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敏相識的那一年,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極其漫長的雨季。
在那一年的雨季里,我們生活的城市里突然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花斑蛇,它總是突然地出現在人們不設防的視線里,然后又迅速地消失,它引發了一個老人的心臟病,導致一個中年婦女神志不清,還讓兩個少女患上了暫時性失語癥,它讓我們這個城市的很多機構突然忙碌起來,比如電視臺和報社、110指揮中心、120急救中心、大自然保護協會、熱愛動物極端組織。當然,最忙碌的還有來自民間的捕蛇者,這條大蛇華麗的皮和細嫩的肉看上去價值不菲,于是,隨處可見那些手拿鐵絲網兜或長柄三角叉,懷里揣著麻醉槍的捕蛇者。他們騎著電動摩托,在城里任何一個可疑的地方瘋狂地尋覓。
也許尋覓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這個城市里瘋狂尋覓著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忙碌的捕蛇者。
我和小敏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既有陽光又有風的日子,我清楚地記得,在我的窗外,一棵枝葉茂密的銀杏樹猛烈地晃動,風把它投映在墻壁上的影子撕破,陽光又使它們復原。
那一天,在到達我的診所之前,公交車上的小敏經過一番接近執拗的掙扎,她對自己說:“今天,無論如何,我,不會在七星街西門下。”
七星街是本地最繁華的商業步行街,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的,我說的當時,指的是2010年。而七星街西門,正如你猜測的那樣,它是一個站。對于一輛不斷行駛著的公交車而言,它只是一個點,對于任何一個以各種方式經過這個地方的人而言,它依然還是一個點。點,你是理解的。
這一番掙扎迅速地消耗著她極其有限的精力,使得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關于自己發病的情形,小敏已經有了相當的經驗,因為她已經有了兩年的病史,她被診斷為更年期綜合抑郁癥,大劑量服用米氮平和賽樂特,但問題是她顯然還不應該進入更年期,這樣的病名讓衰老提前地降臨在她的身上。
在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的時候,她會努力地控制一種有可能變得清晰的東西,就像控制一種突如其來的痛恨。
而我,之所以能有這樣真切的感受,完全得益于小敏的精準表述,她是大學教師,思維縝密,表達清楚而富有深度。
小敏是來找美發師阿肯的。我見過這個美發師,一周之前他還住在這間房屋里,我去看房子的時候他正在搬東西,他的眼睛始終被一部分染成褐色的頭發遮蓋著,我不大知道他長什么樣,但無論如何,他是很年輕的。
這個我記不住長相的美發師曾經對我說:“你的頭發看上去很干燥,沒有光澤,如果你做幾次倒模的話,會得到改善,你看起來就會更健康?!?/p>
“免費的話我可以考慮一下?!蹦菚r我的心情很不錯。
“我可以給你打折?!闭f完這個討人喜愛的大男孩就走了,他已經搬完了最后的東西,房間顯得很大很空,他留下的氣息在那一刻十分濃郁,所以我一直開著窗,希望那種屬于發廊的氣味能盡快消散。
美發師阿肯和小敏之間,定然發生過一點什么,這是我的猜度,顯然這種猜度是得不到證實的,我所能判斷的是,曾經有那么短暫的一段時間,乘公車到七星街西門站,拐進街口,低著頭進入那棟門面狹窄的建筑幾乎成為小敏生活中的慣性,盡管她自己做了艱難的抵制,但抵制只會加速慣性的形成。
而且,他們之間發生過的這點什么,哪怕只是意料之外的一點曖昧,都是他們不愿意去面對或承受的,所以,年輕的美發師阿肯不辭而別。當然,不辭而別只是他習慣的方式,我只是這么猜度而已,但他的不辭而別在小敏這里就成了另一種糾結。小敏如果是一個馬拉松運動員的話,一定是那個在心里猛烈抱怨路途漫長但在腳下拼命追趕的人,她就是這樣的。
所以,小敏見到改頭換面的房間里坐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而不是年輕的美發師阿肯時,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暗自慶幸,盡管這樣的表情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我看到了,我的一切猜度來源于此。
然后,這一絲暗自慶幸還來不及收攏,她的一張臉就布滿了突如其來的狐疑和恐慌,這是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有的表情,而她的眼睛里則隱約閃爍著悵然。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我看到了一塊錯綜復雜的暗斑,它附著在小敏的內心深處,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悄然生長。
在小敏到來之前,我已經坐在那個可以看得見窗外的位置,度過了一段完全靜止的時間。我的目光穿過了銀杏樹狹窄的空隙,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方向,它好像熟悉了生活的無聊,又不急于擺脫。它虛弱但沒有明顯的焦急,在狹窄的樹葉間的空隙逗留,在素不相識的人群中來回逗留,仿佛就為了等待一個類似小敏的人。
所以,當小敏帶著灰白的神氣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并沒有驚訝,我們只是在閱讀對方,而且,這種閱讀持續了一點時間,也許我們之間確實存在一種“氣場”,這應該歸功于當時還殘留在那房間里的淡淡氣息,它是從一個美發師身上散發出來的,混合著燙發劑,染發劑彈力素和吹風機的味道,或者還有頭發的味道。當然,這些味道是很淡的。
我和小敏之間注定會有一些聯系,在她保持著有錢人的優雅轉身離去時,我這樣想。
一場細小的雨降臨了。
在細小的雨開始降臨的時候,不知從何而來的大蛇悄悄地出現在某一條小河里,貼著河底,緩緩游走。它向河的兩岸看去,就像在找尋什么。
小敏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也是我唯一的病人,因為我還是一個作家,在一家雜志社工作,今天,2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同時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和一個作家的時候,我背負了沉重的職業負擔,這一點你必須向病人說清楚,否則,這種行為就太接近卑鄙了。但你該怎么解釋才最合理呢?于是,當我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許多人都會露出奇怪的神色,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因此產生的不信任,但在消除他們的不信任時我又顯得力不從心。
