終一生,看來還是名副其實的。

我老公的名字,是他的祖父或是老祖父賜予的,如果這么去聯(lián)想的話,在我們的高祖時代,也應(yīng)該有過比較輝煌甚至顯赫的時候,要不然,也取不出我老公這么好的名字——人人都希望自己出身高貴,因此只要有一點影子,便必會去設(shè)想自己可能高貴的血統(tǒng),就是祖上沒有留下什么物質(zhì)的遺產(chǎn)來,當(dāng)作心理安撫,也是很受用的。

人民共和國建國后,政府給我家劃的成份是“下中農(nóng)”。從成份上看,其家況比赤貧只好得一丁點,足以說明我老公作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的輝煌,早已如塵埃飄飛天涯。

在我最初的人生印象中,我老公就是一個鄉(xiāng)下老頭。他那含金量很高的名字,也只是到現(xiàn)在我仔細(xì)去研究,才覺得了不起,那時候,只不過是一個屬于他的符號,便于人家喊,我的家人和地方上的鄉(xiāng)親們,誰也不會覺得他這個名字有什么了不起。老公給我們留下的這個“下中農(nóng)”的家庭,其時給我的感覺僅僅是人多,老人都壽命長,除此之外,別無一樣可以自慰的。

我五歲的時候,我老公的母親才離開人世。她年屆百歲,“五代同堂”,我是她的五代孫,在封建王朝,皇上是要給我那太祖母祝壽贈匾的,可惜她沒有能趕上能夠享受皇恩的時代。

清《同治平江縣志》載:壽民滿了一百歲,男的由皇上題贈“升平人瑞”,女的贈“貞壽之門”。滿百歲而又五世同堂的,要建牌坊表彰,請旨賞銀兩和錦緞。未屆百歲而五世同堂者,要贈匾額、緞疋、銀兩。到乾隆皇帝,五世同堂、九十以上書贈“耄齡垂裕”額;八十以上給“彩娛大耄”額;七十以上給“禧崇絳甲”額。到了嘉慶皇帝,耆民七十以上,給九品頂戴;八十以上給八品官銜;九十給七品;百歲給六品。如此算來,我太老祖母的行政級別便很高了。

關(guān)于太祖母,我能記起的是她死后做了七天七晚的道場。她的該穿麻衣的孝子、孝媳和該穿白衣的孫子輩,已達(dá)上百人,黑壓壓地在道士的屁股后面跪了一個院子。我還記得送葬時非常壯觀,那時正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末的某個春天,早稻已經(jīng)下田。有數(shù)十把土銃灌著自制的炸藥,放得震天響;數(shù)十支嗩吶吹得凄凄慘慘;兩百人的送葬隊伍在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上排成一兩里長。最威猛的是出柩的時候,八條大漢(謂之八大金剛)抬著棺材,八名青壯扶柩,他們一齊發(fā)出氣壯山河的吼聲,大步流星往前沖。他們不能擇道而行,從家里出發(fā),瞄準(zhǔn)了下葬地的一個山頭,成直線跑,叫做“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我看見他們穿著麻草鞋的腳板,勇往直前,沖進(jìn)屋后的一片灌木和茅草叢,立時便倒下一片草木,同時,那高挽著褲腳的幾十只小腿,便見被柴刺割得血肉模糊;他們沖進(jìn)一片抽了穗的小麥地,小麥應(yīng)聲而倒,泥土被刨出一條深溝;他們沖到一丘剛剛插過秧的水田,立時一片水響,禾倒泥翻,那十六條大漢,立時就成了半個泥人,腳桿上的鮮血被泥土給糊住了……據(jù)說是人死了,陰氣邪氣太重,靈魂也是不愿離開人世的,如果抬柩者不表現(xiàn)得兇狠一點,活著的人難免不被邪氣侵身,因而要打造出以正壓邪的氣勢來。這場喪事辦得很體面,在我們這個地方,以后許多年也沒有人這樣辦喪事了。所謂體面,無非就是熱鬧,因穿麻衣和穿白衣人多才熱鬧,還因為“五代同堂”才有資格如此熱鬧。

在這送走我太祖母的上百人的直系親屬中,清一色全都是種地的人。這幾代人,無論是在舊社會還是新社會,沒有一個人加入過國民黨,也沒有人加入過共產(chǎn)黨;沒有一個人當(dāng)過國軍,也沒有人當(dāng)過共軍;沒有一個人當(dāng)過偽政府的保甲長,也沒有人當(dāng)過新社會的生產(chǎn)隊干部;沒有一個人在舊社會做過秀才,也沒有人在新社會念過中學(xué)。可以想象,這個在漫長歷史階段中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群體,與我聯(lián)想中的“輝煌”、“顯赫”的辭藻,是何等的遙遠(yuǎn)。與我老公那高貴的名字,多么的不相稱。

我老公沒有辜負(fù)他的名字,在二十世紀(jì)的二十、三十年代,我老公在平江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知名度很高。他是一個很出色的商人,其時與他年紀(jì)不相上下的商界人士,都尊稱他“彭老板”。我老公自日本人進(jìn)犯長沙之后,就回到故鄉(xiāng),沒有再到外面去做生意。他那“老板”身份消失了幾十年后,我們家才有幸獲得一個“下中農(nóng)”的成份。

