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寨歌聲

雨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下著，把攀向瑤寨的石級小路洗得黑亮黑亮的。小路是用黑黲黲的山石依著陡斜的山勢鋪成的，粗礪凹突，間中夾雜著一二塊赤紅或灰白的石塊。教人想起瑤家黑色的粗布衣褲間那閃動的紅腰帶，頭上飛揚的白頭帕。

石級間粗黑的石縫中不時冒出三幾朵黃的、白的小花，頻頻地向路側的綠葉兒招手。高挺的大樹早換上碧綠綠的新衣，低矮的灌木剛吐出碎碎嫩嫩的新葉。綠茸茸的青草和藤蔓借著疊疊高低起伏的樹冠，把山坡染成層層跌宕奔瀉的綠瀑。小路猶如懸在瀑布上的天梯。站在天梯上仰頭望去：透過疏疏密密的樹隙隱約露出一排排青墻黑瓦檐角飛翹的瓦房，在漾漾的煙雨中若隱若現地疊印在黛青色的山影中。

密密的雨珠兒把石板路上的一汪汪積水濺得一眨一閃，似有若無地騰起幾絲輕煙。飄拂間，那輕煙越聚越濃，一團團從路側的樹隙草叢中旋起，騰騰挪挪，飄飄蕩蕩。高低錯落的樹冠立時被化成青漾漾的剪影，隨之又融成幾滴淡淡的墨漬，忽忽間墨漬也被抹去。團團簇簇的云煙浩蕩蕩地漫涌開來，白茫茫中忽然飛來一曲清麗的山歌：

蠟燭結蕊燈結彩

百花爭春朵朵開

疊疊青山對笑臉

流水歡歌對客來

歌聲時而低迎，時而歡快，尾音略帶點嘶啞。聽得出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瑤家阿婆隨意哼唱的，滄桑中透著柔婉與親切。雨珠兒聽醉了，步子變得輕飄飄，好一會才嗒嗒地在傘上踩響兩聲。

走進寨子，雨不知不覺停了。黛青色的山影又慢慢露了出來。薄霧中鱗次櫛比的瓦屋一排接一排，一層接一層，順著山勢，重重疊疊地鋪向云煙深處。一縷縷輕煙裊裊娜娜地徘徊在鱗鱗的黑瓦上，裙袂拂起陣陣濕濕的流光，把從暗綠綠的瓦縫中探出來的三五朵銀白的小花映得一閃一閃，像是從層層疊疊的歲月中露出的一絲微笑，明媚溫婉中帶點淡淡的羞澀和拂不去的寂寞。

屋瓦下的石板路沿著窄窄長長的巷子，時而蹬上陡立的石階，時而穿過門前老舊的廊柱和竹木搭成的陽臺，時而拐進墻角。斑駁的磚墻上不時露出“凸”字形的槍眼，冷冷地窺探著巷子里的動靜。淙淙淙!從山上架下來的粗竹管里流淌的水聲，像月光下清澈的洞簫在巷子里悠悠地回蕩著。

黑黑的檐沿上晶瑩瑩的水珠兒晃著，晃著。“吧嗒!”響聲一落，檐下石板上深深淺淺的孔眼立時冒出一朵朵銀花，此開彼落。吧嗒吧嗒!點點滴滴點點，疏疏落落疏疏。這古琴弦彈撥出的音韻，回蕩著千年古寨幾多傳說和故事啊!聽聽，山歌聲正穿過屋檐的滴水從巷子里飄來：“彩云飛來花兒開，蝴蝶飛來把花愛……”

追著歌聲，踏著屋檐的滴水聲走進老屋。火塘里撲騰撲騰的柴火把忙著燒水沖茶的唐一婆那張皺巴巴的臉，映成一朵紅暈暈的野菊花。被煙火熏燎得黑乎乎的屋瓦、梁柱、墻壁，像一部塵封已久的古書中的一片片殘頁，記錄著一個個隨煙飄逝的日子。那里有賽歌斗歌，有長鼓嗩吶，有過州舞長鼓舞，有糍粑餅果，有燒酒竹煙斗……難怪唐一婆不肯跟著兒孫搬到山下的新村去住。