“這就是說你有可能把我寫進小說?!边@是一個相同的問題,被不同的人問了很多次?!斑@是職業道德所不允許的,我盡量不這樣做,而且,我們之間還會有一個協議?!蔽冶仨殞嵲拰嵳f,雖然他們如此低估我作為作家的想象力令我覺得恥辱,但還是盡力讓他們接受一點:一個作家和一個心理醫生就職業而言是并不沖突的。
可惜,大部分的人很難接受,他們本來已經存在太多的不安和壓力,一個有可能把你寫進小說的心理醫生只會加劇這種焦慮。所以,我的門前一度冷落,而就在我的樓上,一個私家偵探的生意卻出奇地好。
他是一個走在街頭時很難辨別出身份的矮小男人,也就是說,他有時候什么都像但有時候什么都不像。為了符合一些顧客對私家偵探形象的預期,他會戴一頂奇怪的帽子,一旦戴上這頂帽子,他就必定會戴一副墨綠色的墨鏡,好像它們是孿生姐妹,不能分離。戴著帽子戴著墨鏡的私家偵探不時匆匆從樓道經過,表情嚴肅,目中無人,步伐堅定,像一個受過特殊訓練的特務,你會覺得他矮小的身體里蘊藏著某種堅定的能量,這樣的能量會讓你聯想到一間陰暗潮濕充溢著血腥味的審訊室,而他就是那個在嚴酷拷打中說“打死我也不說”的那個人。
小敏是唯一不相信我是作家的人,她說你是作家,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好告訴她,因為我是一個不出名的作家。小敏在我這么說的時候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表情,用來表示她根本就不相信。
后來,在我那間小小的診所里,在那些依然殘留著的來自發廊的稀薄氣息中,我多次目睹了小敏的發病。那些氣息停止了消散,它們駐留在這里,猶如房間的主人,我一直認為這是因為小敏的到來。
我第一次目睹小敏發病的那天,下著中等大小的雨,對于雨,今天,也就是20年后的今天,我寫到它的時候,像是隔著一個很長的夢,它停留在記憶某個溫暖而潮濕的地方。今天,我們多的是霧嵐天氣,一旦變天,四處都流溢著霧,天氣預報說這種天氣會持續一段時間。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從屋檐流淌下的雨水,就像一片銀白的簾,我們坐在水流淌的聲音中,姿態就像有所等待。然后,小敏接了一個電話,其實這是一個征兆,但我當時并不知道這是一個征兆。有了征兆的小敏和我一起持續著剛才那種有所等待的姿態,我們總是這樣地枯坐,好像這樣會使我們變得更加默契。
“從職業的角度而言,你不像其他的心理醫生那樣喋喋不休,這算不算好?”她曾經這樣對我說?!靶液?,心理咨詢不是按照說話的多少來收費,不然我就該餓死了?!彼@么說的時候我開了一個玩笑,但我確實一點都不快樂,所以我們的笑聲聽上去顯得很空。
過了好一會,小敏說她很不舒服,她需要吃一點藥。我看見她在皮包里一陣狂翻,掏出一個小藥瓶,她服藥的樣子就像一個貪婪的癮君子,又慌亂又熟練。她的臉變得潮紅,繼而又變得蒼白,然后又是潮紅,這樣頻繁的交替讓我覺得害怕,我的眼睛一定露出了恐懼和慌張,我說我幫你叫一輛救護車好嗎,但必須你來付費。在這里,我沒有任何的矯情,因為任何一筆額外的開支都會讓我擔憂。
小敏不停變換著顏色的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表情,像是在笑,盡管這是一種讓人生厭的表情,但也讓我稍稍放了心?!澳憔椭厘X,你生命中還有沒有比人民幣更重要的東西?”也許是那些長時間枯坐的經驗,小敏和我之間開始出現這樣一些痛心疾首的玩笑話。“當然有,那就是美元?!蔽覜]有撒謊,但小敏以為這又是一句玩笑,她的手虛弱地在空氣中揮了揮,像是在為這個玩笑做一個回應。
“我沒事,我沒事?!毙∶粢幻嬲f沒事一面拼命冒汗,在她的額頭上,我看見一些細細密密的水珠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皮膚下擠出來,也可以認為是滲透出來,它們那么辛苦地渴望蒸發,那么爭先恐后,那么絕情,像是早就厭倦了作為一粒汗附著在她的身上。非但如此,她全身的器官都好像變得不安起來,我真擔心它們會像那些想離開她的汗一樣,有一些非分的想法。
總之那一天我想得很多,盡管小敏反復重申她沒有事,但我的恐懼沒有因此而減弱,她讓我看到一種比疾病更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使她病入骨髓,任何藥物都將束手無策。看起來,她的病跟某種心理暗示有關,最要緊的是,她自己無法阻止這種暗示的降臨,相反,是她自己制造了這些暗示,當她越是恐懼的時候,這些暗示就越頻繁,小敏深陷在一種惡性循環中,如同一個沒有接口的圓。圓,你也是理解的。
那天,小敏恢復過來之后就離開了,她沒有向我提及那個蹊蹺的電話,她只說在她發病之前看見了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子,默立在一片銀白的水中,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只有這間房子變得清晰,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她能看清里面的一束目光。
“真的,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束目光?!?/p>
小敏讓我覺得寒冷,她走的時候挽起了她的包,那是一個昂貴的包,有著華麗的蟒蛇皮,即便在天陰的時候都會泛出貝殼的光澤,它會讓你覺得它還活著,與這個名叫小敏的孤獨女人形影不離。我送她消失在逐漸稀疏的雨中,那條冰冷的蛇像是纏繞在她的手臂上,回頭望著,朝著我的方向吐出它腥紅的舌頭。
回到診所,我又回到一種漫無邊際的空闊中,我的目光又陷入漂浮不定,遠處的那個公交站臺,那個叫七星街西門的站臺,在我的目光里就如水里的一座孤島。我沒有意識到站立了太長的時間,我還把手插在了上衣口袋里,我的目光一度沒有方向,而這個姿態一直是我深深痛恨著的。
為什么,我們總要跟自己的痛恨如此相似。
關于那條美麗的大蛇,當這個城市像沸騰的開水一樣談論著它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有一天會與它不期而遇,當然,當時我并不知道我們之間居然會發生一些關聯,我只是想為那種不期而遇的感覺寫一個故事。
但我遲遲不能動筆,我是如此疲憊,當我推開家門看見那個無論任何時候都必將佇立在窗前的身影時,我知道,我的疲憊是與生俱來的,它附著在我的身上,就如同那個遠眺的人將希望放在窗外一樣。
“我們吃飯吧!”所有沉寂在房屋里的清冷此時都活躍起來,“吃飯”是我們的必修課,要是世上沒有吃飯這件事情,我們在這間活躍著清冷的房間里還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做。
我看見他緩慢地回過頭來,傾斜著肩膀,讓我覺得有一個無形的擔子壓在他的肩上,使他舉步維艱,他的纖長的手被珍惜地放在褲兜里舍不得拿出來,就這樣踱到餐桌前。
曾經,我是多么迷戀那雙纖細的手,迷戀它帶給我的細小溫度。有多少個濃黑的夜,它彈出的煙頭會在黑暗中劃出一個恍若流星逝去的弧,而我,對逝去竟會有如此狂熱的喜愛。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彼f。是的,我實在想不出可以反駁他的理由,盡管我覺得一個人一旦結了婚,有了妻子和孩子,就只有權利選擇他們共同喜愛的生活。
“或者,你可以試著教一教孩子們,現在的家長都那么看重素質教育,而你,又彈得那么好!”