我老公離開人世后很久,他的兒子和孫子們,到縣城、到外鄉(xiāng)游走,異鄉(xiāng)陌地的人們聽說是彭老板的兒孫們來了,還會受到熱情的款待,他們還一如既往地稱我那早已一貧如洗的老公叫“彭老板”。

在我老公闖蕩江湖的年代,從平江到長沙,還沒有公路,兩百多里路,全靠步行,其中有一半需穿山越嶺,朝行暮歇兩頭黑,馬不停蹄要走三天,在路上要住兩晚。從平江到岳陽、漢口、南京、上海,僅水路可通,從平江縣城叫做大碼頭的石埠上乘船,經(jīng)淚羅江、下洞庭到岳陽要走三天,到漢口要一個星期,到上海就不曉得要走多久了。

我老家長田市,有一丘水田特別窄長,有百把米,這在平江山地,算是罕見的水田了,因此而得其名。而冠以市,就有些勉強(qiáng)了,其實是個很小的地方。建國后,曾經(jīng)是公社所在地,后來還是因地方小了,被并列到安定鎮(zhèn)上去了。長田市倒也有一條小街,有一條丈把寬的小河,清澈而殷勤地纏繞著市井。小街鋪著青石板,有半里長,有三十多家青磚黑瓦白垛子店鋪。長田市地方雖小,卻是曾經(jīng)有過不小的名聲——

上世紀(jì)二十至三十年代,尤其是抗戰(zhàn)期間,長田市是平江縣最活躍的“紡織工業(yè)”基地。我家鄉(xiāng)的所有婦女,甚至男人,都是紡紗織布的高手,將農(nóng)民身份轉(zhuǎn)換成了產(chǎn)業(yè)工人,家家戶戶的彈花機(jī)、紡紗車、織布機(jī),從天亮一直要忙碌到深夜。被一群小山頭環(huán)抱的小小山川田疇里,歡快地響徹著用手工做動力的機(jī)器的歡鳴聲。將棉花紡成三斤棉紗就當(dāng)?shù)靡话俳锏竟鹊膬r格,這可是了不起的收成。盡管這些機(jī)器要靠汗水來帶動,一個小小的長田市地方,一天便可將六七千斤棉花變成棉紗。

長田市不是棉花產(chǎn)區(qū)。這每天抵達(dá)長田市的幾千斤棉花,均來自湖北沔陽、洞庭湖區(qū)和鄰近的瀏陽等產(chǎn)棉地。來自天南地北的挑佚成群結(jié)隊,肩挑車推,風(fēng)雨無阻,從數(shù)百里外送來棉花。又將棉紗和布匹成品運出去。

這種景象,就是在日本人入侵時,照樣繁華,軍隊和淪陷區(qū)的難民,需要更多的棉布供給。隨著一些城市的織布廠紛紛倒閉,我們這些鄉(xiāng)村作坊義無反顧地承擔(dān)起了神圣責(zé)任。

后來,日本軍隊打過了長江,城鎮(zhèn)和主要交通都被日本人占領(lǐng),棉花很難運進(jìn)來了。盡管這樣,仍有不少人鋌而走險,不惜繞道而走,晝歇夜行,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把棉花送到長田市來加工。

我的故鄉(xiāng)包括我們這個大家庭里的所有女人,無一例外都成了鄉(xiāng)村紡織作坊里的職業(yè)工人,甚至很多男人也要放下鋤頭而坐到織布機(jī)旁。家家戶戶的織布機(jī)和紡紗車,從天亮一直要響到深夜。

我家那為抗戰(zhàn)作過貢獻(xiàn)、為前方戰(zhàn)士織過衣衫的織布機(jī),一直保留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她的生命一直伴著我祖母的生命,直到我祖母再也拉不動梭了,她才停止運轉(zhuǎn)。她們極其頑強(qiáng)地行走著,用以來紀(jì)念家鄉(xiāng)曾經(jīng)有過的雖說短暫、卻是溫暖過一個特殊年代的輝煌。

伴隨著一個產(chǎn)業(yè)的興起,作為經(jīng)銷商的花紗商人必應(yīng)運而生。附近江西省的修水、銅鼓,湖北省的咸陽、通城等地的商人,云集于此,游蕩于長田市附近的各個屋場里,促進(jìn)了產(chǎn)銷鏈條的良性循環(huán)。

我老公沒有成為一個紡織工人,他是不甘心做一個手工勞動者的。他在長田市的石板街上看著那些遠(yuǎn)路商人如何和本地財主做交易。當(dāng)窺透了那些手段之后,他覺得他也能這樣去做,他有理由不干力氣活。

于是,他也開始經(jīng)銷本土產(chǎn)品。他雇請家鄉(xiāng)父老兄弟,用獨輪車和肩膀,將棉紗和棉布運送到四十里外的平江縣城,裝上船只,送往三百里外的岳陽和更遠(yuǎn)的漢口甚至南京、上海。他知道走得越遠(yuǎn),錢會賺得越多……