“山下是好住，可嗅不到山上老屋的氣味，心里憋著歌也唱不出。不像在山上，天大的事哼幾句歌就過去了。幾十年住慣嘍，人老了不想再挪窩。我兒子只好每個星期開車上來給我送米送肉。唉，我當妹子時，寨子有1000多戶呢。聽上了年紀的公爹說，我們寨子早在宋代就創立了。清道光24年，洪秀全還上我們南崗排鼓動人加入拜上帝會呢……唉唉，于今守在寨子里的也就那么200多號人嘍。這，還多虧辦了旅游呢?！?/p>

老人的話里透著深深的眷戀和自豪，也透著幾分無奈。古寨啊，當人去寨空的時候，我們去哪尋找她千古不滅的靈魂，生生不息的活力呢?

聽到我們的擔憂，唐一婆把火塘里的柴撥了撥，在啪啪的火星爆響聲中，她沉思著，輕輕地哼唱起來：

天上有云就有霄

地上有河就有橋

林中有樹就有鳥

南嶺有山就有瑤

火光在她眼里灼灼地閃動著。歌聲一停，她的淡眉毛微微地抖了抖，唱歌似地說：“有山就有瑤，有瑤就有歌，有歌就有樂。過日子不就求個樂么!只要瑤家的歌不老，日子就不會老。”

雨又下起來了。當我重又走進霏霏細雨中時，簌簌的雨聲聽來仿如唐一婆那娓娓的話語。清爽、質樸、樂天，滁盡浮塵，透著大山碧潤潤的清香。禪者說：要有歡喜心，有了歡喜，人間才沒有缺陷。簌簌的雨啊，拽我走進這苔痕斑駁的古巷，撿拾歲月遺落的點點記憶，可否也能撿回那失落已久的歡喜心呢?

高低起伏的石板路謎一樣在窄窄的巷子里穿繞著。有時左側的路面幾乎和坡下的屋脊同高，右側石砌的護坡上卻立著高高的屋墻。護坡的石隙中飄出簇簇尖的、圓的、齒形的碎碎的綠葉，間中綻開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還不時斜飄出串串紫色的花朵，宛若一道斑斕的綠墻。

“吱吱!”六七只小雞正在綠墻下覓食。紅冠、黃羽、赤腳，黑黑的石板，青青的草，點點串串的野花，窄窄的小巷，疊疊的屋瓦，幾抹黛青色的山影，是宋代山水畫里的山居圖么?

“喔!喔——”雞鳴聲從巷子盡頭悠悠地傳來。循聲望去，黑黑的瓦面上搖曳著小片金黃的油菜花，在漾瀠的細雨中仿如從云層中透出的一抹艷陽，燦爛、清新、亮麗。生命在滄桑和寂寞中依然默默地綻放著異彩。

我驚喜地迎上去。屋墻下，高出路面的一小畦菜地上，一串串一朵朵金燦燦的油菜花在雨中沙沙沙地舞動著，逗得雨珠兒嗒嗒飛跳?；▋簳r而仰起小臉蛋，“咭!”地一笑，把雨珠兒摔成細密密的小珍珠，綴在鬢上，貼在腮上，掛在脖上；時而抖動葉片兒，像拽起一襲綠裙，讓瑩瑩的銀珠兒在裙褶間流淌閃動?；ü馊~影襯著坡下疊疊黑亮亮的屋瓦，定格成一幅奇妙的畫面：沉雄與柔媚，古老與新生，消逝與夢幻，彼此交織著，對望著……

隱隱有歌聲從巷子深處飄起：“天高自有白云飄，花香自有蝴蝶繞……”是唐一婆的歌聲么?是她!綿綿中透著歡喜，喑啞的尾音掩不住那份自信和淡定。呵，歌不老，日子就不會老。歡喜原來就這么簡單!

“喔!喔——”雞鳴聲追著歌聲在疊疊的屋瓦上回蕩著。遠處白茫茫的云煙中，一抹抹黛青色的山影飄飄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