“我為什么要去教那些庸碌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么愚蠢,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浪費物資?!?/p>
“但這樣可以改善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就這一點我們周圍有那么多的例子,我可以振振有辭地為他列舉。
“你覺得我們家的經濟狀況需要改善嗎?”有一種混合著猜度與鄙夷的表情開始從他的眼睛里向外擴散,我只好把涌到嘴里的那句“為什么不”嚼爛咽下去了,也許我應該把它們嚼得更爛一些,這樣就不會被那些堅硬的筆畫羞愧地支撐著胃了。我知道接下來他就會說:“你和那些根本沒有任何天賦的孩子一樣,讓人看不到希望?!?/p>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希望在窗外出現了,他的目光變得迷離而悠遠,有了可怕的穿透力,他能探及的遠處用我世俗的目光是永遠也看不到的。
相處一段時間之后,小敏的許多古怪做法令人生厭,但她是我的病人,至少在那時,我有強烈的欲望治好她,所以,我必須拿出足夠的信心和毅力來寬容。比如有一次,又是下雨,小敏逼迫著我冒著雨坐到她的車里,而她則回到我的診所,她用蹊蹺的熱情要求我給她打一個電話,我照做了。
雖然我還是那么愛錢,但我已經實在不好意思按標準計價收取她的費用了,她把我這里當成一個固定的去處,而且從來不預約,好像知道我是一個不需要預約的心理醫生。她長時間地坐在我的對面,身邊放著那個蟒蛇皮包,就像盤踞著一條冰冷的蛇。有時候讓我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打完電話,小敏看上去氣色很好,晦暗的天氣反而使她顯得透亮,她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迎接了我。那一天,小敏依然沒有解釋為什么讓我這么做,我自然也沒有問,我所能判斷的是這其間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奧妙,而她已經被它糾纏了很長時間。
那一天我們比較多地談論了美發師阿肯,小敏說她得病之前大把大把地掉頭發,不得不每周到美發店做護理,她就是在那里認識美發師阿肯的;她說阿肯是個很認真的大男孩,做頭發的時候他的手指靈活得像在跳舞,她喜歡看他轉動剪刀的樣子;小敏還說那段時間她好像活在一種微醺當中,阿肯在她身邊工作的時候她會有一種輕微的眩暈感,即使不在做頭發的時候她也會有這種感覺;而且每次阿肯會用手很輕地撥正她的頭,帶著欣賞的目光端詳鏡子中的他的作品,那時候,她覺得她就是為這個名叫阿肯的人誕生的藝術;小敏說……總之,一切都是小敏說的。
最后她還說:“當然,我這樣也并不是說我愛上了他,你應該明白的?!?/p>
我想我是明白的。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女人的問題,“你那次護理頭發一共花了多少錢?”“一萬多吧!”小敏很淡地說?!坝袥]有效果?”“效果?你為什么要在意效果?!笔前?,我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效果,我在為自己脫口而出的市儈氣懊惱的同時,突然發現,窮人是很難理解富人的,如果是我,寧愿頭發掉光也不會為一個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效果的東西花一萬塊錢,除非我瘋了。相反富人就很容易猜出窮人的心思,而且理解他們,因為富人也許也曾經經歷過貧窮。
小敏寬容地保持了沉默,于是我說,沒什么,隨便問問,跟治療無關。
那天,也就是小敏談論阿肯的那天,她停在我們樓下的酒紅色的車被人吐了一口痰,盡管被雨淋得七零八落難以辨別,但那仍是一口痰。
同時,有一個神經受到刺激的老頭想找一個聽眾講一講與那條大蛇遭遇的經歷,他是從外地趕來的捕蛇者,據說很有名,但沒有人聽得懂他濃重的外地口音,這個絕望的老人穿著一件單車雨衣,在雨里四處奔走,語無倫次,終于,有一個耐心的過路人聽懂了他說的話,他說他看到了那條大蛇的尾巴,它伏在樹叢中一動不動,于是他就把它拉出來,那條蛇絲毫也不反抗,而是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看見它的頭上長了一對角,一對金色的角,所以他說這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條龍。說完了話的捕蛇者長舒了一口氣,把一口痰吐在小敏的車上。
除了正式上班,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診所里。我必須得做點什么,以此來推遲回去的時間,盡管每天必須推開那扇仿佛塵封了許多年的門,盡管每天還要對著我從來也看不見的希望說“我們吃飯吧!”我還是寧愿每天的這個時段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
那些年我的記憶似乎也被冷清占據著,每每想到它我的血液就像要停止循環,為了刪除它們我做過一些努力,而且,就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而言,有些努力是必須的,很多個夜晚,我們都在跟失眠抗爭,我在我們家逼仄的書房里,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籠罩著的時候,小敏或許正將她的身體整個地浸泡在乳白色的熱水中,或者她在她們家寬大的房間里走來走去,身上穿著華麗的絲綢睡袍。
有時候我的耳里會傳來一段鋼琴聲,那是我的丈夫,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他和他的希望互相陪伴。而我會閉上眼睛,這樣我就看不見那些從我的筆端流出的文字,它們在我的眼里是那么死氣沉沉。但我同時也將看不見一雙纖細而靈巧的手,它們的翻舞像是在那個干燥的冬季等待一場不能降臨的雪。
我們都羞于描述自己的心情。
“所以說,小敏,你不要再無休無止地談論阿肯,他在你的生活中其實并不重要?!蔽医K于厭倦了她的躲避,厭倦了這個把固執的氣息留在我的診所里的美發師?!耙簿褪钦f,阿肯這個人的存在,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你意識到危險,危險,我說對了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彼尞惖乇牬罅搜劬?,濃郁的啡色眼影讓人同情,我覺得在我被自己吐出的煙霧籠罩著的那些夜晚,小敏可能正在發病,我只是說可能,她的汗珠和她內心的恐慌一樣紛繁復雜,一心想著離開她,卻又做不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在一個她認為安全的角落,吞咽大把的藥片。
我們就是這樣活著的。
“也許我可以說得更清楚一些,阿肯為你提供了一種可能,那就是你有可能愛上他,當然你說過你并沒有愛上他,我只是指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背聊?/p>
“你是用沉默表示認可嗎?那好,你是大學老師,是知識分子,你還具備有跟你的知識相匹配的道德素養,但你卻有可能愛上一個美發師,你認為,這能說明什么?”
還是沉默,我幾乎可以斷定,她并沒有聽進去,這一天我非常焦躁,跟小敏沒有關系,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但那天多少有些遷怒于她,我的語氣尖銳得像一把鋒利的刮胡刀,這跟平時懶散而貪婪的本性大相徑庭,貪婪的人總會有些小心翼翼。
我的焦躁令小敏吃驚,而她的皮包,臥在她的身邊,在我看來就像一條入睡的蛇,突然受到獵物的攻擊,猛地抬起頭來,丑陋的小眼睛放出警惕的光,類似小敏此時看著我的目光。
是的,這能說明什么?
焦躁和無聊一樣,是生活的常態,我任由內心的焦躁延續,它來自多年以前一個被我們遺棄的孩子,盡管也許那還不能叫孩子,但是如果能讓他在子宮里安全地孕育,他現在應該可以背著書包,挺著他瘦弱但堅毅的小肩背,在站臺上等候上學的公車。
但當時我們甚至沒有給他這個權利。
“假如不能給他財富,給他天分,給他健康而優越的環境,那么生下他來就是一種痛苦,為什么要孕育痛苦?”他說。
這是多么奇怪的邏輯,但我居然想不出反駁的話,這個讓我迷戀的男人在那時占據著我的智商和判斷。
“我覺得相守就是快樂,他也許會因為這種快樂而幸福。”
“錯,大錯特錯,你以為生活是童話,只有你們寫小說的人才相信童話??纯次覀兊闹車?!”這個小學音樂教師揮舞著手臂,他纖長的彈鋼琴的手在空氣中晃來晃去,像是在指揮一個龐大的交響樂團。那時候他剛剛辭去工作,無所事事,我以為一個孩子的出生可以改變一切。
“看看我們的周圍吧!所有的資源都在減少,唯一不會減少的就是人,到處都是人和汽車,孩子一旦生下來就意味著永無止境的競爭,以爭取自己的生存空間,你不覺得這很殘酷嗎?”