在很漫長的光陰里,平江著名的物產(chǎn)是茶、麻、油、紙。平江是山區(qū),雨水充沛,終年云霧繚繞,這是出好茶的先天條件,便誕生了種茶、做茶人,其手藝世代相傳,便有了悠久的做茶歷史。山地的土質(zhì),盛長苧麻、油茶樹和竹子。苧麻是上乘的紡織材料。油茶子榨的油是油中極品。竹子可造紙。平江的茶、麻、油、紙聲名遠(yuǎn)揚(yáng),有著很高的知名度,深受商家的青睞。我老公不但做棉紗、棉布生意,還成為平江四大特產(chǎn)的經(jīng)銷商。

我老公是旱鴨子,不會游泳,卻能夠帶領(lǐng)船隊頂風(fēng)破浪過洞庭,下長江。

我老公沒有武功,卻敢去虎口里覓食。那是一個軍閥混戰(zhàn)、爭斗頻繁、劫匪為患的時代,隨時都有被搶盜財物和丟掉性命的危險。不知我老公是如何面對那些險惡?如何擺平那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我想他是經(jīng)歷過千難萬險的,因他不愿給后人講,也沒有人傳頌,就成了一個永遠(yuǎn)也無法解密的隱私。

冬天水淺和風(fēng)高浪大不宜行船的季節(jié),我老公便走旱路去長沙做生意。他帶著一支支獨輪車隊,翻山越嶺,將平江的茶、麻、油、紙、布以及牲豬運往長沙。他們前一天晚上裝好車,第二天天亮起程,走到長沙縣的金井鎮(zhèn)投宿,將豬松了綁,寄到客棧的豬欄里喂食。第三天清早趕路,披星戴月,趕到路口鎮(zhèn)投宿、喂豬。第四天摸黑進(jìn)長沙城。

來自遙遠(yuǎn)的平江山地的豬,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水,呼吸的是純凈的空氣,這么好的東西,這么千辛萬苦送過去,顯然不能作大路貨賣掉,是長沙城中的有錢人家才能夠享用的美味。很多長沙的大戶人家都等著我老公給他們送豬肉。那時候,我老公已不是一個做小生意的老板了,他們都知道。當(dāng)然這肉就不是肉價了。

給我老公當(dāng)雇工的挑佚說我老公在長沙市中心地帶的小吳門置有房產(chǎn)。能在如此地段擁有房產(chǎn),可見我老公在長沙已經(jīng)做得很大了,不容置疑,房產(chǎn)自然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可惜我老公的業(yè)績,還來不及傳給子孫后代,就化為了烏有——日本人入侵時,著名的長沙“文夕大火”一伸舌頭便把我老公的產(chǎn)業(yè)舔沒了。

從此,我老公不再去長沙做生意了,恐是不愿再觸及那無邊的傷痛。多年奮斗被付之一炬,我老公沒有因此而倒下去,已是不易了。

我老公在平江縣城也擁有房產(chǎn),據(jù)說他在縣城還養(yǎng)了相好。這事傳到了我老家人的耳朵里,大家都憤憤不平。憤懣的原因是這太委屈了我的老祖母。我老祖母是長田市張姓旺族的千金,她纏著三寸金蓮,有著極好的針線功夫和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

在我二十四歲那年,我的老祖母、老祖父,在同一年內(nèi)離開人世。在我的認(rèn)知世界里,我老祖母是世界上最賢淑的女性,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高聲說話,也不曾說過一句人家的壞話,更不會給鄉(xiāng)鄰及家人一個難看的臉色。她在整個家族和地方上的威望是至高無上的,任何鄰里、家庭糾紛,只要經(jīng)過她的調(diào)停,沒有不偃旗息鼓的。

在我老公人生的高峰期,就是討個三妻四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老公供養(yǎng)得起,也符合他那時作為“老板”的身份。但我的鄉(xiāng)親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任何人可以追艷納妾,惟獨我老公是不應(yīng)該的,皆因我老祖母的優(yōu)秀,足可使我老公不敢產(chǎn)生他念。

鄉(xiāng)人無法容允我老公有一星半點這方面的傳聞,何況是有鼻子有眼說什么在縣城另有新歡。人們認(rèn)為應(yīng)該勸勸我老公別做糊涂事,但當(dāng)時在長田市一帶,以我老公的名聲和實力,沒有人能夠去勸導(dǎo)他,就是族上長者也自愧舌短,所謂人窮氣短,說話總是要有底氣的。

思來想去,大家覺得讓我老祖母去縣里露露臉,可能會有些用處。便備了一頂轎子,也不告訴我老祖母是什么事,不容分說便把她抬到了縣里。

那是我老祖母平生第一次去縣城,也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我老祖母的突然出現(xiàn),令我老公吃驚不小。也不知我老祖母碰上了我老公的相好沒有?其實就是碰上了,我老祖母也不會問她是誰。她是個最不愛管閑事的人。我老祖母很高興地看了看我老公置辦的房子和鋪面,住一晚,就匆匆地讓原班人馬將她抬了回來。

從此那些傳聞,就銷聲匿跡了。

因日本入侵的原因,我老公最終也放棄了平江縣城的產(chǎn)業(yè),徹底回到了故鄉(xiāng)。“多求安樂少求財”,是我老祖父常愛講的一句話。

凡是跟隨我老公走江湖的伙計們,沒有一個人愿意離開他,也沒有一個人抱怨過他。這些干苦力活的人對我老公的普遍評價是“彭老板這人寧可虧自己,也不會虧手下。”就這一個“虧”字,看似簡單,說來平常,便可見出我老公的品德和義道來。

