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沙,傳說中的炎帝臣。《藝文類聚》記,他因“叛不用命”,后被炎帝“箕文諫而殺之”;《世本》則記,他是黃帝臣,那就未曾被殺。他的命運雖存懸念,但史家們皆認同,他是海鹽的始制者。清嘉慶朝的訓詁學家郝懿行,素以考釋名物、訂正訛謬聞名學界,所著《證俗文》(卷一)里也記得很肯定:“鹽,咸也。古者宿沙初作,煮海鹽。”我以為這事情是摻入了想象和發揮的技巧,但事情本身卻是悠悠遠古中某種真實的遺留。
所以,后世人曾為他建廟。宋人羅泌在《路史·后紀四》里注云:“今安邑東南十里有鹽宗廟……宿沙氏煮鹽之神,謂之鹽宗,尊之也。”我注意到山西境內有兩處安邑,一處在夏縣西北,戰國初為魏國都,相傳夏禹建都于此;另處在運城東北,隋改南安邑縣置,民國后移至今運城,境內有鹽池,是歷代有名的產鹽區。鹽宗廟建在哪處安邑?羅公沒寫清。但無妨使我們認知:宿沙被廟祭,不在于他的高官顯宦,即使背叛炎帝而被殺,也不影響他的形象。只因他發明了鹽,這與取火、造陶、植谷的發明同樣偉大。切實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神的世界也會通情達理,平適可親。建座鹽宗廟,就頗符民意。
由此想,山西為內陸,宿沙作海鹽,他的生存境地應在海邊。我的判斷,是在膠東海灣。那一帶氣候溫暖,多有低丘廣谷,利于掘穴為屋和獲取較多的生活資源。所以,后來那里有著名的鹽場。在海邊生活的先民,對海水應有更多的感悟。按著歷史的文明進程,宿沙作海鹽時,正是山東先民曉以用鹽的時期。那時,山東還分布著炎、黃部落(后稱諸夏族)和庖犧氏后裔的東夷族。宿沙氏可能是其中的一支部落。這樣,宿沙被炎帝所殺或為黃帝臣,就在史家們筆下成為想象中卻又未脫離歷史真實的傳說。
宿沙如何煮海作鹽?明人彭大翼在《山堂肆考》(羽集二卷)的“煮海”條里記:“宿沙氏以海水煮乳煎成鹽,其色為青、紅、白、黑、紫五樣。”這里,彭公顯然是用“倒(扌帶)法”將紀元以后制陸鹽的五彩紛呈都涂在宿沙身上了,張玄了他煮海鹽時的循規蹈矩。陸鹽取材廣泛:石鹽出于石,木鹽出于樹,蓬鹽出于草,崖鹽出于崖,井鹽出于井……除白色外,還有其他顏色。唐《北戶錄》記:“恩州有鹽場,色如絳雪;琴湖池桃花鹽,色若桃花,在張掖西北。”醫藥學中稱絳鹽為戒鹽。還有紫鹽和青鹽。《本草綱目》記:“交河之間掘磧下數尺有紫鹽。”“青鹽池出鹽正方半寸,其形如石,甚甜美。”據說還有綠鹽,我沒見過。至于煉鹽,煉不達則黃,濁咸土煉之則黑。這都歸于陸鹽的成色,與宿沙無關。其實,煮海鹽較易,但在宿沙那里,卻是地球上發生的奇跡。
宿沙煮海鹽,需有煮器,這是關鍵。他的煮器是怎樣的?恩格斯說:“可以證明,在許多地方,或者甚至在一切地方,陶器都是由于黏土涂在編制或木制的容器上而發生的,目的在使其能耐火。因此,不久以后,人們便發現成型的黏土,不要內部的容器,也可以用于這個目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22頁)這里,“不要內部的容器”譯得不妥,應譯“不需要編制或木制的框架”。恩格斯說的沒錯,若具體說,應是在框架里外涂牢含有鹽質的黏土。這如制泥烤雞(戲謂叫化雞)或砌老式灶膛,合水的黏土要摻入一定比例的鹽,再用鐵棍砸的土鹽交融,不然燒透即裂。宿沙制煮器也該是這個道理。但宿沙不明其故,是海浪經久浸漬的岸邊沙土成就了他。我想他是用這般沙土合人海水,做了個似半截大缸的粗糲家伙,風干了架到火上,燒挺實后,再把海水倒進去;煮器和海水都飽含鹽質,海水煮沸也不易塌底。宿沙這樣做了嗎?他失敗多少次?沒人知道,但終究是成功了。宿沙這樣做的初衷是煮鹽嗎?未必。他興許要煮魚或獸肉,卻把人類最古老的烹飪方法、僅晚于“烤”的“煮”,也給試驗出來了。煮法多簡單啊,可是當時就等于發明了蒸汽機。奇跡還在后面,俟海水將要煮干時,水汽揮發,鹽質沉淀于器底,白花花地蠕動著,冒出一片蝦眼般的氣泡。這時,宿沙已將野蠻和文明煮出了界線,他啜鹽的嘗相該是從猿到人的大愚大巧的表情。他完成了一個“以人為本”的原始造型。
為此,倉頡的后人特別為宿沙恭贈一個“盬”字。字中,這位帝王之臣端坐在器皿旁鹵煮海鹽。可見,用文字表達人物和器物的狀態遠沒有文字本身的構造來得生動而深刻。若將“盟”字拆解,便能嘹見宿沙的披發中沾著閃亮的鹽漬,樹皮一樣的臉膛上刻滿歲月年輪,他嘴里那個高滲透物質的最初母音,就在荒莽和寂廓造化的蒼老海灣中混沌地發聲了。
碘鹽瑩凈、純潔,不受雜染,不甘污化,哪怕半點黑粒沾身,也要顯示黑、白分明的界限。“鹽者百味之將”,是食典之魂,沒有它,美食的宮殿將會坍塌;千葷萬素,全賴它吊出本味;它不介入,世間吃料無所作為;它吊出百味,本身卻隱而不見。人若類物,這許是宿沙留給后世人值得追懷的品質吧。
又想到前些日子,日本九級地震導致瘋搶海鹽的風潮席卷大半個中國。這雖可理解,但非為科學民生意識中的正當之為。本是每人一天只需2克左右之物,已被“味必淡主義”視為傷身、低值甚至多余,忽就成了要絕種的金子,風未吹兮草即動。比照在重災面前相對從容、冷靜、有秩的日本人,我們的心理缺些什么?已無鹽宗廟且被遺忘的宿沙,對后世鹽民的我們,也只能暗彈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