“可是,最起碼,我們應該給他這個權利?!蔽业穆曇艉苋?,很小,我自己同時也正在縮小。
“權利?權利是騙人的,尤其是用來騙那些沒有思想的人的。”他開始擁抱我,用他的氣息再次征服了我。我說過了,那時候我的智商和判斷都被他占據。
“而且,我們將來還會再有孩子的,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在不久的將來,在我擁有曠世的作品以后……”他的低語就在我的耳邊,像是從遙遠的地方漂浮過來,中間隔著一些破碎的東西,比如一把缺了齒的塑料梳子,散去了的青花瓷碎片,或是有很大裂縫的水晶玻璃。
于是我信服了他,同時也信服了那個看不見的曠世之作。但我的內心沒有信服,它充滿了疼痛,躺在產床上,讓一具冰冷的擴陰器把身體打開,覺得自己被切割。焦躁就是在切割開始的時候產生的,而且就這樣開始延續,從來沒有中斷。
那一天,有一團霧一樣的東西離開了我,它從我的身體里出來,連同那個在我子宮里還沒有成形的小小生命,一同流逝。透過朦朧的淚,我能看見它們,它們正在消散——緩慢地消散,接著又匯集成一段淺灰色的袋子,像節日里被風吹動的彩帶,在那間充溢著血腥與藥品味道的產房里盤旋了一周,然后,它們向著敞開的窗戶飛去,越過正在飄舞的淡藍色窗簾,我吃力地撐起身子,驚訝的目光尾隨著它們留在我視線里的最后的影子,我看見它們躍出窗外“啪”地一聲散開,變成了看不見的碎片,溶進了陽光的縫隙里。
醫生說“好了,你自由了”,她收走了那具可惡的擴陰器,我的身體慢慢合攏。那時候他纖細的手還握著我,那是最后一次我們手指相扣,但是我的手心里,再也沒有了曾經存在過的溫度。
“你認為,這能說明什么?”小敏反過來問我。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認為你有一種潛在的判斷,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愛上一個不屬于他的人,這里的任何人,包括你,和你的丈夫,包括我們所有人。”
“而且,你的這種判斷極其固執,基本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改變它在你潛意識當中的堅固位置?!?/p>
“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我說的不對,前提是你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你思考過嗎?你知道你的問題到底在哪里,你焦慮的不是自己,你焦慮的是這個社會,你用自己的經驗移植了一種普遍的焦慮,就是被遺棄的焦慮。”
我還想繼續講下去,因為我覺得看見了她內心的那塊暗斑,我是有能力幫她的,但首先她要擺脫那些種類繁多的進口藥,擺脫對它們的依賴,建立起對我的信任,但小敏打斷了我,她說她會去思考,看我說得對不對,她語氣誠懇,眼光卻凌亂無章,叫人無法相信她真的會去思考。
整整一個雨季,我對心理咨詢師這個職業充滿了敬畏,我覺得它不但能帶來巨大的財富,伴隨而來的還有不可言述的名望。為此我停止了那些死氣沉沉的寫作,專心為小敏治病。我熱切地等待她的到來,每天,打開窗戶,看見那個孤島般的小站,常常地淹沒在來往的車流中,覺得有一種準備就是為她而設的。
小敏是坐公交車的有車族,她說開車就像從一棟空房子搬進了另一棟空房子,公交車里雜亂的人雜亂的聲音讓她覺得塵世煙火的可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小敏不開她那張酒紅色的車,她把它留在車庫里,覆蓋著靜靜的灰塵。
我等待小敏就像在等待戈多,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過漫長,我才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是不是失蹤了,小敏那張風平浪靜的臉混跡在人群中多么容易消失。不祥的感覺折磨著我,我擔心這中間出了差錯,這種差錯加劇了而不是減輕了小敏的病情。
恐慌和挫敗就在這時在我心里迅速成長起來的,它們像是澆了生長素的芽,長勢瘋狂,枝葉張牙舞爪地漫游,穿透血液和骨骼,仿佛就要觸摸到我的皮膚,然后,像一只孵化成功的小雞,或是發育成熟的果核,被一股無法阻止的力量帶到了陽光下。
幾天以后,小敏的丈夫證實了我那該死的預感,他坐在那里,我的對面,小敏經常坐的角落,輕聲說小敏失蹤了,他既不激動也不悲哀,只是看上去有點可憐巴巴。他說你要是有消息請及時告訴我。
這是一個疲憊的成功男人,他總是清楚該怎么做,包括在這種時候,他停留的時間和他說的話一樣恰到好處,他招人喜愛地表露出一種可憐,這真是太要命了。
最后,他說,小敏信任你,她很難相信一個人,也許只有你才能幫助她,幫助她就是幫助我們這個家庭,全靠你了。
這一刻,我試圖抵抗一點什么,但做不到,唯一能做的是向這個跟我毫無關系的男人保證:一旦有小敏的消息就會及時跟他聯系。那時,我的表情怪異得接近躲閃,就像小敏的失蹤跟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而我卻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在那一刻,在向他保證的那一刻突然帶有那么一副詭異的表情。
也許那條怪異的大蛇并不知道人們對它的關注,或者它知道了但不畏懼,總之它我行我素,依然突然出現在一些出乎意料的地方,比如黑龍潭公園的出水口處,比如郊區低矮的灌木叢中,或者盤踞在某戶靠水而居的人家墻角,甚至,在下雨的時節,隨著那些在地面流淌過的水,招搖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
它像是一個奇跡,或者像一個神話存活在我們這個城市里。關于它的報道不停地出現在報刊雜志上,就連我們的文學雜志都為它登了一幅看上去不怎么猙獰的照片。終于,日報社的一個記者厭倦了對它無休無止的追蹤,以一篇題為《它究竟在尋找什么》的報道結束了人們對這件事的關注。除非,這條價值不菲的蛇再做出點什么驚人的事情,或者再遭遇點什么驚心動魄的待遇以引發新一輪的熱議。
是的,它究竟在尋找什么?這個聰明的記者憑借他長時間的跟蹤做出判斷,這條從不襲擊人的蛇只是在尋找什么,他告訴人們別再管一只正在尋覓的動物,至少,他是不想管了,而我,卻突然發現,在拿起那張報紙的時候,那條蛇小小的眼睛正望著我,發出寒冷而寂寞的光,像是我們之間有過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已經徹底忘記當時我是怎樣突然想到小敏的那個包的,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了。我在想到那個包的時候聽見報紙被我發抖的雙手晃得稀里嘩啦的聲音,那個時而盤踞在小敏身邊,時而纏繞在她手臂上的包,有著和這條大蛇一模一樣的花紋和一模一樣的眼神。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論。
小敏的丈夫是在她失蹤以后三天找到我的,他說他知道小敏在我這里接受治療,雖然他覺得她可以有更好的方式來調理心情,比如聽聽音樂、出門旅游、或者打打麻將什么的,但如果她愿意,做什么他都會支持的。他遞給我的名片上寫著一家聲名顯赫的房地產公司。
但是,小敏不來我這里已經超過了40天,她的丈夫,以一種立體幾何的形象呈現在我的面前,那些被遮住但是又能用虛線表達出來的部分,永遠是我不能理解的復雜。
后來,我的生活出現了一次轉機,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象,但我那時真的以為那一次轉機可以徹底改變我的人生,于是對再度出現的小敏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關于她的出現,我和她家的那個立體幾何仿佛保持了某種默契,既沒有聯系,也沒有談論,我們繼續著風平浪靜的治療,只是在治療的過程中,牽掛其他的事情會使我偶爾分神。