我老公仗義,在江湖上名氣不小。說是有一次他去長沙做生意,因走了三天走累了,睡得早。

旅館隔壁設(shè)了一個賭場。其中有一個賭局下得懸殊太大,莊家不敢揭寶看骰子。那一種很簡單的賭法,賭徒分兩撥,買單或買雙,要是揭開碗蓋,一對骰子的點數(shù)搖出雙數(shù),即單輸雙贏,單賠雙有多的錢,是莊家的收入;虧了,莊家賠。搖出單數(shù),反之。如是押寶押出大懸殊,莊家自忖賠不起,可以賣出這一局,另請高明,風(fēng)險由別人來承擔(dān)。其時在場的賭徒,沒有人敢響應(yīng)揭這個寶,也是怕一旦虧了,會賠不起,賠不起的后果是什么呢?最通常的江湖做法是砍下一條腿或者一只胳膊以示懲戒,以防有些賭徒?jīng)]有底氣,無力兌現(xiàn)也亂揭寶。

這個局子僵持久了,又是夜深人靜,一時也不知去哪里找一條“硬腿”來插足此局。這種僵局,在賭場時有發(fā)生,一時無人揭寶,可以將此局封存起來,待找到了特別有錢的、又敢于冒風(fēng)險的主子,擇時再通知原班人馬到場揭寶,一決勝負(fù)。

這時,有我老公雇請的伙計在現(xiàn)場看熱鬧,因是急于想看到結(jié)果,便多了一句嘴,說平江的彭老板剛好到了長沙,在隔壁房里睡覺……

這時,賭場發(fā)出一陣噓唏,賭棍們一個個眼放光芒,就像是久病之人請來了醫(yī)生;就像是溺水的人撈到了一根稻草;就如毒癮發(fā)作時得到了白粉。當(dāng)即就催促莊家去動員我老公來買這一險局——看來我老公其時的財力和個人信譽(yù),在長沙這個地方,是聲名不小了。還可以看出來我老公也是愛著這一口的,或許也是賭場上的一個猛男,不然,這些賭徒也不會認(rèn)識他,不會這么有人氣。只是我老公賭錢有分寸,知進(jìn)退,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

這時,莊家和賭徒代表,由我老公的伙計引著,把酣睡中的他給搖醒了。我老公還在夢中,聽說了這么一回事,也沒有多想,也不愿多想,為了延續(xù)那美好的睡意,信口就說了個“買”字,翻身又睡了。

就這一個“買”字,好比往一桶汽油里扔了一根火柴。于是,我老公的那些伙計摩拳擦掌,隨著興奮不已的賭徒回到了現(xiàn)場。

揭開碗蓋,我老公贏了!

我老公的伙計,當(dāng)時是用麻袋裝的銀元,它們是清一色的“袁大頭”。其時一塊銀元買一擔(dān)谷,用麻袋裝銀元是個什么概念?只有使用過麻袋的人才能夠體會那是怎樣大的一個賭局。

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后,我老公的床前便放著幾麻袋銀元。這時,我老公才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老公把隨行的伙伴們叫到身邊,打開麻袋,說:“上山打虎,見者有份,你們拿吧。”

我老公說的上山打虎,見者有份,是我們平江山地人的講究:不管是獵人,還是到山上裝機(jī)關(guān)逮獸物的山民,一旦捕獲了獵物,凡是現(xiàn)場的見證人,無論親與疏,那是要分一份肉的。有時候人多了,捕獵者自己都分不到一份了。這不要緊,但這樣的儀式必須完成,以示捕獵者的氣度和俠義,成就感是遠(yuǎn)遠(yuǎn)勝過物質(zhì)本身的。

我老公的這些伙伴,長途運輸,來去一趟長沙七八天,也不過是一兩塊銀元的工錢。因有那“上山打虎,見者有份”的鄉(xiāng)俗鼓舞,想這飛來橫財,也如山上獵物,不拿一份,會負(fù)了我老公一片美意,是不給他面子,那樣他會生氣的。

但一見這白花花的銀子,感覺就不是山上賤生賤養(yǎng)的獸肉了。伙計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怎么下手才好,誰也不好先下手。這時,我老公不高興了,說:“你們怎么變得這么婆婆媽媽了?拿呀,只管拿。只要是用手拿,就看誰的手長,能拿多少拿多少。”

最后的結(jié)果是伙計們撩起胸前的衣襟當(dāng)袋子裝錢。就我老公那一聲“買”,便等于讓這些伙計推著獨輪車多跑了幾十趟長沙。

這批伙計拿著這些錢回家以后,就沒有再隨我老公出來跑江湖了,他們搖身一變便成了一個老板。他們分別給我老公推薦了一些強(qiáng)壯的、有義德的漢子來做他們的替身,然后,拿著我老公的慷慨贈予,買田的買田,置地的置地,做屋的做屋,討妾的討妾,也有到縣城買鋪面的——這些錢足夠他們在鄉(xiāng)間做一件憑力氣奮斗大半輩子才有可能做到的體面的事情。

因此,舉我老公在地方上的聲譽(yù)再度高漲。但他那圖得一時之快的仁義,最終還是害了人家——那些拿著他的贈予買田置業(yè)在一夜之間成為老板和財主的伙計們,十幾年后,一個個成了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成了新社會的專政對象。有拿著我老公的銀元滾雪球做大了的,還被公審了。那些留下性命的,大多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原來干什么的又去干什么,重拾過去的生活。我老公作為真正的老板,反倒成了新中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柏毾轮修r(nóng)”。有人說是日本人的炸彈幫了他的忙,也有人說他這人不看重金錢,“船上賺錢船上了”,要么花掉了,要么被朋友借走了。他既沒有留下地產(chǎn)、房產(chǎn),也沒有留下現(xiàn)金,才有幸成為“下中農(nóng)”,躲過一大難。

我老公不到五十歲就結(jié)束了他作為“老板”的揮金如土的生活。重新以農(nóng)民的身份龜縮到長田市高坪老家,在這里又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生活落差有多大。作為農(nóng)民,他不會作田種地,頂多能到自家的菜地里混一混。他不是一個強(qiáng)壯的農(nóng)民,當(dāng)農(nóng)民沒有力氣,如何能混出好日子來?怎么能賺到生產(chǎn)隊的工分?不用擔(dān)心,我老公畢竟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他不會輕易被命運戲弄,他貧困,而不至于潦倒。

在我看來,與地方上的老人相比,我老公的晚年生活,比他們都要滋潤。一直到他臨終的日子,他身上總是有點小錢,他愛喝點酒,就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這酒也從沒有間斷過。他自己用的衣服和床上鋪蓋,也全是他自己置辦的。他的兒孫們在這世上混得太糟糕,自身難保,沒有誰能夠打一斤酒請一請他。一直到我參加了工作后,我才有能力代表他膝下數(shù)十個后裔,請他喝酒吃肉。

作為長曾孫,我一直就跟我老公睡覺。我十幾歲到縣城謀了一份革命工作,每次回老家,仍舊是和我老公睡覺。他保留著一個曾經(jīng)當(dāng)過大老板的做派:他愛整潔,他的床單、被子、枕頭,永遠(yuǎn)是干干凈凈的。一直到他去世前不久,他的衣物,都是自己動手洗。他有講究,洗完之后,還要用米湯漿一次,漿過的棉布,曬干后挺拔抻抖,像用熨斗熨過一樣。被子折疊起來有棱有角,好看,蓋在身上也熨帖。我們鄉(xiāng)中愛用稻草墊床,稻草松軟有彈性,又透氣,是時下的席夢思無法相比的。農(nóng)戶家一般是一年換一次稻草,我老公一年要換幾次。因此,我老公的床上,一年四季散發(fā)著濃郁的米湯和稻草的清香。關(guān)于睡眠,蕓蕓眾生還只是止于保暖和舒適的層面,他們體會不到那最純正的自然氣息伴陪著夜夢是怎樣美好的感受。

我的走南闖北當(dāng)過大老板的老公,還會一手好針線活,他的衣服被帳破了,都是他親手縫補(bǔ)的。自我懂事后,我眼中的這個老人,就是與補(bǔ)丁有關(guān)的,他的身上和床上,沒有沒補(bǔ)丁的時候,越是到了晚年,他的衣服被帳上的補(bǔ)丁就越多越厚。

我老公可以穿補(bǔ)丁衣服,但不可缺少那一口酒。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我老家地里的野菜被吃盡還是餓死了很多人的時候,我老公還是能喝上一口酒——不過這時已不是糧食釀的酒了。他去山上挖土茯苓、摘野刺果、尋紅薯根,以他自己的方式找來一些植物根莖和野果來釀酒。在滿天下的饑腸轆轆的時世里,我老公還好著這一口酒,可見酒與他的生命的關(guān)系有多重要。我老公的下酒菜也是很獨特的,素的是將生辣椒埋在灶膛的熱灰中,將其燙軟后,取出來撕掉外表薄薄的一層皮,蘸點鹽巴下酒。葷的,去河邊田溝里撈些小鱔魚,同樣扔在燒紅的草木灰里,待烤得鱔魚縮成一個圈后,美其名曰“太極圖”,取出來,也只是蘸一點鹽巴下酒。我老公是希望我也學(xué)會喝一點酒的,很小的時候,他就用筷子蘸著酒讓我品嘗,好鍛煉我上癮,但他怎么也教不會我。他常因我不就范而發(fā)出一聲嘆息,連這么一件好事都沒有教我學(xué)會,對于他這個成功人士來說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老公住的土坯房里,僅有一床一柜和兩把東倒西歪的椅子。他那只斷了一條腿的柜子,是我小時候最向往的地方,他的誰也喝不到的酒就藏在那只縫隙裂得差點能進(jìn)老鼠的杉木柜子里。他的柜子里還常藏著一小罐冰糖或是一兩個茴餅。只我知道他的鑰匙藏在哪里。當(dāng)著他的面,我從不正面看一眼他的柜子。但他不在的時候,我便會打開柜子,偷吃一兩顆冰糖。我不會偷吃茴餅,因為數(shù)量太少,太容易被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那茴餅最終還是會給我吃掉,不過間隔時間很長,十天半個月才會有一次口福。其實,后來我想想,我偷吃他的冰糖,他也是有數(shù)的,只是他裝作不知道。在那個年代里,一個失去了種田作地的體力和本領(lǐng)的老頭子經(jīng)常有酒喝、還常到長田市的供銷社買點零食,過的是很奢侈的生活。