我正在絞盡腦汁四處籌錢,有一個礦老板答應讓我和他合作,開發一種名叫鈀金的礦,盡管對于鈀金我一無所知,但那張鮮艷得就要滴油的嘴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簡直就是一個貴重金屬專家了。
我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這個礦老板的,那段時間我們社長帶著我頻頻出現在各種社交場合中,因為我們雜志正面臨著文化體制改革,需要與一些肯出錢的企業合作辦一些項目。她選中我的確是因為我看上去是那種有家不愿回的人,而且我還能有效地襯托出她殘存的姿色。
“有時候,我們這種女人可以提升某些男人的高度。”她這么說的時候,表情嚴肅,眼神高傲,絲毫不覺得羞恥。
我們在酒桌上配合得幾近完美?!八俏覀儭锻昝馈冯s志的編輯,還是我市最著名的心理咨詢師。”社長總是這樣介紹我,她這么說的時候我的心中就會掠過我唯一的病人小敏的影子,她孤單地坐在我的診所里被窗外弱黃的光線遺忘,就像一個做得精美但已經陳舊了的皮影,鑼鼓聲響起的時候被丟棄在黑暗的箱底。
然后她接著說:“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們永遠也不要見到她,或者給她打電話?!边@是我們社長說話的一貫風格——故弄玄虛,“因為,這表示我們的心理都很健康?!彼实拈_場總是立即被掌聲和哄笑聲掩蓋,接下來的觥籌交錯就沉浸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飯局中認識那個嘴唇會滴油的礦老板的,那次我和社長依然互相搭臺又互相解圍,就像兩個相聲演員,才華橫溢,妙語連珠,把礦老板的漂亮小蜜變成一件華麗的擺設。我們堅信,只有像我們這樣的女人,才能使一場庸俗的飯局變得風生水起,別開生面。
那一天礦老板在席間說歡迎我們來投資他即將開工的合法礦廠,在微醺的人群中,只有我對這句話感興趣,隔著兩個人,我們就同樣都一無所知的鈀金談論了將近20分鐘,他的口水星子穿過他鮮艷欲滴的嘴,無情地噴射在我的臉上和脖子上,使得我不得不中途離席到衛生間補了一次妝。但我根本不在意,假如真的像他說的那樣,50萬元可以回報1400萬元的話,誰在乎他嘴里噴的是口水還是硫酸。
我開始為50萬元四處奔波,但小敏卻恰恰在這種時候變得更加依賴我,難道這就是她在離開我四十多天之后得出的唯一頓悟?出于私心我為她制定了一個鍛煉計劃,希望她不要把她無限的精力投入到我有限的時間里,因為在此之前我們的關系就已經變得撲朔迷離,我已經不可能像一個正常的心理醫生一樣在限定的時間內和她相處,拒絕她就像拒絕一個朋友,成為一個難題。
我迫切地需要她擴大一點圈子,所以有一次我看見她和我樓上的那個私家偵探在樓道里聊天的時候,竟隱約有些高興。私家偵探依然生意興隆,時間倉促,因為要是不需要出門的時候,他就得躲在房間里亂發短信,發那種提供婚姻證據或者出售竊聽器出售電話查詢設備之類的短信。但那一天私家偵探好像在給自己放假,他既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眼鏡,穿著一套類似睡衣質地的衣服,出出進進,顯得很休閑,很容易貼近的樣子。
他們在樓道里聊天,無非也就聊一聊天氣或股市,他們都很開心,發出的笑聲在狹小的樓道里四處穿梭。
小敏一面三心二意地練瑜伽,一面頻繁地約我見面,于是我比那些捕蛇者還要忙碌地在這個城市亂轉。我要去借錢,你完全可以理解50萬元對于一個又要還房貸又要供養“曠世之作”的女人來說是多么巨大;我要去和礦老板見面,依靠那張流油的嘴持續著發財夢的升溫;然后趕回雜志社改沒有改完的稿子;我還要上氣不接下氣地殺回診所,耐心地聽完小敏喋喋不休的傾述。
面對她,盡管有時候有些分神,但我還在堅持竭盡全力,雖然她的信任正在成為我們之間的負擔,但我已經說過,我能看見那些如同老年斑一樣長在她心上的惶恐和焦慮,因為它們同樣長在我的心上。
當我不經意間發現自己正用那個一直痛恨著的姿勢佇立在窗前,遠眺著名叫“七星街西門”的站點在車流與人流中若隱若現時;當我打開房門讓那些沉寂在角落里的清冷突然地活躍起來,緊緊地將我包圍時,我清楚地意識到:關于生活,關于未來,我和她都不再相信,我們的心因此而無依無靠。
還是在那間小診所里,小敏講述了她的第一次發病。那是在兩年前秋季來臨的時候,陽光投下的光線有著逐漸變冷的暗黃。一個遲到的女生披著這層秋日薄薄的陽光從她的講臺前輕盈走過。那一天的小敏很恍惚,因為頭一夜她的丈夫很晚才回來,濃醉著,身上帶著香氣,她自然又是一夜無眠?,F在,這個輕盈的女生走過之處,留下一束淡香。
小敏說那時她覺得那一束香氣就是她的丈夫頭夜帶回的香氣,她堅信不疑,而且不容許我對此進行探究,她說她知道那個女生是白天上課,晚上到夜總會上班的,她們學校的很多老師都知道。她像是被電觸了一下,身體里的水分嘩地一下全部沸騰起來,沖到臉上和頭上,變成汗水蒸發。那時小敏的眼里只有那個漂亮女孩驕傲的臉龐,她在一片逐漸變得模糊的混沌中清晰地綻放笑容,那堂課,小敏沒法堅持上完。
我一直努力讓小敏明白,她在為一種虛擬發病,疑點并不能成為證據,但她把疑點夸大成事實。比如在一個雨天,她的丈夫在車里給她打電話告訴她要去接晚點的飛機,但她沒有聽見雨聲,那么她就斷定他在某一個房間里而不是在去接機的路上,然后她就會聯想到房間里必定還有其他的人。
小敏總是被諸如此類的小暗示弄得焦頭爛額,而這些來源蹊蹺的小暗示又像夏天的小蒼蠅一樣無處不在,它們圍繞著她,就像圍繞著一塊散發著臭味的腐肉,發出熱烈而奔放的嗡嗡聲。
我想,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驅散它們。
我還是借不足50萬,有好幾次,那些圍繞著小敏的小蒼蠅轉移到我的身上,我覺得我的身體正在變質,腐爛正在一點一點地向外擴張。
借錢是一件挑戰尊嚴的事情,霉斑是從那里開始生長的,也許,我應該向小敏開口。但是這樣的話,她將不再是我的病人。我徒勞地驅趕那些頑固的蒼蠅,驅趕在眼前形成一片霧障是嗡嗡之聲,透過這片霧障,能看見她過度失眠的蒼黃的臉。無論如何,我不可以中斷我們之間一開始就很微妙的關系,所以,寧可去求那個被油水撐得發亮的礦老板,也不求小敏,那一天我做了這個決定。
做完這個決定之后我集中精力為小敏做一個放松練習,這個練習是為了培養心理調適能力,以此來代替藥物治療。我讓她采用最舒適最放松的姿勢平躺在沙發上,她躺下的身軀凹凸有致。
“這是一個很好的練習,我們可以用它抵抗失眠和焦慮,現在,你可以閉上你的眼睛?!?/p>
做這個練習我必須集中全部的精力,并且保證我首先是輕松的。小敏看起來很期待這個練習。
“現在,我們要做三次深呼吸,每一次呼氣的時候,記得把身體里的所有煩惱匯集成一股濁氣,盡量緩慢徹底地呼出。吸氣的時候你會感覺到空氣非常清新,而且有淡淡的蘭花清香?!?/p>
我悄悄點上了蘭花精油香薰。空氣里飄散開蘭花的氣息,它們開始向外驅逐一直留在這個房間里的發廊的氣息。
呼氣——吸氣——呼氣。
盡量緩慢,盡量放松。
我集中了全部的精力配合小敏完成了這套起始動作。但是,我的聲音突然在我最后一次呼氣的時候,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我的身體,到了我的后面??墒俏业纳砗笫且幻鎵?,那么,它就一定穿過了這面單調的墻,停留在更遠的地方。總之,我的聲音是從我身后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現在,我們就要穿過眼前這條種滿粉紅色薔薇的小路,路面長滿了柔軟的青苔,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挽著我的手。”
為什么是“我們”,而不是“你”?我什么時候成了自己的病人?