我老公既不靠子孫后代給酒錢,也不靠鄉(xiāng)黨施舍,更沒有老本可吃,他還是依仗他的曾經(jīng)作為生意人的本領(lǐng),來保證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在二十世紀(jì)中期近三十年的不許老百姓私下里做買賣的日子里,我老公還是偷偷地做一點小生意——

在我十歲左右,我老公領(lǐng)著我去做過兩次買賣。

一次他領(lǐng)著我,踏著初冬的陽光,走上離我家二里地的一個水庫大壩,和七八個進(jìn)山干活的漢子,一同坐上一條叫做“雙飛燕”的小船。小船費力地在水上走著,船艙只差兩三寸就會進(jìn)水,大家坐在船上一動也不敢動。這樣捏著一把汗,走了上十里水路,總算安全著陸。又走了幾里山路,來到一戶住在半山腰的人家。這戶人家的幾條狗非常熱情地迎接著我老公,看來我老公是這里的常客。太陽快到中天,一個和我老公差不多老的小老頭忙吩咐女人家做飯。我們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這時,我看見一根巨大的山梨樹,將她密密匝匝有勁的枝杈的投影,織在土院的泥巴地上。其實一到屋門口,我的目光就盯著這根梨樹不動了。那樹枝上懸掛著的如拳頭般大小的梨子深深地吸引著我。

我很小就品嘗過這種梨的味道,每年的這個時候,我老公都要打開他那“吱呀”悶叫的柜門,給我一個梨。我至今不知道這梨的學(xué)名,我們鄉(xiāng)下的稱呼叫“麻梨”,因它暗紅色的皮膚上,綴滿紫黑色的麻點,姑且就叫它“麻”吧。我老公不多給,一年就讓我吃兩三個。

我終于來到了“麻梨”的產(chǎn)地,見到這么多梨令我興奮不已,我不顧斯文地吞著口水,我感覺我的喉嚨張得很大,能夠一口吞下一個梨子。那小老頭是看到了我的失態(tài)的。他笑瞇瞇地叫我去樹底下?lián)靷€梨吃。我當(dāng)時有些生氣,叫我去地上撿,而不是讓我去樹上摘,這老頭也太小氣了些吧。我坐著不動,雖說我表面上沒有表示出不滿來,但一個小孩的小小尊嚴(yán)卻是表現(xiàn)出來了。我老公知道我的心思,忙說這麻梨落了地才真正好吃,他說來了這里就不要客氣。這樣我才無了顧忌,跳進(jìn)院子下面的草叢里。我很快就在草叢里撿到了香氣撲鼻的梨子,我知道這是剛剛落地的新鮮果子,從它的香氣和顏色中我能夠作出如此準(zhǔn)確的判斷,我從小漫山遍野亂竄,也不知見識過多少野果了,這一份識別能力與生俱來。我迫不及待地將梨在衣服上擦一擦,就吃將起來。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待中飯上來時,我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我們此行是來這里買梨的。我老公將挑著這些梨到長田市一帶的屋場里去賣。吃過中飯,我們和主家一起到這棵比一個屋頂小不了多少的梨樹下找落地的梨,幾條狗也幫忙尋梨,找到了它們就叫,絕不用牙齒去咬。這梨皮薄、水分足,梨皮稍有破損,便不好保存,狗也知道。樹上掉下來的梨,難免有破損的,主人家一一精心挑揀出來。不夠又去樹上摘了些下來。

待我老公帶的三個布袋裝滿后,我們就告辭了這棵有了幾百歲的麻梨樹的主人。老公自己挑著兩袋梨,讓我背著一袋。老公告訴我:這梨是我們地方上下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梨。他說梨好與它的主子好有關(guān)系。每年大年三十晚,這家主人自己吃團(tuán)年飯時,忘不了要讓梨樹也吃團(tuán)年飯的。那時,他們必在樹蔸下挖一個大坑,給灌上兩擔(dān)人糞或豬糞。有了足夠的肥料,才能結(jié)出好的果子來。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坐上了往回走的“雙飛燕”。有人問我老公:麻袋里裝的什么?我老公笑而不答。我老公不想讓人知道他是在販梨子、做買賣。

這是個吃梨的好季節(jié)。我老公將挑著這些梨,游走在山川屋宇間。那些戀著這一口美味的多少有點余錢的人,會在這個時候等著我老公的光臨。

那一樹好梨,也會等著我老公去采摘。我就跟著我老公去背過一次梨,以后他再也沒有叫過我。

我還在某一個暑假,隨我老公去跑過一次在一個孩子看來的長途販運。這一年,我的肩膀長硬了,能夠挑三四十斤東西在山道上健步行走。但就在這一年,我老公連行走都困難了,手里已經(jīng)有了一根拐杖。其時,我在十幾里外的中學(xué)念書,某個星期天回家。我老公臥床不起,家人說他在一個叫做“十八盤”的山上摔斷了一條腿,好不容易家人用轎子把他抬了回來。

我七十多歲了的老公恢復(fù)得很快,只臥床一個月就能夠行走。但我老公閑不住,想盡快讓傷腿恢復(fù)到從前。但他過于性急,每天不停地圍著房子轉(zhuǎn),不時用自創(chuàng)的各種手法來推拿傷腿。一天,不小心一甩腿,把原來的接口子又甩斷了。因年老氣血不足,舊傷復(fù)發(fā),傷腿再也無法接好,從此,便變成了半條殘腿,必須依靠著拐杖來支撐行走。

盡管這樣,我老公還是不愿閑下來,也不想放棄他的生意。他已沒有了肩挑手提的能力,便借助我的肩膀。

這次,我挑著兩捆土棉布,往鄰縣的瀏陽東鄉(xiāng)進(jìn)發(fā)。這次的行程要翻過連云山麓一個叫做“十八盤”的山峰。這個“十八盤”就是一年前我老公失足摔斷腿的地方。

長田市到“十八盤”的山腳下,有十來里路,我老公領(lǐng)著我頭一天晚上住在山腳下的親戚家里,以便來日清早趕路。

我肩上挑的棉布是我祖母一手織成的。建國以后長田市供銷社儲備和供應(yīng)著豐足的洋紗布、印花布以及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時興的“的確良”布,很少有人用又厚又粗又硬的土棉布做衣服了。當(dāng)這個時代不再需要土布后,絕大多數(shù)的木機(jī)就被打爛當(dāng)柴燒了。但我家的木機(jī)在我祖母的手中依然固執(zhí)地響著,因為還是有一些固執(zhí)的人要穿土布衣服。另外,我老公還會定期收購我祖母織的布,他自有他的銷路。我老公是個生意人,他按生意場中的規(guī)矩,在商言商,指導(dǎo)他兒媳婦織什么花色的布,并以合理的價錢收購她的產(chǎn)品。

我和老公在親戚家吃過早飯后,天才剛剛泛亮,當(dāng)我們踏上青石板鋪就的上山路時,林子里還是一片漆黑。上山路有十五里,需盤旋而上拐完十八個彎,才到山頂,“十八盤”因此而得名。下山路有三十里,走完這四十五里山路,便到達(dá)了此行的目的地。

我老公叫我挑著布匹在前面走,他拄著拐棍,拖著一條半腿走在后面。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行走吃力,而要走在后面的。他是個強(qiáng)者,他是多么的不愿自己這般狼狽。我們在陡峭的山體上盤旋,老公用力地喘著粗氣,戳著拐棍,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他的拐棍撞擊石板的聲音在靜謐的山谷里回響著,像水波一樣一圈一圈凄涼地游向遠(yuǎn)方。我從我老公的氣息和步履中,知道他有多么吃力。我不能問他累不累,他的倔犟脾氣不允許我問這樣的問題。出發(fā)前,他決定去摔斷了腿的地方再走一遭時,我的家人聽后除了翻白眼,沒有一個人敢勸他。

每走完兩個彎道,我就提出來歇一會,我用這樣的辦法來勸他休息,這個建議他能夠接受。邊走邊歇,待走完“十八盤”中的十二盤,太陽就當(dāng)頂了。這時,天地突然開闊,再往上走,漫山遍野都是茅草地,一個人高的茅草,還沒有到秋天便開始發(fā)黃,發(fā)黃的茅草覆蓋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頭,如一匹匹溫馴的巨獸,山風(fēng)像一把大梳子,梳理著它們身上的毛發(fā),越發(fā)顯得憨態(tài)可觸。

因空氣稀薄和風(fēng)高氣寒,使那幽深茂密的林木讓人望而止步,再也不肯往上走半步。在這林子與草地的交匯處,有一汪泉水安靜地躺在路邊,旁邊有幾個如凳子一樣的石頭被過路人坐得油光發(fā)亮,一根小樹杈里擱著一個制作精致的竹水筒,那是供路人飲水時使用的。

老公說在這里吃中飯。飯裝在一個麻布的袋子里,手工麻線間的縫隙通風(fēng)透氣,可以保障米飯不餿。下飯菜是放油鹽炒熟的黃豆,也是不餿不臭的。我們兌著泉水吃完中飯,就匆匆上路了。老公說久歇無久力,走長路是不可歇久了的。

快到山頂,艷陽高照,卻是寒風(fēng)冽冽,身上的汗水立時被吹散。后來我讀書才知道有個“高處不勝寒”的說法。終于翻過山頂了,還有三十里下山路要走。這時,我聽見我老公在后面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知道以后的路會好走了。回首望著那被山風(fēng)吹得“撲撲”作響的茅草地,我老公說過去這里是藏老虎的地方。他說老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鳥把屎拉在它們的背上,那樣會皮破毛脫,一直爛見骨頭。這里沒吃的,也沒有地方做窩,鳥雀也不會來這里定居,這山上老虎和鳥雀各住各的地方,相安無事。其實,人們是大可不必“談虎色變”的,隨身帶一只小鳥出行,什么猛虎也不在話下。我老公說這里過去還是土匪打劫的好地方,此地兩縣搭界三不管,那劫匪便和老虎一樣的自在。我想到印象中的老虎,后背腰不由得一陣陣發(fā)冷,眼睛不由自主會緊張地去看那一人深的草里是否藏著老虎。我老公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恐懼的,他說現(xiàn)在是人民政府,打劫的沒有了,老虎也就沒有了。打劫的與老虎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沒有聽出來是什么意思。