青苔果然是柔軟的,踩上去有一種來自骨頭的舒適與信任,我試圖做的反抗就成了徒勞。
“繼續往前行走,蘭花的香氣越來越濃郁,保持著平穩的呼吸,讓心里的愉悅慢慢地增加——一點一點地增加?!?/p>
我已經偏離了教材,而且偏離得很遠,超過了將它拉回的限度。“現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草地,蘭花的香氣就是從這里發出的,因為蘭花正在盛開,我們會在這里休息,繼續調整呼吸,我們還有一段不長的路要走,在這條路的盡頭我們將看到一棟白色的房子。”
為什么要提到房子,還是因為我真的看到了它,那是一棟純白的房子,外形就像一架高貴的三角鋼琴。它的質地是凝固的云,這種云會浮在午后高遠的天空,即使有風也紋絲不亂。
我很快就會為小敏描述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房子,而且不會漏過任何一個美妙的細節。包括淡黃色碎花窗簾的銀色蕾絲花邊,包括懸掛在窗上的珍珠貝風鈴和門后用來懸掛外衣的歐式琥珀鍍金衣架。是的,就是這樣一棟房子,我不知道它為何出現在眼前,也不知道它為何出現在我的教材里,總之,它就是這樣地出現了。
多年以后,這棟房子依然固執地存活在我記憶中,從專業的角度來講,房子可以意味著安全,也可以理解成庇護,難道它的出現是為了填補一種共同的來自心理的缺失。那時候,無論是我還是小敏,都像一只離開了殼的蝸牛,柔軟的軀體暴露在陽光下,隨時都有被曬干的危險。
小敏的手機在這個時候突然尖銳地響起來。有一刻我分辨不清聲響來自哪里,因為我被自己的聲音擊中,它剛才遠離了我和我精心設計的教案,但現在它重重地跌落在我的身上,猝不及防,所以我只看見小敏的包在劇烈地抖動,就像一條肥胖的蛇發出凄厲的尖叫。
顯然,這是一次失敗的練習。接完電話的小敏就像一只受傷的鴕鳥,一邊叫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一邊奪門而逃,她的“對不起,下次再接著練”的聲音是從樓下隱約傳來的。
我趴在書桌上無力地朝聲音消失的方向揮揮手,幾分鐘之前,我一定是浸泡在汗水里,抬起手的地方留著一個清晰的印跡。然后,我離開座位走到窗前等風,目光有了慣性,很快就會與那個名叫“七星街西門”的小站相接。
但這一回,我的目光來不及到達小站,因為,我看到了那條巨大的花斑蛇。
小敏暫時地忘了這次失敗的放松練習,那一晚她和丈夫雙雙出席了一家跨國公司投資的酒店開業酒會,那一晚小敏身穿一襲金色緊身晚裝,佩戴一款與晚裝相互輝映的彩金耳環,顧盼生姿,艷光四射,她好像天生就需要這樣一種場合和氛圍來生存,來解救她的危機,來點燃她的興奮。
所以酒會結束以后,帶著一身殘存的浮華艷麗,小敏不辭辛勞地開著她那張酒紅色的寶馬來到我煙霧彌漫的房間里,就是為了和我談論剛才的酒會。
這是一個需要做放松練習的女人嗎?這是一個需要大劑量服藥來抵抗抑郁與焦慮的女人嗎?假如生活就是永遠不落幕的酒會,你會毫不猶豫地產生懷疑。
我的目光不能到達那個猶如孤島般的小站,因為它被蛇的目光截住了。它停留在街頭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爬上去的,的確,誰也不會知道。它盤踞在高高的廣告牌上,華麗的皮釋放著彩色貝殼的光澤,如同廣告不起眼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它的身下,無數的車輛和行人,其中包括那些正在尋找它的人,還在川流不息。
我是應該做點什么,尖叫?報警?或是暈倒?但實際上我什么也沒有做,我們平靜地對視,它的眼神在我看來是如此熟悉,假如我用憂傷的話那就太侮辱自己的詞匯量了,那的確不是憂傷,那只是一種尋覓的眼神,如果你曾經見過一個總是想寫出曠世之作的人的眼神,或者換句話說,如果你見過我佇立在窗前遠望著一個與我毫無關系的公車站臺時的眼神,你就會明白,尋覓的眼神該有多么地難以表達,尤其是當那些被你尋覓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的時候。
我只能說我熟悉它。
那一天,就像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爬上去的,我也不知道它何時離去,總之,在大雨來臨之前它就消失了,我再去看廣告牌的時候華燈已上,那塊它曾經盤踞過的廣告牌放出絢麗的霓虹,粗大的雨點使得霓虹的彩光化做一團難以辨別的煙霧。
那是我們這個城市里最艷麗的霓虹,盡管事隔多年我已記不清那是一張關于什么的廣告牌。
最后我決定不再四處籌錢,我會拿著手里已借到的一部分錢對礦老板說只有這么多,對于一個有實力的企業家來說,關鍵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他愿不愿的問題,如果我有那么多的錢的話,我也很樂意做一個毫不費神的人情。
帶著這樣的簡單邏輯,我不假思索地赴約,見面的地點選在本市最臭名昭著的地方,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它的名字——天上明珠。后來,這個地方引發了好幾起突發事件,比如一起為爭奪一個傳說中著名的女子爆發的群體斗毆,據說在此次斗毆中某領導干部的直系親屬被刺數刀,當場死亡。另一次是一百多名當地家庭婦女舉著“還我丈夫”的牌子,在夜場生意最興隆的時候席地靜坐,據說那一次她們的靜坐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迫于類似事件的壓力,這個地方后來宣布破產,現在,由政府買下這塊地,興建了本市最大的圖書城,它隱藏在高大的樹木中默默無聲,讓人逐漸忘記了曾經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分貝音量,還有那些在高分貝音量中隱隱綽綽的身影。
我記得的那個夜是一個極其混亂的夜。
首先,我看見那些被挑來挑去的女孩,從一個房間出來又進入另一個房間,香氣繚繞,讓人眼花繚亂。鑒于這是大家熟悉的情況,我不會在這里浪費筆墨,關鍵是有一個女孩被挑剩了,正在大廳里撒氣??陀^地說她也無可挑剔,但就是被挑剩了,而且肯定是那一夜唯一被挑剩的。挑剩也就算了,對于這種本來就不以成敗論英雄的競爭要有良好的心態,回去卸卸妝還趕得上后半段晚自習,可她偏要在大廳里對她的領班不依不饒。
你完全可以想象,發生在這種地方的撒野會有多么地雷人。盡管她的行為很快就被制止了,但在沒有制止之前,她進行了孤立但堅強的抵制,我看見了她決絕的眼神,它們讓我窒息,有一分鐘,滿場子都跑著身穿制服,手拿對講機的人,他們在一個并不存在的敵人面前露出如臨大敵的表情。
我就在這樣的混亂中驚魂未定地進入到礦老板所在的包間——他獨自一人占著本場子內最大最豪華的包間,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唱他們這個年齡段點唱率最高的一首歌——《遲來的愛》,這首歌有一長段令人不知所措的獨白,正常人都會把它跳過去,礦老板不是一般人,他一絲不茍聲情并茂地念完了它,而全然不顧我難以掩飾的為他羞愧的神色。
等他唱完,音樂也停止的時候,安靜的包間里響起我孤立無助的虛偽掌聲。
其實,他說,你的情況我很清楚,有些東西你也不必那么辛苦地做,關鍵是方式,方式你明白嗎?
礦老板可不是那種欠缺表達的人,他說完這番話證明了他是很懂方式以后,就又開始接著唱歌了。這回他唱的是《糊涂的愛》,而我還在想他說的方式是什么。但是我很快就沒有時間來想其他的事情了,礦老板一邊唱歌一邊坐到了我的身邊,那只沒有拿話筒的手很自然就摟住了我,停留在我的腹部,他那么肥碩,馬上,我的小腹就像捂上了一個巨大的熱水袋。
這可是一個關鍵的部位,無論是向上還是向下,都只需要一秒鐘。在這肥厚的手掌變成一個熱水袋,或者是一個探雷器移到我小腹上的同時,礦老板在我的耳邊說:“其實,一個女人,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想要變得富有是很容易的?!蔽曳植磺逅谡f還是在唱,畢竟這太像一句歌詞了。
可是,屬于我的時間真的只有一秒鐘,我總不能老這樣捂著一個熱水袋僵硬地坐著吧?我的身體和心理都必須趕快做出一個回應,無論我選擇了什么,都最好不要讓他看出這個思忖的瞬間。
于是我的腦子迅速變成了一架老式電影機,銹跡斑駁的手搖柄快速地轉動起來,即便速度驚人,但那些飛速倒退的剪影還是在進行一種有條不紊的梳理。
首先,那個在自己的咆哮聲中變薄了的女孩,被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帶走,他們一定在手上暗自用了力,女孩子看上去很輕,像在漂浮,他們穿過一道灰色的暗門,你不知道那道門會通向哪里,也不知道他們穿過以后被關閉的是否還有黑暗。
然后是小敏混跡在人群中的臉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帶著冬至過后的冷,伴隨著好多變形的動作,紛繁復雜的小敏在鏡頭里是一團難以分辨的顏色,總是徹底地破碎以后又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聚攏,每一次聚攏都是一次不可預期。
那條有著美麗花紋的蛇也走到鏡頭里來了,它優雅地行走在無數雙匆忙行走著的腳中間,身體一次次呈現出雍容華麗的弧線。
緊接著出現一間簡陋的教室,還有一架同樣簡陋的鋼琴,陽光從方形的窗口照進來,在鋼琴的某一個角落投下一個金色的影子??床灰娔莻€彈鋼琴的人,他背對著我們的視線,我們能看見的是一個臉上有陽光影子的女孩子。
當然,我也看到了錢。
一秒鐘就這樣過去了,偌大的包間突然安靜下來,下一首歌曲馬上就要勁爆地響起,我在這個空隙站立起來,讓那個巨大的熱水袋自然滑落,讓我的小腹重新恢復呼吸。這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礦老板說喝酒喝酒,他處事不驚,只是聲音有點夸張。
“其實我并不缺少女人,有時候我只是缺少精神?!焙韧昃频牡V老板試圖解釋點什么,但很費力。“其實你還是缺女人的,你不缺的只是身體。”我有點可憐他。他開始在我的可憐中露出了一種鄉氣,這是真正的鄉氣,有一點淳樸又有一點小狡猾的那種,是有時候眼睛里有猥瑣的那種,跟平時的揮金如土沒有關系,跟破綻百出的談吐沒有關系,跟談話時需要打傘才能遮擋住的口水星子也沒有關系。
真的,在一個豪華的場所,一個同時擁有經驗和財富的男人,突然流露出他深藏不露的鄉土氣息,是叫人百感交集的,你不知道,平時這些東西沉寂在他身體的哪個角落,他為了掩藏它們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變了我們所有人,而且改變得那么徹底,那么不露聲色。
那一晚的混亂還在持續,等我注意到小敏的求救短信時,手機上已經有她打下的無數個未接電話,短信是關于死亡的,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要我到某個酒吧救她,或是見她最后一面,諸如此類的瘋狂話。
你完全可以想象我在那一刻出奇的憤怒和恐懼,我還沒有從某種沮喪的境遇中走出來,小腹上礦老板的大手留下的溫熱都還沒有散盡,我也想打一個求救電話但發現無處可打。
我唯一能做的是使勁按住太陽穴,按住這時候猛烈跳動著的頭疼,爬上一張出租車。
在這張破爛得隨時都可以報廢的車里,所有心理學關于心理的自信都被生硬地剝離,第一次,我對心理學這門學問的意義產生了懷疑。我一面悔恨著與小敏的相識,一面瘋狂地懷念我的心理學導師——一個滿臉都是皺紋的老太太,她會從一堆書中抬起頭來,晃動著她銀白色的頭發吐字清晰地說:
“這只是一個階段,孩子,記住問題的階段性?!?/p>
這些字從她涂得鮮紅的嘴唇中傳出來都是有光澤的,仿佛是為了和她的銀發交相輝映。
是的,這只是一個階段,但每個階段都有可能存在一個結局,這不是一個可以依靠時間的階段性來解決的結局,它的存在可能意味著殘缺,意味著危險,甚至意味著毀滅,當然它也可能什么都不意味。
我懷念她是懷念那段時光,那時候我們年輕,缺少對生活的認知,談論的是別人的事情,因為不必對誰負責。我們的談論充滿了藝術性,就像清晨的一杯淡茶或是某個季節花開的聲音,美好但毫無意義,關鍵是我們對此卻渾然不覺。
大雨傾盆而下,雨刮瘋狂地掃開飛濺的雨水,卻無法刮去停留在車窗上的雨霧,它們把這個世界裝進了有雕花的玻璃器皿中,再也看不清楚。
我穿行在某個音樂吧狹窄的過道里,像一個習慣于趕夜場的人,從一個場子趕到另一個場子。到處都有類似小敏的人,到處都有類似我的人,看每一個人看到的都是熟悉。
所以,當我在狹窄的過道里與一個類似阿肯的人相遇,又相互側著身子讓對方通過的時候,我并不覺得這是意外的相逢。
這是一家唱老歌的音樂吧,歌聲纏繞在那一天傾盆的雨聲中,揪扯著人的心臟,盡管事隔多年我已記不清那時在唱一首什么樣的歌,我能記住的是當我在一個光線和歌聲都到不了的角落找到小敏的時候,我的心還像一首多聲部合唱,幾股音驚心動魄地糾結在一起,無法平整。
小敏是醉了,還是在發病,還是她醉了同時還在發病,總之,她趴在桌子上認不出我,她趴著的姿勢讓我想到一幅線條生硬顏色單調的版畫。我驚恐地產生了幻覺,假如曲終人散,她將被遺忘在這個光線與音樂都無法到達的地方,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千年不變,就如我看到的那幅版畫,擱置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覆蓋著冷落與遺忘。
關于那個混亂的夜,在我的記憶還沒有衰老之前,我會讓它保持一種鮮活。
小敏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又是一個月以后。
她換了一個帆布手拎袋,有手工刺繡的那種,然后穿了一件亞麻布的開衫,里面是草綠色的吊帶背心,她走進來帶著陽光曬在草坪上的味道。