后來想想:我老公年輕的時候,常路過這里去瀏陽東鄉(xiāng)做買賣。他是怎么對付老虎和土匪的?當(dāng)初真該問問他……

我們在半山腰的一戶人家打住。這應(yīng)是一個古老的客棧,房里打的地鋪,墊著尺把厚的柔軟的冬茅草,可以睡下十來個人。飯甑用一截楠竹做成。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竹子。店家客氣地接待我老公,讓座、打水洗臉、問寒問暖,一口一聲叫著“彭老板”。天黑以后,又來了幾個投宿的,也都認(rèn)得我老公,也是一口一聲叫著“彭老板”。

第二天太陽出山不久,我們就走到了山腳。這里有十來戶人家,有一個煤礦。工人用平板車把煤從洞子里拖出來,再拖出山去。

我老公的棉布就賣給了這里的人。他們勞作辛苦,他們不圖好看,需要這樣結(jié)實耐穿的土布。這里的勞動很臟,穿不得白衣服,出發(fā)前我老公已經(jīng)在長田市的染鋪里將布染成了黑色。供銷社的店子不能給礦工們提供這樣的服務(wù),我老公愿意來彌補(bǔ)這個空白。大家都不愿做的生意,我老公來做。反其道而行之,以市場和需求為最高宗旨,這才是真正的商業(yè)頭腦,這樣,就注定了我老公到死時還在花自己的錢。我們在這里住了兩晚,蓄養(yǎng)了體力,好再往回走。

老公賣完布后,拄著拐棍,一家一家走,看望這里的朋友。每家每戶都來請我老公吃飯。老公每走一家,都要拿一點錢給比他更老的人或小孩。我估計他這幾匹布賺的錢,還能給自己留下一點酒錢,就很不錯了。我老公和人做買賣交易時,喜笑顏開,這種景象,在家里是很難看到的。悶在家里時,他常常長吁短嘆,眉頭緊鎖。

往回走時,我老公讓我挑著在山民手里收購的中草藥材,什么藥材我不知道,但藥材挑到山那邊,一定會有好的回報。我老公不會做單邊生意,他會節(jié)約人力資源。

回程的路好走,再過“十八盤”,肩膀上像沒擱東西一樣。但走得慢,我老公的腿就是在下山時摔斷的,他不想把另一條好腿再摔斷,只要還能走,他就會再來做買賣,所以,他要保護(hù)好腿。

我參加工作后,我老公每個月必要到縣里來看我一次。我老家到縣里,走小路是四十多里地,我老公要花兩天才能走到。他有個妹妹正好住在往縣城去的路旁,他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走到我的單位。

他一到,我不必泡茶倒洗臉?biāo)谝粫r間應(yīng)該是去打二兩酒來。

一口酒下肚,他立即容光煥發(fā),疲勞一掃而光。我老公在縣城逛兩天街便回去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到縣里來看我,目的不完全是沖著來喝那二兩酒的,目的是要來看看他的發(fā)祥之地,看看他曾經(jīng)置辦下的產(chǎn)業(yè)的遺址。

那時候,我還沒有聽說過我老公在縣城曾經(jīng)有過的業(yè)績,他的昔日的輝煌,是在他謝世之后,才陸續(xù)有人提起。我老公滿足了一回心愿后又匆匆走了,他不接受我請他坐班車回去的盛情,他用一條半腿頑強(qiáng)地往回走,在他那比他只小一歲、卻活到了九十六歲的妹妹家住一晚,第二天走回家。

我老公去世的時候,我出差在外,那時候找人不方便,我沒有能夠送我老公。我再回家去時,我老公變成了一個黃土堆。那些讓我睡得最香甜的被帳都燒成了灰,讓他帶到陰間去了。我老公不能再來喝我孝敬的酒了,有幾年我都不習(xí)慣,過一陣子我就會盼望他。

他走了二十多年了,我每年都要去他的墳頭看看他,從未間斷過。現(xiàn)在想想,我首先是把他當(dāng)成朋友,然后才是親人。作為長輩和親人,他從來就沒有在口頭上對我寄托過殷切期望,也不曾教過半句做人的道理。他也是把我當(dāng)做朋友的。我老公臨終前給我留下了一塊銀元,上面是袁世凱的頭像,這是他惟一留給我的遺產(chǎn)。

在我老公快咽氣時,有家人曾反復(fù)問過他:地方上人,還有誰欠過他的錢。據(jù)說在我老公輝煌的時候,長田市地方,借過他的錢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我老公健在的時候,他是不許家人問這事的,他說我人還沒死就問這些干什么。我的家人以為他會在他快要走的時候,才說出心里的那筆賬——他不會寫算,所有賬都記在心里。

我的家人在他臨終前問這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難。只要我老公一倒地,還要花不少錢來辦喪事,而我老公終生的積累,都在人家手里。自古有“欠賬還錢”的說法,這事問得,也在理中。有能力還得起,也是我的家人需要的。還不起,他留下的人情賬,也該弄明白。

我老公最終還是沒有向他的后人公布埋在心底幾十年的賬單,他不想讓他的后人去討那么久遠(yuǎn)的陳芝麻舊賬。在他看來:人家還得起,是一定要還的。還不了,就一定是還不起,或者有他不還的原因,他不忍心去催逼那些有難之人。

我老公明明知道這世上賴賬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也知道地方上一些借過他錢的人,解放以后比他過得好得多,但他就是不愿這么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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