如果說,那一天的小敏還有一點什么與平時不一樣的話,那就是她比平時更平靜,她不像一個病人,更像一個曾與你擦肩而過的陌路人。
她讓我看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奇怪的照片,是在雨里拍的,雨點被拍成一些閃亮的碎片,她的丈夫正努力把一個女人抱進車里,那個女人穿著他的西裝,看不清面目,只看得見垂下來的一些頭發。照片是從很遠的地方拍的,放大了許多倍,顯得模糊不清。
我馬上想到了我的鄰居,那個終日忙碌晝伏夜出的私家偵探,一天前他還來過我這里,希望能轉租我的房子,他的業務擴大,員工也在增加,必須有更大的場所來工作。我答應他了。
在那張照片里,小敏認不出自己,她一點都沒有要發病的跡象,反而很釋懷,有一種在她身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輕悅,她仿佛一直在等待這張照片,等待這個她預期的結局。可憐的小敏,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社會,也沒有相信過自己。
我盯著照片,我想我盯著照片的時候時間是凝滯的,我也不知道我的臉上浮現出什么樣的表情,總之我爆發出一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我笑得荒唐而滑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淚橫飛。
我的笑聲在這個殘留著發廊氣息的房間里四處碰撞,尋找出路,讓每一個聽到它們的人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我一面笑一面奇怪,這張照片里為何沒有我,我去了哪里?那天夜里,說實在的,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們。
是我給小敏丈夫打的電話,為了說清楚這間酒吧的位置,我揪著一個服務生的袖子讓他接電話;是我幫小敏穿上了她的丈夫脫下來的西服外套,她像煮爛的面條一個勁地滑落;是我為他們撐著雨傘;是我幫他們開的車門;還是我逼迫著一個曾經暗戀過我的醫生從熱被窩里爬起來,帶上他的聽診器過來幫忙。
也是我,率先看見那條大蛇,它的頭出現在前方擋風玻璃上時,我還以為那是地上積水在車燈照射下的倒影,黑暗和雨水隱去了它的身體,所以誰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它突然近距離地出現在我的眼睛里,隔著汽車玻璃,隔著陸離的光線,隔著速度,我搖晃著的目光再次與它相遇。
我無法分清那一刻是否只是一個冗長的夢的一小部分,即使是,我也能感覺到那份由噩夢堆積起的力量,它們幻化成一聲凄厲的尖叫與現實連接。
小敏的丈夫,在聽到我尖叫的同時看到了蛇,一個猛烈的急剎車。我不能判斷,那條蛇是因為猛烈的剎車被震飛出去的,還是它自己尾隨著它要尋找的東西而去,因為我一直幫小敏拎著她的包,在它看著我的時候,在那聲凄厲的尖叫響起之前,我已奮力將她的包扔出窗外,沒有人明白這其間的秘密。
于是,在那個震蕩的瞬間,我看見那條傳說中的蛇騰空而起,身體在雨水與燈光的支離中呈現一條直線。然后,我聽見了一聲古怪的碰撞的聲音。
我們逃離現場。
第二天的晚報刊登了那條大蛇死去的消息,它完好無損,死因不明,它把一個奇跡結束在那個雨季的最后一天。出現在同一張報紙上的還有一則關于整頓非法礦產企業的消息,名列第一的就是礦老板的公司。
但我卻沒有出現在照片上,真的,我去了哪里?
那么,我要不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小敏,她還在等著我,準確地說,是在等我結束那串莫名其妙的笑聲。
是的,我要不要告訴她。
20年后。
我的窗外流過了一陣霧嵐,帶著沙沙的聲音,像是經過一陣來自樹林的風。天氣預報說,霧嵐天氣還會持續一段時間,等這段霧嵐天氣過后,會有一場真正的雨降臨。
我盼望這場真正的雨。但我不會佇立在窗前等待它們,現在,我已經改掉了這個習慣,我比以前更忙碌,每個周末,我都要頻繁地出現在菜市場,我們要為來家里學琴的孩子們提供一頓免費的午餐,他們的笑聲,連同一首明亮的歌,會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駐留在我們家里。
假如路過那個曾經被叫做“七星街西門”的小站,我會想到一輛急躁的公交車駛過之后那個被遺落在站臺上的人,就像停留在一座漂浮著的島嶼上;或者透過某家美發院闊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一個棕色頭發的少年,低垂著頭,坐在一片被鏡子折射出的迷離燈光中時,覺得那里坐著的,是那個記不住樣子的美發師阿肯。
是的,一切都還是這樣,我們守著的生活依然守望著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再一次征服了自己,同時也征服了時間。
假如視線去得更遠,恍惚中我會回到那間逼仄的小診所里,在那些一直繚繞不散的發廊氣息中,小敏坐在我的對面,我們之間擺著一份協議書。
“現在,我們之間將要建構咨者和被咨者的關系,為了保護咨者的隱私權,根據規定,我們之間必須有一份協議?!?/p>
“心理醫生會泄露患者的隱情嗎?”小敏以為心理醫生應該天生具有保守秘密的本能。
“通常情況下是不會的,但不能保證例外的情況,簽協議可以建立你的信任感。”
“但這很重要嗎?用協議來對人的道德進行規范,你不覺得可笑。”
我不想談論道德的問題。小敏說“不簽不可以嗎?我不在乎這個?!?/p>
“不可以,這是一個程序。”
“作為一個懷疑論者,協議也是不可信的,不過,既然是一個程序,那我就簽了吧!”
“在這里,你可以填上要求我保守患者隱情的年限,一般人都填永久保守?!?/p>
小敏發出溫和的笑聲,“需要那么長時間嗎?”她說,她取過筆輕快地寫下幾個字,她一邊寫一邊繼續溫和地笑。
我拿過來一看,“年限”那一欄清楚地寫著——20年。
■和曉梅:畢業于云南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曾在麗江一中擔任高中語文教學工作,現供職于麗江市文聯。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作為主,其中《深深古井巷》和《女人是“蜜”》曾被《小說選刊》轉載。曾榮獲“春天文學獎”,云南省“文學藝術創作新人獎”,云南省“德藝雙馨”獎,三次獲“邊疆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楊澤文